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楊芷忙站起身,下意識地抿了抿鬢角碎發,端端正正地回禮,“師兄安好?!?/br> 楊萱隨著敷衍了事地欠欠身,嘴唇動一動,沒有出聲。 夏懷寧目光落在楊芷的裙子上,停過數息才移開,從衣袖掏出張淺綠色紙箋,恭敬地呈給辛氏。 紙箋上寫著“弟子夏懷寧奉月餅兩斤,敬請師父師母笑納”等字樣。 辛氏略略瞧一眼,笑道:“懷寧是臨顏體字?看著間架有些像,但幾處筆畫卻不規整,寫捺的時候先逆鋒向左起筆,轉筆后需得略頓一下,才顯渾厚?!?/br> 夏懷寧再度行禮,“多謝師母指點,弟子受教?!?/br> 他就沒正經練過字,前世單忙著研讀經史子集了,因科考字跡需得工整,他忙中抽閑練了幾個月,談不上字體,只求工整能認。 這一世,他倒是想正經八百地練出筆好字來,至少不能差楊萱太多,所以尋了本字帖著實練了些時日,可他握筆姿勢和運筆習慣已成定勢,一時半會兒根本改不了,所以辛氏一眼就瞧出不當之處。 夏懷寧趁機向辛氏請教書法。 辛氏并不藏私,將紙箋上錯誤的筆畫盡數指出來,又吩咐楊萱研墨,準備親自示范給夏懷寧看。 書案不長,夏懷寧正站在楊萱身側,垂眸便可以看到她耳垂上瑩潤的珍珠耳釘和耳后細細的絨毛。 夏懷寧頓時想起那對在她腮旁輕蕩的赤金墜子,忍不住長吸口氣。 鼻端傳來清淺的茉莉花香。 是久違了的,屬于她的味道。 莫名地就感覺陣陣凄楚,像是流浪的旅人終于尋到暌違已久的伙伴,而眼眶也忍不住有些酸澀。 夏懷寧忙側頭輕咳兩聲斂住自己的情緒,待轉回頭,見楊萱已經研好一池墨,遠遠地避到屋子的另一側。 夏懷寧頓感失落,卻強打起精神看辛氏如何起筆運筆。 看過兩遍,自己又練習了幾個字,才開口告辭。 臨出門前,下意識地回頭,正瞧見楊芷俯身整理籠在羅裙上的薄紗。 薄紗被撩起一角,露出里面粉艷的蓮花。 夏懷寧腳步滯了滯,朝門口打簾的文竹掩飾般笑笑,大步離開。 直到走出二門,心頭的疑惑才一點一點浮現出來。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種雙層的穿衣方法是他考中秀才那年才開始盛行的。 應該是豐順元年。 江南織坊出了一種新布料叫做葛紗。葛紗既透氣又吸汗,夏日穿起來非常涼快,美中不足就是太過輕透,觀之不雅。 也不知誰想出在葛紗外頭籠一層輕容紗的點子,完美地解決了這個問題。 豐順帝即位后,連開兩年恩科,京都街頭到處都是進京趕考的士子,幾乎每個人都是這種內層一件淺灰或者淡青的葛紗短袍,外罩一層素紗的穿法。 這種風尚很快從男子流行到女人身上。 夏懷茹就曾做過一件差不多的裙子,湖色羅裙上繡著粉色蓮花,而且比楊芷身上的更大朵。 夏太太指點著她罵:“你一個寡婦每天穿成這樣到處招蜂引蝶,還要不要臉?” 夏懷茹根本不理會她,扭著腰身道:“橫豎娘看我不順眼,跟我穿成什么樣子有啥關系?就像萱娘天天穿得那么素凈,娘不是也沒給好臉子看,照樣將人攆到莊子上去了?” 夏太太面皮有些掛不住,斥道:“滿嘴胡吣,萱娘是嫌家里吵鬧,連兒子都不要,自個躲清靜去了?!?/br> 夏瑞已經三歲,略略懂些事了,瞪著一雙烏漆漆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爭吵的兩人。 夏懷寧不愿讓夏瑞聽這些污言穢語,一把抱起他往自己屋里走。 夏瑞伏在他肩頭奶聲奶氣地問:“叔父,娘是真的不想要我了?” 夏懷寧鼻頭一酸,卻強作出笑容,答道:“沒有,瑞哥兒這么乖,你娘怎可能不要你?她是生病了,怕過給瑞哥兒,才去莊子上住,等病好了就回來陪你?!?/br> 夏瑞摟住他的脖子,委屈地說:“我想娘了?!?/br> *** 他也想她! 夏懷寧深吸口氣,仰頭看天。 已經入了秋,天空蔚藍高遠,一團團棉絮般的白云緩緩地飄動。 耳邊傳來楊桐關切的聲音,“怎么了?” 夏懷寧掏帕子拭拭眼角,“剛才眼里進了只飛蟲,有些癢……你的字寫完了?” 楊桐不疑有他,笑答:“寫完了,正準備進去找你?!?/br> 楊桐每天都要練習二百個大字和二百個小字,先前夏懷寧來時,他正在練字無法分~~身,所以才讓夏懷寧獨自進了內院。 “師母見我有幾處筆畫寫得不規整,親自教導我幾遍,所以耽擱了些時候,”夏懷寧邊解釋邊跟在楊桐后面走進清梧院。 楊桐道:“我母親自幼練習顏體字,比我父親的字更顯功力。我們兄妹三人從小都是母親親自寫字帖教導描紅的,回頭我找找以前的字帖還在不在,等征得母親同意后,可以借給你用。不過,我父親說近年朝廷多推崇臺閣體,我去年開始書習臺閣體,要不你跟我一道練習?” 夏懷寧對顏體仍是執著,遂道:“我底子不好,還是按部就班從基礎練習吧?!?/br> 楊桐笑笑,沒再強求。 而此時的正房院,文竹正將夏懷寧提來的食盒呈在辛氏面前。 拙樸的松木盒子沒有上漆,仍保留著松木原色,里面襯一張素白的細綿紙,并排擺著兩只油紙包。 油紙包用麻繩捆著,貼了紅紙,上面蓋了福順齋的印章。 盒內另有一張淡綠色的紙箋,寫著“冰糖桂花、五仁、蓮蓉和豆沙各一”的字樣。 看字體就知道出自夏懷寧之手。 辛氏嘆道:“看著年紀小,考慮得真是周到,難怪得你父親青睞……就憑這份細密,以后也少不了大造化?!?/br> 邊說邊打開油紙包,一包是混糖皮,另一包卻是酥皮。 楊萱最愛吃酥皮月餅…… 第13章 辛氏把那包混糖皮的月餅原樣包好,將酥皮月餅中五仁餡的打發文竹送到王姨娘那邊,其余三只各切成四份摞在白瓷碟中。 楊芷愛吃桂花,當先掂一塊小口嘗了,笑道:“好吃?!?/br> 辛氏挑了塊蓮蓉的,問楊萱,“你不是最愛豆沙,怎么不吃?” 楊萱不太想吃夏懷寧帶的東西,便敷衍道:“不餓,待會兒再說?!?/br> 辛氏并不在意,吃完一塊,又吃了一塊,甚是香甜。 楊芷笑道:“母親要是愛吃,改天去福順齋再買些回來,我記得上次的百合酥,母親也嘗著好?!?/br> 辛氏道:“這蓮蓉不太甜,還略略有些酸,挺合口味的?!?/br> 楊萱目光一亮,“娘愛吃酸,那肯定是弟弟了。下次范先生來診脈,問他能不能看出男女?” 話音剛落,外面傳來文竹清脆的聲音,“大少爺來了?!?/br> 少頃,門簾被撩起,楊桐捧著本字帖進來。 辛氏招呼他吃月餅。 楊桐凈過手,正要去拿,楊芷開口道:“大哥別拿蓮蓉的,母親喜歡吃?!?/br> 辛氏忙道:“阿桐隨便拿,我吃什么都行,再者想吃了就打發人去買?!?/br> 楊桐便挑了塊豆沙的吃了,道:“懷寧說要練字沒有合適的字帖,我正好收拾東西,找出來這個,不知道合不合適?” 辛氏翻開看看,“好幾年的東西了,難為你還收著。當初你練字是四五歲上,勁道小,不礙什么,懷寧用的話,閨閣氣太過,不太適合?;仡^請你父親尋一本合適的字帖給他?!?/br> 楊桐點點頭,“是我考慮不周,以為懷寧才開始練,用這本就可以?!?/br> 辛氏笑道:“剛我們還說起懷寧心思密,你得跟他學著點兒。對了,明后天還得給他回禮,懷寧家中除了母親跟長姊,可還有別的什么人?” 楊桐道:“還有個兄長在遼陽從軍,在京都的就只有母親與阿姐。他阿姐前陣子剛定親,可能明年入夏要出閣?!?/br> 聽他談起夏懷茹,楊萱忍不住豎起耳朵,想聽聽這一世夏懷茹許配了哪家。 可楊桐再沒提,倒是辛氏接口道:“懷寧父親早亡,夏太太一人拉扯三個孩子不容易,要不送一匹鮮亮點的布料好了?!?/br> 楊桐贊同道:“夏太太性子委實潑辣,之前懷寧與同窗爭執被打破頭,昏迷了好一陣子才醒,夏太太還上同窗家里哭鬧過,懷寧覺得沒有臉面再回去見同窗,就換到鹿鳴書院了?!?/br> 辛氏莞爾,隨即感嘆,“這就是為母則強,孩子若有個三長兩短,沒有哪個母親會泰然處之?!?/br> 楊萱聽著直撇嘴。 辛氏完全領會錯了,夏太太可不是為母則強,她就是天□□占便宜,半點虧都不能吃的人。 一轉念,腦子里突然冒出個荒誕的念頭。 辛氏打聽這么多,不會有什么想法吧? 現在楊家既沒有欠著夏懷遠的情,也沒有到被太子惦記著的地步,根本犯不上跟夏家這樣的門戶結親。 可也不一定。 三年前,大舅舅辛農就因為愛惜人才,把大表姐嫁給一文不名的書院弟子。 好在表姐夫是真有學識,一鼓作氣中了舉人又中了進士,現在安徽的一個小縣城當縣丞。 辛家都是讀書人,有著文人獨有的清高。 難免辛氏不會生出這種心思? 楊萱頓覺頭皮發麻,渾身發冷,心里暗暗抱怨,那位同窗既是打中夏懷寧腦袋,為什么不把他打笨一點? 若是能蠢笨些,肯定就不會得楊修文青睞。 好在辛氏只感慨了夏家的不易和夏懷寧的有出息,并沒有多提其它。 兩天后,楊桐帶著一盒新墨、兩刀宣紙以及一小匹大紅色府綢去夏家回禮,回來時給辛氏帶了兩斤蓮蓉月餅。 許是吃傷了,辛氏突然犯起惡心來。 楊桐嚇得臉色都變了。 辛氏寬慰他,“我這是害喜,上次懷阿萱也是四個月頭上開始吐,吐上兩個月就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