第98節
兵部的地上又是鋪著石板,涼氣順著膝頭一點一點蔓延開來,濕冷刺骨。 就在楊萱幾乎支撐不住的時候,太子終于發了話,“你走吧?!?/br> 楊萱如蒙大赦,想起身卻動不得,只得兩手撐了地,慢慢站起來,不曾站穩,一個趔趄又往前倒去,幸得太子身旁的內侍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楊萱胳膊,將她扶住了。 楊萱倏地落了淚。 是真的疼,膝蓋像是針扎般,絲毫動彈不了。 可她又不敢抽泣出聲,只強忍著,對太子道:“謝殿下,民女告退?!?/br> 挪著步子走出兵部的門。 范直示意小黃門攙扶著她,楊萱終于忍不住,眼淚嘩啦啦涌出來,抽泣著抱怨,“可能在殿下看來,跪這一個半個時辰算不得什么,可對我來說,卻真的受不了。要是我的腿廢了,我也沒法活了,活著就是給人添麻煩,倒不如死了干凈?!?/br> 小黃門扶她出了六部大門,讓看門的守衛幫她去叫馬車。 待楊萱乘車離開,小黃門仍舊回到兵部,原原本本地將楊萱的話說給太子聽。 太子板著臉一言不發。 他是習武之人,自然看得出楊萱是真摔而不是假摔,也將她眸里的淚看了個真切明白。 楊萱生得嬌俏漂亮,忍著眼淚不落下來的神情更顯柔弱。 太子不由想起自己的長女。 他已三十有四,家中有兩子兩女,長女十二歲,與楊萱年紀相若,受到委屈的時候,也常常眼中噙了淚,乖巧地忍著。 太子驀地心軟,抬手對內侍道:“請孫仲義,讓他去給楊姑娘看看腿,別真廢了?!?/br> 范直忙道:“殿下,孫先生是隨軍軍醫,醫術隨精,可他用藥重,不如請周太醫前去看看?!?/br> 太醫專門為圣上以及后宮妃嬪們診病,手下知道輕重。 太子“嗯”一聲,“讓他兩人一道去,商量著辦?!?/br> 內侍應著,匆匆出門吩咐了人去辦。 東江米巷離椿樹胡同不算遠,乘坐馬車兩刻鐘就到。 楊萱坐在車里揉著膝頭,眼淚不停地往下落。 既是疼,也是怕。 她見過薛獵戶的婆娘,也是年輕時候受了涼,才四十多歲的年紀兩條腿就不中用了,每逢下雨陰天,連路都走不動。 那么壯實的婆娘,疼得直掉眼淚。 薛獵戶隔三差五就給她擦藥酒,可始終不見好。 楊萱怕自己也想薛婆娘那樣,更怕自己一時失言抱怨出聲,萬一太子聽到小黃門的轉述又動怒呢? 不多時,馬車停在椿樹胡同口。 楊萱忍著疼痛踩了車凳下車,一瘸一拐地走到門前叩響輔首。 文竹小跑著過來開了門,看到楊萱嚇了一跳,“姑娘怎么了?” 楊萱無限委屈地說:“我腿疼,走不動……” 第101章 話出口, 更覺委屈, 膝蓋好似也比先前疼了。 淚水流得愈發急。 文竹揚聲將春桃喚出來,兩人一左一右攙扶著楊萱走進東次間, 擼起褲管, 只見她白嫩的膝頭一片紫紅, 上面還有星星點點的痕跡。 像是石板不平,硌出來的印子。 春桃忙端盆冷水過來,絞了帕子覆上去, 又另外尋條干的替她拭淚, 一邊問道:“這是怎么了?” 楊萱抽泣聲, “太子殿下召見,一直跪著回話,沒讓起來?!?/br> 文竹跟春桃驚訝地對視一眼。 倘或是別家,她們還能說幾句寬慰的話, 可現在是太子,她們也不敢非議皇家。 文竹嘆口氣:“我去請郎中,看看有沒有留下癥候,再求幾貼清淤活血的膏藥?!?/br> 話音剛落,只聽外頭有人敲門。 文竹忙整整衣衫,將門打開一條縫,見門口三個全然陌生的男人, 遂警惕地問:“找誰?” 范直笑答:“我們是宮里來的, 太子殿下說給楊姑娘瞧瞧腿?!?/br> 聽聲音就知道是無根之人, 而范直天生生得一副慈祥面容, 此時臉上堆了笑,更顯親和。 另外兩人手里俱都提著藥箱,顯然是郎中。 文竹再無疑問,將門完全打開,身子往后退了退,讓出一條路,“請進?!?/br> 范直走在前頭,目光不停地四下打量著。 院子不大,里面既沒有種樹也沒有養花,干干凈凈一條青石板鋪就的十字甬道,顯得非常開闊。 正房三間和東西廂房都糊著綃紗,窗欞的木頭雖然舊,擦得卻很干凈。 范直暗自點點頭,走到廊下時,有意放慢步子。 就見另外一個丫鬟模樣的人出來,恭恭敬敬地說:“姑娘行動不便,未能出迎,特此致歉,煩請公公跟兩位先生進屋說話?!?/br> 范直笑道:“姑娘不必多禮,我們正是來診病的,楊姑娘現在何處?” 春桃高高地挑起門簾。 楊萱站在床邊,兩眼紅腫,腮邊淚痕猶存,見幾人進來,略略欠身,“見過公公?!?/br> 滿臉盡都是委屈,教人心生憐惜。 就連范直見了,也不得不軟下心腸,溫聲給楊萱引見,“這是孫先生,曾兩次跟隨殿下北征,這是太醫院的周太醫?!?/br> 楊萱忍痛又給兩位郎中行禮,“有勞先生?!?/br> 孫仲義“嗯”一聲,大喇喇地問:“傷哪了,我看看?” 楊萱坐下,挽起褲管,露出白凈細嫩的小腿。 周太醫側轉頭,“這個……要不要遮擋一下?” 孫仲義“嗤”道:“擋上了還怎么看???干脆不用走這一趟,坐在太醫院就能把方子開出來,把藥抓出來?!?/br> 周太醫被懟的啞口無言,卻是好脾氣地沒有回懟過去。 孫仲義掃一眼楊萱兩邊膝頭,“還有哪兒?” 楊萱低聲回答:“再沒了?!?/br> 孫仲義拉了臉,“以為多大事兒,早知道不過來,養兩天不就好了?”把他懟周太醫的話又原原本本收回來了。 周太醫忙道:“或許有濕氣入體,還得看看脈息?!?/br> 孫仲義點點頭,將周太醫讓到前面,“缺胳膊斷腿的找我可以,脈息我不在行,還得您來診?!?/br> 周太醫并不客氣,拿絲帕搭在楊萱腕間,找準脈息,中指定關,食指定寸,思量片刻,凝重道:“姑娘體內濕氣頗重,以前可曾有過虛虧?” 楊萱道:“我自幼身體不太好,八歲那年落過水,后來請先生診過幾次脈,都說氣血淤塞不通,可平常并無異樣之處,也就沒有服藥?!?/br> 周太醫將脈相跟孫仲義說了說,“不如這樣,先生治標,我開個祛濕清寒的方子,雙管齊下,別落下癥候?!?/br> 孫仲義爽快地答應,“行?!?/br> 春桃尋來紙筆,伺候周太醫寫藥方,孫仲義俯身打開藥箱,找出四貼藥膏,遞給楊萱,“每貼貼一天,貼兩次管保什么毛病都沒有?!?/br> 楊萱接過藥膏,探頭瞧見藥箱里瓶瓶罐罐裝得滿滿當當,情知都是好藥,遂道:“先生能不能給我些止血清淤的藥粉,萬一哪天真傷得重,就不麻煩先生了?!?/br> 孫仲義見她嬌滴滴的,不愿意給,“姑娘最多就是針扎了手指頭,用不到這些虎狼之藥,要不問問周太醫可有現成藥粉?” 楊萱央求,“先生許我一點吧,不用太多?!?/br> 范直見她眼巴巴盯著藥箱的模樣,猜想是替蕭礪要的,便道:“既然帶來了,孫先生就給她兩瓶,太子殿下那邊也好交代?!?/br> 張口就是兩瓶。 孫仲義一瓶都不想給,可聽范直提到太子殿下,只得忍疼割愛拿出只小瓷瓶,“省著用,都是費好大工夫配出來的?!?/br> 楊萱一把抓在手里,連聲道謝。 那邊周太醫已經寫好方子,正見楊萱索要藥粉。 他知道孫仲義的藥見效快,可藥性重,并不適合這么細皮嫩rou的小姑娘,但見楊萱歡喜,不便潑冷水,想一想也取出個瓷瓶,笑道:“姑娘若只是磕著碰著,用這個膏脂就很見效。孫先生的藥粉難得,留待傷重時候用……膝頭的青瘀也可以用來抹?!?/br> 楊萱大喜過望,感覺膝蓋也不那么疼了,兩眼仍是腫著,卻已顯出開心的笑。 范直唇角彎一彎,引著兩位郎中離開。 不多時,回到宮里復命。 太子正在御書房批閱奏折。 他跟啟泰帝不同,啟泰帝多由內閣票擬,他只挑出重要的御筆親批,其余都交給司禮監代為披紅。 太子卻是不管什么奏章都要親自批示。 見到范直回來,太子將手邊幾份折子一扔,“你瞧瞧,都什么屁話,一會兒說我假仁假義收買人心,一會兒又說我慘無人性屠殺俘虜,娘的,等韃靼人殺到城門口,就知道什么是殘無人性了?!?/br> 范直俯身撿起折子,大略過下目,仍舊擺在案頭,賠笑道:“殿下不必在意這許多,就當是蒼蠅嗡嗡亂叫?!?/br> “蒼蠅不咬人卻是煩人得很,”太子擱下手中朱筆,仰身斜靠在椅背上,“楊姑娘腿怎么樣?” 范直笑笑,“并無大礙,將養三五日就好了。孫先生留了幾貼藥膏,周太醫說體內有濕氣,開了個祛濕的方子……去的時候正在家里哭,哭得淚人似的,看完病后就高興了,死磨硬纏非跟孫先生討要了一瓶止血清淤的藥粉,奴婢猜測十有八~九是討給蕭礪?!?/br> 太子唇邊露出一絲笑,“孫仲義那個鐵公雞,能從他手里討到東西也算是個有本事的……蕭礪有福氣。對了,他去大同干什么,幾時走的?” “這個……”范直遲疑著沒有回答。 范直知道蕭礪的所作所為,早在去年蕭礪就跟他商議過要去大同辦差,但是他不方便說。 一個宮里不起眼的太監,連錦衣衛小小總旗的行蹤都知道,說出來怕別人覺得他手太長。 手長了,命就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