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只是胸前扇子抖得勤,細看他晶亮的額角,蒙著一層薄汗。 我忙回頭吩咐:“迢兒,把冰裝上?!?/br> 數日不見,司徒鄞款款走近,嘴邊是沒有隔閡的笑意:“你院外的美人蕉開得格外紅火,遠看還當是一團火在燒?!?/br> “牧……” 他的笑容有瞬間停頓。 看著他幾分緊繃的側臉,我低了低頭:“——目今凝碧園百花齊放,才真好看。改日皇上不妨游覽一番,也消減消減夏日暑氣?!?/br> 司徒鄞合扇搭在手心,鼻尖微微湊過來:“沒有識花人在旁,我這賞花人也徒有附庸風雅的份兒了?!?/br> 我低笑:“皇上雅風,臣妾至今難忘。不過皇上相邀,臣妾定當相陪?!?/br> “嗯?!彼缓橇丝跉?,“才幾日不見……看來我該高興我的嫻妃如此知禮?!闭f罷在我手背一捏。 我淡淡一笑,聽他漫不經心地補充:“最近事忙?!?/br> 我心尖癢了一癢,點頭。司徒鄞忽又一挑眉,“差點忘了——來人!” 兩個小太監一左一右,捧著兩盆點點雪白的花枝進來,隔了老遠便聞見梅香。 “這個時節,竟還有梅花?”只見盆中玉瓣脆嫩,在炎夏中尤顯可憐。 司徒鄞的明眸含笑,“雪里亭折的,喜歡么?” “這誑語打得有些過了?!蔽以缜斑€去過亭子,并無梅可開。睨過去一眼,司徒鄞只得摸摸鼻子,“岱國國君梁袖進貢之物,看著還算清雅,你說呢?” 花盆是尋常百姓家隨處可見的土窯,形色粗糲,配著精巧的梅花,的確別出心裁。 “岱王真有心思?!?/br> 司徒鄞悠悠道:“有心思,不見得是好心思?!?/br> 我了然微笑,道:“又到了周邊藩國進貢的時候,母后的壽辰又將近,你且有得忙了?!?/br> “嘿,又不用我忙?!彼麚窳藦埫廊艘巫?,雙腿交疊,一副愜意姿態。 看他面朗唇紅,也不像被累到的樣子。我擇旁而坐:“聽說你把cao辦母后壽宴的差事給了胥大人?” “嗯?!彼⑽⑻羝鹣掳?。 “聽說幾日前你與他下棋輸了?” 白玉扇墜一滯,我悠然續道:“聽說,你給人家的籌辦銀兩有些捉襟見肘?” 司徒鄞輕打扇子,“你聽說的倒是不少?!?/br> 我止不住笑,悶頭喝茶不說話。 他一把捉住我的腰,低笑:“我是這么小氣的人?” “記仇更貼切?!?/br> 司徒鄞將我提到腿上,薄潤的唇壓上來。我被索取的無力,連連后躲,被有力的大掌撐在背上,不給人逃。 纏磨良久,他停下來,眼睛潮潤如硯中古墨。我咬了咬腫痛的嘴唇,埋臉在他懷里。 一聲靡嘆,玉指滑過我臉頰,“這幾日想你想得緊,只是掛礙你身子,如今……嫻妃可否勞累一番了?” 我瞪眼,拂開他的手站起身。背后有嗤嗤笑聲,還強裝正經地咳:“好,我們不鬧了?!?/br> “是你自己在鬧?!辈桓首约旱木狡?,我眼也不眨地回了一句。 為什么從前看司徒鄞都是笑里藏刀,現在看他笑起來,非但小孩子一樣賴皮,還和朝野紛傳的那位作風犀利的君主相去甚遠? 他眨眼閑問:“聽說你最近每日都去給母后請安?” 我沒有多想,順口道:“我怕有所怠慢,太后會以為我是仗著——” 話音霍然停住,我不動聲色地看司徒鄞一眼。 司徒鄞的笑意不見,“你果然還是怕?!?/br> 我慢慢蜷縮手指,“我……無意令皇上困擾?!?/br> “的確?!彼就桔醋猿鞍愎雌鸫浇牵骸坝龅侥阒?,我從無軟肋?!睙o能為力的神情,仿佛玉樽傾裂,讓人不忍卒看。 這便是司徒鄞的懾人之處,淺笑黯然,都傷人心。 身子忽而被抱住,隔著肩膀,如玉的聲音飄渺得不真實:“鐘了,我不會讓你我之間有隔閡,所以我一定會解決?!?/br> 怎么解決? 我幾乎脫口問出這一句,卻被一聲請安打斷。霖順宮一位公公趨步外殿,“皇上,太后娘娘傳來口諭,請您過去?!?/br> 司徒鄞動了動眉:“現在?” “是?!?/br> 司徒鄞抿著唇,有些不悅,我退開兩步道:“快去吧?!?/br> 他看著我,眉目露出溫柔,道聲“好”,卻站定不動。 我伸出指尖推了推他。 司徒鄞眸中忽而閃過一抹異色,沒由來地問一句:“喜歡出宮玩么?” 我聞言立即長了精神:“怎么,你要出巡?” “差不多?!彼就桔丛捔粢话?,臨走前意味深長地留下一句“等我消息”,笑意詭譎。 第38章 一夢南柯 胥筠把太后的壽宴籌辦得風光一片, 到底是戶部的一把手,銀子周使很有一套。 不過我私下盤算, 托司徒鄞的福,他自己出的那份也為數不少。 席間見到他,風度如舊。我們點頭致好,沒有多說什么,一來大恩難謝, 二來眾目睽睽, 我也不想給他惹上什么莫須有的麻煩。 我送太后的壽禮是一罐野王蜂蜜, 看似禮輕, 比不得那許多珍玩珠寶,但這一罐蜂蜜實則難采的很, 是我托人出宮找了師父千求萬求, 師父才肯舍了來。太后近日身子不爽, 野王蜂蜜補氣血醫百病, 希望能有些許療效。 宴后幾日,各國貢品陸續覲上。只是岱國——除了兩盆香梅, 定好的二十萬兩白銀遲遲未到。 幾日后岱國使臣慌張來見, 言貢銀在褚國境內不翼而飛。 迢兒絮叨著事情的最新進展:“不知是在哪里丟的,二十萬兩銀子吶, 還是皇貢,地方官兒絕對倒霉了!” 我賞著梅花,想著岱國的說辭——不翼而飛。 這可有趣,凡事有因有果, 有跡可循,怎么可能不翼而飛呢?這莫非就是岱王的“心思”,自己心疼銀子,便想上演一出移花接木? 只是萬萬沒想到,這件事會和哥哥扯上關系。 短短三日,風云突變,皇上下旨詔曰:“鎮遠大將軍鐘辰護送皇貢不力,更有中飽私囊自立為王之嫌,即日革去將軍之職,解除兵權,下牢待審?!?/br> 陳公公讀完詔書,我一片怔然地倒在迢兒身上。 當天傍晚,太后吐血,太醫驗出太后服用的野蜂蜜中含有烈毒。數不清的精甲侍衛將眷璦殿里外包圍,不允任何人進出。 突發的一切像安排好的陰謀,排山倒海般撲來。這樣精準的時機,若說不是人為布局,未免自欺欺人。 空曠的大殿里,我努力回想司徒鄞說“一定解決我們之間的隔閡”時的神情,可無論回想幾遍,除了眷眷深情,再無其他。 如果這真是他的棋,那么野蜂蜜中的毒又是怎么回事?難不成他會拿自己生身母親的性命作賭? 如果他真的有什么計劃,如何會不事先與我說明,而讓我在這里平白著急? 他那日問我可想出宮,是想讓我出宮游玩,還是扳倒哥哥之后,要將我這罪臣的meimei逐出宮門? 我閉上眼,竭力捕捉司徒鄞流露的痕跡,然而每次想到的都是他的笑。 狡猾的、可愛的、苦澀的、溫柔的……再真不過的笑容。 整整三日過去,殿外重兵圍守,鐵戈凜寒,殿內人心惶惑,悄無聲息。 司徒鄞再沒露面,連帶現今哥哥如何,太后如何,貢銀又如何,即使迢兒再耳通八方,堅守嚴密的眷璦殿亦透不進一條消息。 原來,從云端一瞬跌落泥途的滋味是這樣。 那人送的鳳釵猶在鬢間,臂上疤痕猶未消褪,那些哄我吃藥發汗、待我體貼入微的過往猶在眼前,一切還未煙銷云散,怎么就面目全非了? 司徒鄞,是真是假,是局是情,你總要給我一句話…… 枯坐了一日后,我豁然起身,抹干頰上淚痕,疾走到屏隔后的書案前,將一應物件掃落在地,向外高喊:“快,拿地圖來!” “小姐,什么地圖?”迢兒帶著哭音,大抵見我赤腳散帶的樣子,以為我神志不清了。 “哭什么!”我皺眉,“褚國的地形圖,還有中原大地圖,都拿來?!奔热幌氩幻靼?,多想也無益,總要做些眼前的事,好過坐以待斃。 “是?!睉暤氖乔锼?,這個時候反而屬她最鎮定。很快,她取來兩幅羊皮卷紙,又端來兩柄燭臺。 迢兒反應過來,怔怔蹲下去拾撿拂落的茶具碎片。 我拉起她,語氣急躁道:“不用管那些了,來,幫我展開?!?/br> 秋水和迢兒將圖軸展開,中原各國差互錯落的山川現在眼前。 在中土,褚國雖稱霸一方,卻并非一枝獨秀。褚居邊北,四周錯落著幾個人丁稀疏的小國,靠著終年給褚國進貢免受戰火屠戮。位居西南的未國同樣如此,有著足以與褚國抗衡的國力與兵力,哥哥駐關,防的便是未國。 未國蠢蠢欲動這么多年,卻始終不敢進犯,也是出于對長路跋涉和糧草運給困難的考慮。這樣一來,原本并不強大的岱國夾雜在兩國之中,便成為極其重要的一枚棋子,也奠定了中土三國鼎立之勢。 岱國向我們進貢,褚國為它提供護佑,這便是盟國間的互利雙得。一旦進貢的皇銀莫名失竊,岱國很可能轉投未國,這就等于給未國搭了一條通行無阻之路,褚國便岌岌危矣。 理清了這些,再想司徒鄞的話,不由好笑自己的天真——他怎么可能輕易解下哥哥的兵權,西南那樣一片虎狼眈踞的形勢,倘若大將軍不在,他的穩固江山還要不要了? 那么他說的話,是在騙我了? 眼眶又要發酸,我連忙搖頭趕走無謂的念頭,當務之急,是找到貢銀。 不管是未國還是岱國動的手腳,甚至是褚國中有人動了心思,銀子總歸是在褚國境內丟失的,這條線索理不清,哥哥的嫌疑便洗不清。 將大地圖扔在地上,又把褚國地圖展開,就著熒熒燈火,我仔細審視上面每一條曲折路線。 凝默良久,我放棄地轉向身邊的人求助:“你們誰知道,岱國送來的皇貢經由哪條路線送進宮里?” 眾人面面相覷。 是了,我是急糊涂了,這等機密大事,他們常年在宮里的人怎能知曉? 秋水見狀,出去把所有丫鬟太監聚到跟前,壓低聲音問:“娘娘問話,有誰知道岱國皇貢運送路線是哪條,知道的說出來,有你的好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