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夏太太怒道:“胖點怎么了,胖說明油水足,有福氣。換成別家,能出得起二百兩銀子的聘禮?孫家財大氣粗,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綾羅綢緞,人家從手指頭縫里漏一點,就夠我們這些人一年嚼用?!背林?,一本正經地道:“這親事絕對不能退,你爹死得早,這些年我拉扯你們三個,能賣的東西都賣了,你要是不幫襯家里,懷遠和懷寧拿什么成親娶媳婦?你想讓咱們夏家斷了根?” 夏懷茹頓時短了氣息,一跺腳甩手跑了出去。 夏懷寧唇角翕動,終是沒有再開口。 眼下家里的確是毫無進項,而花錢的地方卻處處都是。 單是他在書院的束脩每月就要一兩銀子,而且,為了不被同窗低瞧,夏太太總是扯了好布料給他做衫子,每天還往他手里塞幾文錢,以備喝茶或者吃點心所用。 夏家祖籍山東文登,有年發海水遭了災,夏懷寧的父親夏壯跟隨幾個同鄉一道逃難到遼東,投在總兵廖英承麾下。 山東漢子本就有股拼勁兒,加上夏壯天生三分蠻力,很受廖英承器重。 啟泰帝登基時,廖英承進京勤王,夏壯跟隨左右,立下了汗馬功勞。后來啟泰帝坐穩皇位,開始論功行賞,夏壯被任命為遼陽城守備,賞銀三千兩。 夏壯用這三千兩銀子買了干魚胡同的兩進宅子,回山東老家娶了原先鄰居家的姑娘。 這便是夏太太。 夏太太本是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漁家女,搖身一變成了使奴喚婢的主子,心里美得不行。 她也著實有些福氣,成親第二年,也便是啟泰三年,夏太太生了夏懷茹,緊接著又生了夏懷遠。 誰知道好日子并不長久,夏懷寧五歲那年,女真人舉兵進犯,夏壯戰死。 夏家的天突然就塌了。 夏太太將下人遣散了大半,只留下孫嬤嬤和張嬤嬤并一個小丫頭幫她洗衣做飯照看孩子。 可是再多的銀子也經不起長年累月的只出不進,何況夏壯原先的俸祿并不算多,沒留下多少現銀。 不過兩年,家中就開始捉襟見肘。 有個曾經與夏壯共過生死的朋友主動找過來,說他愿意帶夏懷遠去遼陽,那里尚有夏壯舊部,能照拂一二。 夏太太不舍得讓兒子去,可夏懷遠卻是鐵了心,說與其在京里混日子,倒不如當兵謀個出路,還能給家里增加點進項。 夏太太千般不愿萬般不舍地送走了年僅十歲的夏懷遠。 家里少了一個能吃的半大小子,花費也見少,可夏懷遠卻托人捎信回來,讓夏懷寧去讀書,說不認字就沒有前程。 夏太太聽兒子的話,勒緊了褲腰帶供夏懷寧讀書。 怎成想夏懷遠那么聽話懂事,夏懷寧卻是個混不吝的,學問沒長進,壞習氣倒學了不少,整天惹是生非。 前兩個月,夏懷寧跟書院里同窗斗氣,吵著吵著便動了手。 夏懷寧拿書本擲過去,誰知道對方更渾,抓起硯臺就砸過來,正打中腦門。夏懷寧當場暈在地上不省人事。 夏太太嚇得三魂丟了兩魂半,先后請來四五個郎中都說已經斷了氣,沒法救治。 夏太太披麻戴孝地找到同窗家門口嚎啕大哭。 本來兩個半大小子吵架,都有不是的地方,可現下鬧出了人命,同窗家里自覺理虧,東拼西湊借了六十兩紋銀息事寧人。 夏懷寧悠悠醒轉時,第一眼瞧見的就是昏暗的燈光下,夏太太坐在桌旁一五一十地數算著桌面上的散碎銀子。 數完了,抹兩把眼淚,再從頭數過。 見夏懷寧除了腦門腫起個大鼓包外,竟是半點毛病都沒有,而自己又白得了六十兩銀子,夏太太歡喜得直念佛。 夏懷寧吃了這次教訓,便不愿意到先前的書院去。夏太太怕同窗討要銀子,也不希望他去,夏懷寧就自作主張找到了鹿鳴書院。 自從去了鹿鳴書院,夏懷寧一改往日懶散的習氣,竟是變得好學起來,白天手不離書不說就是夜里,也經常點著油燈看書看到半夜。 夏太太甚感欣慰。 好事成雙。 夏懷寧開始奮發努力,夏懷茹的親事也有了著落。前頭金魚胡同雜貨鋪的齊娘子做媒,替月盛齋孫家的次子求親。 孫二長得肥頭大耳,膚色又黑,可架不住人家家里有錢。 月盛齋是金魚胡同生意極紅火的酒樓。 除此之外,孫家另有六間鋪子,有賣醬貨的,有賣包子的,有賣生rou的,是周遭數得著的富戶。 而且,夏懷茹膚色也不白,相貌也沒好到哪里去,就是長了一把好腰,走起路來裊裊娜娜的,風擺楊柳一般撩動著男人的心。 能夠嫁到孫家去,夏太太覺得很有臉面。 而夏懷寧卻知道孫二真的是個短命鬼,成親四年就撒手人寰。 可孫家也當真富裕。 夏懷茹除了每月十兩的月錢之外,月月都添置新衣新首飾。 兩家既離得近,夏太太每月掐著日子往孫家去,從夏懷茹手里摳銀子,趁機順走個花瓶或者白瓷碟子。 賣出去又能得些銀錢。 依靠孫家的銀子和夏懷遠隔三差五寄回來的俸祿,夏家的日子重新抖起來,夏太太又添置了幾個聽使喚的下人。 孫家人將夏太太的行徑都瞧在眼里,卻沒有人說破。 起先夏懷寧以為是孫家有錢不在乎,后來才知道孫二腦子有毛病,根本不懂男女之事。夜里都是孫老爺宿在夏懷茹床上。 當家老爺們默許了的,別人誰敢多嘴? 孫二死后,孫太太再容不下夏懷茹,正好孫老爺另外有了新歡,對夏懷茹的心也淡了,遂任由婆娘將她趕出門去。 好在,孫老爺并沒有絕情到底,雖沒有另給銀子,卻允許夏懷茹將她添置的衣物首飾盡數帶回了娘家。 夏懷茹自然不是吃素的,將屋子里能帶走的東西統統裝進箱籠里,高高興興地歸了家。 夏家又發一筆橫財。 夏家便是這樣一個充滿腥臭的爛泥塘。夏太太純粹是個潑婦,夏懷茹則毫無廉恥之心, 而楊萱就好似自天邊降落的星子,照亮了夏懷寧的生命。 她聲音柔和,即便氣極,也不會口出穢語;她身姿如松,走路輕盈卻不輕佻。 因家里居喪,過年時要貼白紙對聯,別人嫌晦氣不肯寫,楊萱便裁出來紙張自己寫,那一筆渾厚端方的顏體看直了他的眼。 落雨時,夏懷寧會躲在大房院的門外聽琴聲。楊萱彈《佩蘭》,彈《流水》,琴聲初聽空靈而清越,細品之下,卻滿是寂寥與悵惘。 尤其是伴著雨聲,更添孤苦與哀傷。 夏懷寧從來沒見過這般溫婉美好,這樣干凈純粹不染半點塵埃的女子。 他想留住這美好,想擁有這美好。 所以他發瘋一般苦讀,只求能夠讓她高看一眼,只求能夠如愿以償地守在她身邊。 可到頭,卻只是一場空。 是他的母親與長姐摧毀了他所有的希冀。 夏懷寧不愿去想得知楊萱噩耗以后的那幾天是如何度過的,他只知道漆黑濕冷的黃泉路上,他拼命地奔跑。 空茫里有個聲音問,“別人都恨不得一步不愿往前挪,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他氣喘吁吁地回答:“有個故人剛過了百日,魂魄馬上要歸向地府,我擔心沒人陪伴她會覺得害怕?!?/br> 那聲音笑:“陰間一日,地上三年,每個人的黃泉路都不一樣,你跑這半天,興許已經趕到她前頭了,不如在三生石旁略坐坐,等著她?!?/br> 他依言跑到三生石旁,誰知道跑得太久兩腿酸麻,一個趔趄栽進忘川河里。 再睜開眼,他回到了自己十一歲那年,他與同窗口角被硯臺砸中了頭。 那年,夏懷遠仍在遼陽不曾回京,夏懷茹正在說親還未曾出嫁,而楊萱才剛剛八歲,還是個養在深閨的小姑娘。 她的長兄楊桐正在鹿鳴書院求學。 夏懷寧慶幸不已,上天終是憐他一片癡心,予他重來一次的機會。 這一世,他要好好陪在楊萱身旁,守著她長大…… 第12章 楊萱姐妹跟李顯媳婦花費了二十多天,終于將楊芷的裙子做成了。 湖色的十二幅湘裙,裙擺上繡著碧綠的蓮葉和大朵的粉色蓮花??瓷先ケ臼怯行┢G俗,可湘裙外又另外籠了層輕容紗,將蓮葉與蓮花罩得影影綽綽,飄逸若仙。 襖子便是用的那匹茜色的府綢,式樣極簡單,既沒有繡花也沒有收腰,卻是在領口與袖口處均鑲了道約莫寸半寬的湖色襕邊,正與湘裙呼應。 辛氏看慣了楊芷素凈的打扮,乍看到她穿這樣明媚的茜紅,眼前一亮,上下端詳楊芷好半天,不迭聲地道:“看著跟換了個人似的,阿芷以后就該如此打扮……這裙子做得好,最出彩就是這層紗,美而不妖,艷而不俗?!?/br> 楊芷自己也頗為滿意,聽辛氏夸贊,更覺歡喜,微紅著臉道:“是萱萱想出來的點子,本來我還擔心穿著怪異,不成想真的好看?!?/br> 楊萱連忙邀功,“花樣子也是我描的,本來還想幫jiejie繡花的,怕繡不好,就讓素紋繡了?!?/br> 言語里很有些遺憾。 辛氏笑道:“不忙繡衣裳,先繡出十幾張帕子,十幾只香囊,做十幾雙襪子,等不看針也能把線繡平整,那會兒就能繡大件物品了?!?/br> 楊萱點點頭,“我抓緊練習,過年的衣裳我想自己繡?!?/br> 辛氏道聲好,又道:“等正月里閑著,讓李顯媳婦教你們裁衣裳。裁衣裳可是考校眼力和手藝,那些有經驗的裁縫打眼一瞧就知道你用幾尺布,穿多大鞋。我年輕時候不愛針線,到現在也不敢動剪子,你們可別學我?!?/br> 楊萱兩人“吃吃”笑著應是。 正說的熱鬧,丫鬟文竹進來,笑盈盈地道:“太太,姑娘,外頭夏公子來送節禮,正在二門等著呢?!?/br> “趕緊請進來,”辛氏打發走文竹,笑嘆聲,“日子過得真是快,好像才過了中元節,這一眨眼就要過中秋節了?!?/br> 楊萱聽到夏懷寧就覺得難受,起身道:“師兄來了,我跟姐到里間避一避?!?/br> 辛氏不甚在意地說:“不用,又不是外人,”頓一下,續道:“咱家也該把節禮準備起來,要不讓秦嬤嬤帶著你們倆準備?” 楊芷雙眼亮晶晶的,遲疑著問:“我們倆能行嗎,要是出了差漏怎么辦?” 楊萱則毫不猶豫地道:“反正有往年的例,照貓畫虎就是了。而且,不懂的地方可以問秦嬤嬤?!?/br> 辛氏含笑點頭,“跟咱們有來往的人家不多,總共就七八家,都是你父親的同僚或者同窗,十幾年的交情了,不會太挑剔禮數。再者,你們擬出來禮單,我也得看兩眼?!?/br> 楊芷輕舒口氣,“有母親掌眼就好,我怕禮數不對被人笑話?!?/br> “姐一向仔細,考慮得周到,”楊萱笑笑,抬眸,通過半開的窗欞瞧見夏懷寧的身影,頓時沉了臉,沒再吱聲。 緊接著,文竹撩起門簾笑道,“夏公子來了?!?/br> 夏懷寧穿件寶藍色長衫,闊步而入,站定后,先朝辛氏長長一揖,“夏懷寧見過師母,”又朝楊萱姐妹拱拱手,“兩位師妹安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