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小許,一個小太監瑟縮地站出來,手臂當舉未舉僵持胸前,好不窘迫。 我霍然看向他:“你知道?” “回娘娘,奴、奴才娘舅家有位親戚是走鏢的,有一次無意聽得別人說起,酒后又說給奴才聽。所、所以……” 意識到自己的神態嚇著了他,我輕嘆一聲,緩和了面色:“可以確定嗎?” “應、應當沒錯……” “好,你說來——識字么?” 小太監靦腆道:“些許識得一些?!?/br> “那你過來,在地圖上畫下?!蔽覍⒅旒t的狼毫向前一遞,恍覺手腕輕輕發抖。 小太監傻愣愣地站著,不知接筆。迢兒此時也定下神,揉揉通紅的眼,輕道:“讓你畫你就畫呀?!?/br> 他這才拘謹接筆,走到燭火前,先是仔細地看了看地圖,而后小心翼翼畫下一條蜿蜒的紅線。 我問:“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小路子?!闭f話間小路子畫畢,輕輕放下筆。 我看著那道紅線,“路公公,煩勞詳細解釋一下?!?/br> “啊……”小路子又惶恐起來,先是眨眼,又是抿唇,顯得不知從何說起。 我不催促。 無人催促,整個大殿噤若寒蟬。 良久,小路子抬起袖筒抹了抹汗,手指一處道:“這里是邊關瑤城,就是、就是……” 我接口:“是鐘將軍鎮守之處?!?/br> “是——瑤城正北是陽明谷,此處地勢狹窄,道路崎嶇,素有天險之稱;過了谷便有官道了,直通腹地藎眬;之后出藎眬入拓衿……” “拓衿?”迢兒插口:“那不就是洛城的鄰城?” “是的,貢品會從拓衿直運到洛城,這是最便利的路線了?!?/br> 我沉吟,“若是這么重要的路線,知道的人絕不會很多?!?/br> 小路子猛搖頭,“不多不多,絕不會多,奴才的親戚也是偶然聽聞,奴才、奴才也是偶然才……” “路公公不必多疑?!蔽野矒崴?,表情再次凝重。 宛如人身血脈的紅線映在眼里,汩汩跳動。 迢兒輕輕的怯聲中透著焦慮:“小姐,我們現下很被動,得想法子見皇上一面。否則,即使知道了路線圖,又有什么用?” 我卻搖頭,指尖落在陽明谷?!搬穱呢暺分杏幸话胧擒婈牭募Z餉,這是眾所周知的。所以每年當貢銀傳進國境之時,哥哥便直接扣下一半,好處是既節省了國庫下撥的時間,又防止中間有貪官中飽私囊。而后哥哥會親自護送貢品,過地勢險要的陽明谷,在官道交接后,便返還瑤城?!?/br> “也就是說……”迢兒眼里放光。 秋水緊接著道:“只要查過交接時銀子的記錄,便知道將軍有沒有私扣貢品?!?/br> “而將軍是萬萬不會的!”迢兒激動得拍了下手。 我冷笑:“這么簡單的事,一目了然,既然拖到如今這地步,誰還會在意鐘辰是否真的有罪?” 迢兒臉色又白了,“小姐……什么意思?” 我搖頭。 我不知其中有何隱情,只知這樣一頂不干不凈的帽子,除了他,沒人扣得下來。 司徒鄞,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外面突然傳來叩拜的聲音,隨即,殿堂大門訚然打開。 一團涼風涌灌進來…… 翌日,我身著百蝶穿鳳裙,頭戴八寶簪珠釵,跪在朝堂之上,群臣之前。 跪在我身旁的是久違的哥哥,身上還是未來得及解下的戰袍。他的唇緊緊抿成一條線,銳如刀鋒。盡管此刻我們兄妹二人狼狽如廝,但也只在此刻,我真切地感到兄長就在身邊的安心。 司徒鄞神情陌然地坐在龍椅之上。陳公公宣讀圣旨時,我一直注視他,他卻從始至終沒看我一眼。 “……罪臣鐘辰監守自盜,即日起革除將軍之職,解除兵權,押入天牢等候發落。嫻妃鐘氏包庇兄長,有失德行,即日廢除妃位,逐出宮門?!?/br> 宣到這里,哥哥一動膝蓋,是長身而起的架勢。 我死死按住他,對他搖頭。 哥哥眼里似有淚光,隱忍看我半晌,終是頹然跌于地上。 我面無表情地抬頭,司徒鄞的嘴角不經意勾起,露出謀算之中的笑意。 那一日我記得,是八月初三。 第39章 兵行險招 隨胥筠一行人走進拓衿城這一日, 是個風朗云疏的好天氣。 拓衿與京城比鄰,自是重鎮, 不但過城門時受到執戟守衛的嚴查細盤,放行前還惹得其中一個守衛狐疑地看過來好幾眼。 也難怪扎眼,我們這一群人,頭一個胥筠便風姿皓爽,若換上販夫走卒的短打, 反而招疑, 索性玉冠輕衫, 也算公子本色。我則不便著女裝同行, 換了一套男子衣袍,也不知能瞞過幾個人的眼睛。 “哎, 終于到了啊?!瘪泱奚磉叺氖藤追教茞芤獾厣靷€懶腰, 見主子微微嗔目, 連忙收斂形骸。 “呵呵, 年輕人就是精神好啊,騎了一路的馬, 我這把老骨頭都快跌散了!” 說話的是五都刺史趙丹青, 他是位武官,也并不老, 還不到不惑之年,性格端的豪邁。 “趙大人若不時常以長者自居,恐怕更能獲得佳人青睞?!?/br> 胥筠笑著接口,把至今尚未娶親的五都刺史說得面上一紅。隨即他哈哈一笑, 壓低聲音道:“復塵也變風趣了,只是出門在外人多口雜,大家還是以名相稱吧?!?/br> “是我失慮了,趙兄?!?/br> 我勉強笑了笑,宮里的陰霾和吃緊的邊關并沒有使他們頹喪不振,還能談笑風生。 胥筠微微移步過來,輕聲問:“娘娘在想什么,從剛才起就一直眼不離微臣?” 他的神情誠懇,那聲“娘娘”,實沒有半分嘲諷之意。 ——那日,皇上當朝宣旨,驚動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老祖宗疼我,拄著龍頭金杖移駕朝堂,無論如何都要保我清白。 那天,我第一次在司徒鄞眼中看到為難,趁此機會,如素也跪出來替我求情,一時間場面紛亂。 當我以為事情出現轉機的時候,司徒鄞冷冰冰的聲音從龍座上傳下來: “身為一國之君,朕不可能徇私枉法。既然皇祖母開口,嫻妃,朕給你兩個選擇,其一,如朕之前所言,其二,朕可以給你一次表清白的機會,許爾與欽差大臣出宮查案,限時半月,若屆時無果——人頭落地?!?/br> 真是好一句“人頭落地”。 我從往昔中回神,噓出一口氣:“都說了以名相稱,大人心中禮法太重了?!?/br> 胥筠淡淡一笑,我察覺自己話中矛盾,訕笑著閉了嘴。 趙丹青左右看看,“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還是先去客棧吧,一路顛簸,大家都該歇歇腳?!?/br> 許是陽光毒辣,到客棧時已有些昏昏欲睡。訂下了房間,胥筠親自把我送到二樓天字號房,語聲一如既往地有禮:“折騰一路想必累了,姑娘且好好休息,余下一切無需擔心?!?/br> 他叫一聲“姑娘”,我便低頭看一眼身上的長衫。對著一個男子裝扮的人叫姑娘,還如此一本正經,也就此人做得出來。 面對這張守禮的臉,我終是抱怨不得,應了一聲,推開房門。 關門的時候,胥筠又喚了一聲“姑娘”,似有話想說。 我哭笑不得地轉身:“復塵,你我都知道現在是什么狀況,我已經不是皇妃,你無需多禮,況且……”我眼神飄忽,“多禮,也并不能救我的命?!?/br> 胥筠眉目一凜,“在下沒想到姑娘會答應……為什么?” 我輕嘆,搖了頭只道:“記得吃飯叫我?!陛p輕闔上門板。 躺上床,反而午睡不著。盡管面對復塵強作輕松,但我明白他想問:為何要答應司徒鄞的條件,出宮查案? 為什么在逐出宮門和人頭落地之間,我選擇了后者? 不得不認,這的確是一招險棋,如若我看不清局勢,鐘家滿門會在我的輕許間毀于一旦。 也許,我會選擇什么,早在司徒鄞意料之中。 宮中消息閉塞,出宮后才知,貢銀已查明丟失在拓衿境內。之所以賴上哥哥,因他往年皆是護送貢銀至藎眬交接,今年卻在拓衿交接,便出了岔頭。 我疑惑哥哥今年為何違例,胥筠告訴我,近日拓藎城交處常有流寇為亂,鐘辰為免貢銀出錯,才多送出一程。 可笑盡忠職守,結果適得其反。 臨行前,被允許去天牢見哥哥一面。 鐘辰單獨囚禁在一處,身上雖是囚服,英氣依稀不弱,表情鎮定到讓人懷疑,他已在囚衣下藏好了利劍,只待時機成熟便殺出去,來個血濺皇城。 不過我伸手摸了一摸,根本什么都沒有。 “你個傻丫頭,真以為你哥這么不怕死?”鐘辰被逗笑,無奈地揉了揉我的頭發。一剎之后,他狠狠摟緊我,咬牙切齒地罵:“你是傻瓜嗎,犧牲自己云云,覺得很偉大嗎!” “哥,喘不上氣了……” 鐘辰不肯撒手,一顆接一顆的熱淚砸在我肩頭。 這么多年,他只會流血,何曾流過淚? 我緊咬牙關,默默承受著哥哥的,和我自己的心痛。 “我不會死,我們都不會死?!卑橹F鏈鎖上牢門,我聲色鏗鏘。 叩門聲驚醒夢覺,竟不知如何睡熟了。 我揉著眼開門,胥筠看到我的樣子有些愣,我隨即清醒過來,抬手拂過亂掉的頭發,有些臉熱,“咳、飯好了?” “好了,請下樓吧?!彼暲飵?,當先轉身開路。 一桌四人按次而坐,面前擺得方正的碗筷都不曾動過??创说燃軇?,若非顧忌旁人,恐怕他們會垂首肅立一邊,等我來便齊聲高喊“娘娘請用膳”! 我心下過意不去,低聲道:“實在不必如此拘禮,怎好勞煩大家等我一個?” 趙丹青夾了一片水煮rou過來,爽聲笑道:“公子嘗嘗,用這rou片蘸上辣椒醬,再卷上一口白飯,送進嘴里大嚼,嗯,那才叫一個香呢?!?/br> 說著,他自己先咽起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