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可她沒有可以更換的衣裳。 楊萱用力抻了抻,雖然不見得平整,到底心里安慰了些,又以指為梳,將頭發勉強綰成個纂兒束在腦后。 走出門,看到蕭礪正往竹竿上晾衣服。 他把昨天那身土黃色的裋褐清洗了,現下換了件鴉青色的長衫,晨陽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 雖然冷厲卻也有幾分俊朗。 楊萱想起西次間的木板床, 連床墊子都沒有, 也不知他怎么歇息的。 正疑惑著,蕭礪聽到她的腳步聲, 側過頭來, 唇角綻出溫和的笑容, “你醒了?” 楊萱點點頭, 下意識地又抻了抻衣襟。 蕭礪晾完衣裳, 看著她支支吾吾地開口, “那邊木頭屋里是茅廁,廚房里備了水……”不等說完,掉頭就走,“我去喂馬?!?/br> 楊萱臉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可瞧見蕭礪狼狽逃竄的背影,那股羞窘驟然減輕了許多。 廚房有股濃郁的小米粥的香味,而地上擺著只嶄新的銅盆,里面已經倒了水,旁邊板凳上放著條嶄新的細棉布長條擦臉帕子。 大早上的,竟是出去買這些了。 楊萱心里一暖,極快地洗過手臉,掀開鍋蓋,上層是兩碟包子,透過篦子可以看到鍋底粘稠的小米粥。 包子略有些溫,想必買回來有些時候了。 楊萱往鍋里添把柴,等得熱了,將包子端出來,又盛出兩碗粥,擺好筷子,提著裙角去東跨院找蕭礪。 兩人沉默地吃完飯,楊萱本打算洗碗,蕭礪不用她,搶著把碗筷洗了。 洗完,蕭礪主動提起楊修文,“……現在在順天府牢獄,我有個相識的朋友在那里當頭目,答應會幫忙照看。只是有些棘手,最近抓進去的學子比較多,有些受不住刑罰,供認出不少事情,大多牽連到你爹?!?/br> 楊萱咬咬唇,片刻問道:“是沒有法子嗎?” “下午,我帶你去見見義父,義父上午忙,只能下午去,”蕭礪嘆口氣,遲疑了好一會兒,又道:“你可能要跟我住一段時間,至少三五個月,方便的話,你去跟你夫家知會一聲……不是住在一起,你住正院,我住東跨院,彼此不妨礙?!?/br> 楊萱低下頭,“親事已經退了,三月底退得,不用跟誰解釋。我,我另有別的去處,住在這里只會給大人添麻煩?!?/br> “不麻煩,”蕭礪極快地回答,隨即安慰道:“你別難過,是那人沒有福氣,以后你找個更好的?!?/br> 楊萱扯扯唇角,“沒難過,退了挺好的,我以后也不打算嫁人?!?/br> 蕭礪著意地看她幾眼,開口道:“我陪你去買幾件換洗衣裳,先前不知道你穿多大尺寸,怕買不合適,還有鞋子?!?/br> 楊萱點點頭,進屋從匣子里挑出一支金釵,“大人知道附近哪里有錢莊或者銀樓,我想換成銀子?” 蕭礪道:“換了不合算,也用不上,我手里有銀錢?!?/br> 楊萱仰頭望著他,誠摯地說:“不止是衣裳,我還想買點別的東西,換成銀子方便些?!?/br> 蕭礪從懷里掏出荷包,抓一把銅錢塞進懷里,將荷包遞給楊萱,“你拿著用,”順手抓起她手里金釵,胡亂地插到她頭上,“走吧?!鞭D過身就往外走。 楊萱只能挪著碎步跟在后面。 好在蕭礪知道她步幅小,走到胡同口已然慢下步子。 椿樹胡同往北走不遠就是上元節舉辦燈會的燈市胡同,胡同兩側鋪子林立,不管吃的穿的還是用的玩的,應有盡有樣樣俱全。 楊萱見過田莊上佃戶生活的艱辛,也知道蕭礪過日子的節儉,并不去那些賣綾羅綢緞的店鋪,而是挑便宜結實的棉布襖子買了兩件,又跟店家討了幾塊碎布頭。 其實自己買布回去做更節省些,只是現今著急穿,便顧不得那么多。 經過雜貨鋪子時,花五文錢買了柄桃木梳,花十文錢買了針線,原本她還需要一面鏡子,可銅鏡照得不清楚,西洋舶來的水銀鏡子又非常昂貴,巴掌大小的靶鏡就要一兩多銀子。 花別人的銀錢,楊萱沒有底氣,只能作罷。 而蕭礪只在鋪子外面等著,既不過問她買了什么東西,也不過問花費了多少銀錢。 回到家,楊萱換上剛買的衣裳,把先前那件皺皺巴巴的洗了。 襖子是月白色的,上面全無裝飾,只在腰身處捏了兩道轍子,裙子則是極淺極淡的藕荷色。 簡簡單單的,素雅清爽。 蕭礪盯著她看了好幾眼,才慢慢移開目光。 中午飯,是附近福盛樓送來的食盒,里面只兩道菜,一碟清炒茭白,一碟rou末燒蕓豆,外加一盤喧騰松軟的大饅頭。 菜的味道不算好,離王婆子的手藝差遠了,價錢卻不便宜,足足五十八文。 楊萱頗有些后悔,應該順便在燈市胡同買些糧米油鹽等物,就不必天天吃外面的飯食了。 否則,照這樣花費下去,蕭礪的俸祿連兩人吃喝都未必能夠。 等見過蕭礪的義父,還是去找春杏她們為好,相處起來也自在些。 楊萱有歇晌的習慣,吃完飯就開始犯困,可是惦記著下午的事兒,便忍著不睡,坐在廊前縫荷包。 她做慣了針線活,動作極快,而且沒打算多講究,只將幾塊布頭縫成如意狀,開口處加兩條絲絳就行。 約莫未正時分,已經做完了。 楊萱從蕭礪的荷包里取出二十幾文錢放進自己的新荷包,其余的仍還給他,“我平常不出門,用不著銀錢,你在外面,拿著方便些?!?/br> 蕭礪默一默,應聲“好”,接過荷包將里面散碎的銀子取出來,放在桌子上,拿一只茶盅扣起來,“你要是需要就從這里拿,不用拘束?!闭f罷,又道:“時候差不多了,你可以出門嗎?” 楊萱忙點點頭,“能出門?!?/br> 兩人仍是一前一后地走,約莫走了兩刻鐘,來到東條胡同。 東條胡同最里頭有座一進小院,黑漆木門,青磚粉墻,墻頭爬著薔薇枝蔓,此時正值花期,薔薇花開得團團簇簇絢爛無比,有蝴蝶蜜蜂穿梭其中。 蕭礪走上臺階,叩響黃銅輔首。 不多時,只聽腳步聲響,木門“吱呀”開了,走出身穿灰藍色裋褐的小僮。 小僮約莫八~九歲,生得很周正,瞧見蕭礪,清脆地招呼道:“四哥?!?/br> 蕭礪問道:“小十一,義父回來沒有?” “回來了,剛還問起四哥?!?/br> 楊萱納罕不已。 蕭礪行四,面前的小僮排行十一。 看來這位義父收養了不少義子,也不知道是何種人物。 正思量著,見蕭礪已經邁步跨進門檻,她緊走兩步跟上,可蕭礪猛地又停住步子,回身向她伸出手來。 粗大寬厚的手掌,上面密密布著薄繭,還有兩道不知怎么弄出來的劃痕。 直直的,就伸在她面前。 楊萱略遲疑,將手放了上去。 蕭礪極快地握住她,牽著她走了進去。 院子不大,只三間正房外加東西廂房,西窗下種一排芍藥花,東窗外種了棵枝葉繁茂的梧桐樹。 樹蔭下擺著藤桌藤椅,有人正手捧茶盅望著滿樹淡紫色的花朵發呆。 那人約莫三十七八歲,面白無須,穿件灰藍色袍衫,頭戴藍色紗帽,看上去非常斯文。 不是司禮監的太監范直又是誰? 蕭礪上前兩步,低喚一聲,“義父?!?/br> 范直將視線從天上收回,在他們交握的手上停了數息,“哦”一聲,“小四找我?” 蕭礪松開楊萱,整整衣擺,跪在地上,“我相中了一個女子,請義父成全?!?/br> 范直打量楊萱兩眼,“你是楊修文的女兒?多大了?” 楊萱咬咬唇,跟著跪下,“楊二見過公公。我就要十三了?!?/br> “好年紀啊,正水嫩的時候?!狈吨睖\淺一笑,對蕭礪道:“你既然瞧中,收了便是,這種小事還用得著知會我?” 蕭礪道:“楊大人一家昨日被緝拿入獄,二姑娘僥幸逃出,正巧被我碰見,便收留她一夜。鎮撫司那邊仍在追查她?!?/br> 范直輕輕啜口茶,手指下意識地敲打著杯壁,“小四,你真會替我找麻煩……” 第80章 蕭礪低著頭,恭聲道:“楊大人為人端方, 曾在殿前侍講, 其忠心如日月可鑒,絕非叛國忤逆之人, 此次只是為人所惑誤信他言, 大可有商榷之處?!?/br> “為人所惑?”范直放下手里茶盅,冷笑聲, “這話要是用來說張鐸等年青學子或許能說得過去, 楊修文年已不惑, 飽讀詩書能輕易被別人言語所動?他要是不鼓動別人,罪名想必不至于這樣嚴重?!?/br> 楊萱緊緊地抿了抿唇。 范直所言沒錯,這兩年多,楊修文終日為靖王奔波,數次聯合文人學士上書替靖王正名。 可不管怎樣, 楊修文畢竟是她的父親, 生她養她教導她這許多年, 便是有一線生機, 她也得嘗試。 想到此, 楊萱低聲道:“正如公公所言,我爹讀了大半輩子書, 腹中多少有些文墨, 如果他能棄暗投明, 輔佐太子或許能助太子一臂之力, 即便不成, 回鄉下教孩童讀書,也能為江山社稷略盡綿薄之力……還請公公從中周全?!?/br> 范直鄙夷地笑了,“你爹殿前侍讀好幾年,如果有驚世之才早就提出來了。古話說得對,百無一用是書生,仗著會拽幾句詩文,個個把眼都長到頭頂上去了。太子殿下不是未曾勸過他,你爹自詡為西漢蘇武,不肯屈節辱命。哈哈哈,他是蘇武,太子殿下是誰,是單于蠻夷?” 笑聲諷刺之極,又含著不加掩飾的幸災樂禍。 楊萱心里明白,內侍經常被輕視,尤其楊修文等文人,見到內侍真正是眼高于頂,連正眼看一眼都不肯。 范直不知受到多少白眼,現今風水輪流轉,終于能夠一雪前恥,又怎可能在太子面前說項? 楊萱暗嘆口氣,不安地挪動了下膝蓋。 剛跪下時候不覺,跪得久了,只感到有股濕氣從膝頭順著周身脈絡絲絲縷縷地滲上來,酸而且痛。 蕭礪察覺到她的動靜,忽而挺直脊背,沉聲道:“義父,我愿以軍功彌補楊大人之過犯,只求能免除死罪,饒他性命?!?/br> “胡鬧!”范直一把抓起藤桌上的茶盅,劈頭朝蕭礪砸過來。 蕭礪仿似沒看到般,不閃不避,楊萱卻“哎呀”驚呼聲,本能地抬手去擋。 茶盅蹭過她的指尖,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當啷”聲。 濺出的茶水灑了蕭礪半邊身子,有幾片茶葉掛在他衣袖,隨即落在地上。 范直猶不解恨,繼續罵道:“楊修文算是什么玩意兒,值當你用軍功去換,去年冬天怎么沒被雪崩壓死,也省得讓你氣我?天底下漂亮姑娘有得是,”伸手指一下楊萱,“比她強的也不是沒有,明兒我就給你尋十個八個過來,由著你挑,個個鮮嫩得跟水蔥似的。你是豬油蒙了心,家仇不打算報了?” 蕭礪低聲道:“我,我只喜歡楊二姑娘……事有輕重緩急,家仇已經等了這么些年,也不在這一時,可是楊大人的性命便在這數日之內?!睂㈩^俯在地上,“求義父成全?!?/br> 范直看著人高馬大的蕭礪伏在自己腳前,又掃一眼旁邊眼圈通紅,卻強忍著不落下來的楊萱,一時氣急,抓起茶壺便要砸,想一想,將茶壺放下,抬腿踢向蕭礪肩頭,“滾,趕緊滾,別讓我再瞧見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