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當夜下了雨,及至天亮,天已經放了晴。 玉蘭樹的枝葉被雨水沖刷過,青翠碧綠,空氣中飄蕩著清新的泥土氣息。 文竹拿塊抹布擦拭著石桌上殘留的雨水,笑道:“看樣兒又是個大熱天,秋天是下一場雨冷一層,這會兒是下一場雨就熱一層。等中午頭兒,把夏天衫子拿出來,該晾的晾,該熨的熨。姑娘身上的襖子怕是穿不住,待會兒換下來洗洗,等入了秋再穿?!?/br> 昨兒陰天,楊萱穿了件青碧色緞面襖子,才穿了一天,不值當洗,今天就接著穿了。 沒想到卻是個大太陽天。 楊萱笑著應聲好,回屋換了件嫩粉色杭綢襖子,又研好一池墨,開始抄經。 正抄得入神,忽聽外面傳來匆忙的腳步聲。 綠繡慘白著臉跑進來,聲音因緊張而變得尖利,“姑娘,姑娘,有官兵來了,太太讓姑娘躲躲?!?/br> “??!”楊萱驚呼聲,手中的筆啪一下落在紙上,“官兵在哪兒?” “剛在外院,說不定很快就進來了?!本G繡匆忙說完,又提著裙子往回跑,“我去回太太?!?/br> 楊萱下意識地追出去,被文竹攔著了,“姑娘,先找地方躲起來?!?/br> 楊萱心“怦怦”跳得厲害。 縱然她早就想到會有這天,可事到臨頭仍是嚇得手忙腳亂。 定定神,進屋找到先前用包袱裹好的匣子,沒頭蒼蠅般轉了幾圈,掉頭往柴房里跑。 柴堆后面那個供黑貓出入的洞口還在,只是洞口太小,根本容不得人出入。 文竹飛快地去廚房找來鏟子,用力往下挖。 好在剛下過雨,地面還算松軟,不大會兒便挖出尺許見方。 而院子里,已經傳來紛雜凌亂的腳步聲,夾雜著丫鬟婆子驚慌的喊叫。 文竹低聲道:“差不多了,姑娘快走?!?/br> 楊萱顧不得多說,將頭伸出去,可肩膀卻卡在洞口處,文竹使力推了兩把,終于將她推了出去。 楊萱正待回頭拉文竹,卻見文竹已將適才挖出的泥填回洞里。 接著,又聽到柴堆倒塌的聲音。 定然是文竹推倒了柴火,來掩蓋那處洞口。 楊萱咬咬唇,從連翹叢里走出去,拍拍身上泥土,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從胡同口走出去。 前面的槐花胡同已經圍滿了人,都是擠在那里看熱鬧的。 楊萱不敢靠前,匆匆掃一眼,大步往南走去,直走過兩條胡同,才松口氣,辨認一下方向,掉頭往西江米巷那邊走。 她要去找三舅舅。 三舅舅最聰明,或許能想出法子。 前幾次,楊萱都是坐馬車去的水井胡同,感覺一眨眼就到了,沒想到走起來卻這么漫長,好像永遠沒有盡頭似的。 尤其臨近正午,太陽熾熱難擋,恨不能把地面都烤化了。 楊萱挪著步子一步步往前走,眼看就要走到水井胡同,冷不防瞧見前面路口拐過來幾個身穿罩甲的錦衣衛。 其中便有先前見過的王胖子。 楊萱驟然停步。 她不能去找三舅舅。 三舅舅就在王胖子隔壁,她去了,定然瞞不住王胖子。 誰知道王胖子會不會告密? 再者,萬一三舅舅也被大舅舅牽連呢,她豈不是才逃離虎xue又跳進狼窩? 既不能找三舅舅,也不能去找大舅母。 而她又不知春杏的落腳之處。 偌大的京都,她該何去何從? 楊萱坐在墻根處,抱著棉布包裹,哀哀地哭了。 只哭了片刻,她便站起身。 找春杏沒有用,春杏能護得她今夜,護不住她一輩子,更談不上想法救楊修文與辛氏。 她要去找蕭礪,蕭礪應允過救她。 楊萱打起精神繼續走,經過包子鋪本打算買只包子吃,可又想起自己身上有銀票,匣子里有金釵玉石,卻唯獨沒有銅錢和散碎銀子。 原本荷包有銅錢,先前換衣裳時候把荷包拿出來,沒有放進去。 她總不能拿金釵去換包子,說不定被人瞧見,知道她身上有錢,就把她搶了。 楊萱忍住餓,上前討了碗水喝。 一碗水下肚,只覺得腹中更餓了,可也只能忍著,依舊一步步往前挪。 也不知走了多久,終于走到椿樹胡同。 那扇大門緊緊地關著。 楊萱上前,抓住輔首用力拍了幾下,沒人應,再拍,仍是沒有動靜。 想必蕭礪沒有在家。 楊萱一下子就脫了力,身子軟軟地順著墻面滑下來。 她想哭,卻沒有淚水。 日影慢慢西移,晚霞把西天的云彩暈染得絢爛多彩,夕陽斜斜地照在楊萱身上,將她的身影拉得老長。 夕陽的余暉很快淡去,鴿灰的暮色層層疊疊的籠罩下來。 胡同兩邊的人家次第亮起燈火。 夜風徐徐而來,帶著飯菜的香味。 楊萱吸口氣,打了個寒戰,用力抱緊肩頭。 白天她熱出一身汗,如今汗已消,濕透的中衣緊貼在身上,涼得刺骨。 月亮漸漸爬上來,彎彎的一牙,掛在墨藍的天際,發出清冷的光。星子倒是繁密,一閃一閃地眨著眼睛。 楊萱蜷縮在大門的陰影里,像是流浪的小貓找不到回家的路。 突然,寂靜的街道上,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楊萱心頭一凜,越發往陰影處縮了縮。 馬蹄聲近,堪堪停在胡同口,有人翻身下馬。 淺淡的月光照出那人的身形,高且瘦,面上神情晦澀不明,唯獨一雙眼眸幽黑深亮。 楊萱頓覺心頭酸楚,想起身,兩條腿卻酸軟得厲害,“撲通”跪在地上,“大人……” 第78章 “萱萱, ”蕭礪低呼一聲, 撒開韁繩緊走兩步, “萱萱, 你怎么在這里?” 楊萱抬起頭, 嘴一癟,淚水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大人去哪里了,找你好幾天找不到?!?/br> 蕭礪彎腰抓住她的胳膊, 扶她起身,“我去了大同?!?/br> “大人,”楊萱抽泣著又要往地下跪,“求大人救我, 我家進了官兵?!?/br> 蕭礪攔住她,低聲道:“我知道, 我聽說了此事所以快馬加鞭趕回來, 你等了很久?” “嗯,”楊萱委屈地點點頭, “前幾天就來找過你,沒有見到人,今天我怕你不在,先去找三舅舅, 半路上遇到之前跟你一起的那些人, 我不敢過去, 又轉回頭來找你。從中午一直等到現在, 你總也不回來……我不知道你去哪了,我怕得厲害,怕我爹娘死了?!?/br> 一面說,淚水便似開了閘的洪水,噴涌而出。 蕭礪再忍不住,展臂將她擁在懷里,柔聲道:“是我的錯,是我不好,應該早些趕回來?!?/br> 楊萱窩在他胸前,正聽到他強壯有力的心跳,而他緊實的胳膊環住她,讓她覺得安心。 楊萱哀哀地哭了個痛快,良久才慢慢止住眼淚,站直身子,仰起頭哽噎著道:“大人之前說過我有所求,大人必然應允。大人,求您救我爹和我娘、大哥還有弟弟,我愿做牛做馬伺候大人?!?/br> 月色里,她巴掌大的小臉上鋪滿了淚水,被清淺的月光輝映著,一片閃亮,而那雙好看的杏仁眼里盈滿了淚珠,更是晶瑩。 蕭礪心頭酸軟無比,抬手拂去腮邊掛著的淚珠,低聲道:“我盡力,你不用擔心,有我呢?!睆膽牙锾统鲨€匙開了門,“先進屋吧,進屋再說?!?/br> 楊萱點點頭,一時找不到帕子,抬袖擦擦眼淚,剛邁步,感覺腳底傳來鉆心的痛,不由踉蹌了下。 蕭礪敏銳地察覺到,問道:“腿怎么了?” 楊萱不欲多事,解釋道:“可能剛才蹲久了,有些麻?!?/br> 事實上,是腳底磨破了,她在家只穿著軟底緞鞋,慌亂中沒來得及換,今兒又走了幾乎半個京都,想不起泡也難。 蕭礪沒作聲,回頭將馬牽到院子里,進屋打亮火折子點了燈,很快端來一盆水,對楊萱道:“洗把臉,咱們去吃飯,肚子餓不餓?” 楊萱已經餓過勁了,低聲答道:“還好?!蓖蝗幌肫鹱约旱陌€在門外,連忙一瘸一拐地出去拎進來,取出匣子,遞給蕭礪,“大人,這個留著打點人?!?/br> 一匣子的金銀玉石在燈光的照耀下發出璀璨的光芒。 蕭礪掃一眼,目光落在她羅裙底下墨綠色的繡鞋上,“能惦記著收拾這些東西,怎么不換雙鞋子,多帶件衣裳?”將匣子還給她,“你收著,有需要的時候,我再找你?!?/br> 楊萱低頭瞧著自己滿是塵土的裙子沒法開口。 匣子是她老早就收拾好的,就這樣還慌亂的差點忘了,哪里還能想到多帶件衣裳? 楊萱蹲在地上洗完臉,蕭礪將帕子遞給她,順手將臉盆端了出去。 緊接著,院子里傳來“嘩啦嘩啦”洗臉的聲音。 楊萱愣了下,垂眸瞧見手里疊得方方正正的素白絹帕,又是一呆。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正是太子從西北班師回朝那天,蕭礪賠給她的那條,她一氣之下揮落在地下。 想起往日情形,心中唏噓不已。 蕭礪進來看她盯著帕子發呆,解釋道:“是新的,沒人用過,你先將就著用,明兒再買擦臉的長條帕子回來……你的腳能不能走,先忍著點兒,就在附近吃碗面,吃完回來燙燙腳,能舒服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