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節
何其無辜。 她頂著狂風和仆人的阻攔,越過屋頂的欄桿。 她躺在冰冷的花圃里,睜著無神的雙眼。 她在無數雙驚恐的眼睛里,看見自己鮮血淋漓的模樣。 像是一個笑話。 …… 小王子從小就知道自己與眾不同。 不論是從小開始接受的特殊教育,還是每周一次到訪的奇怪的研究所,全都昭示著他那不同于常人的部分。 他的記憶與常人不同,他擁有從出生開始的所有記憶,只要見過一次的東西,他就永遠不會忘記。 即使是不能理解的事物,也會留在他的腦海里,靜靜地等待著他的知識與理解力達到足夠的境界時,破土而出。 所以他很快就發現,父親口中的“游樂園”其實是一個研究機構,而所謂的“小游戲”只是為了抽取他的血樣。 大人們的謊言瞞不過他的眼睛,即使是稍縱即逝的惡意,他也會立刻就察覺到。 在小王子的眼里,世界根本就不是他的母親為他描述的那個模樣,但是他從來都沒有告訴他的母親任何事情,他不希望母親的臉上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他希望自己永遠都是她最疼愛的小王子。 迥異又怪誕的童年經歷與所見所聞,還有說不上禍福旦夕的記憶力與才能,讓小王子比正常的孩子要早熟許多,他隱隱地察覺到在這個看似和諧美滿的家庭里,有什么不可觸及的,危險的禁區。 可他畢竟只是個孩子,他還沒有到理解倫理與人性的年紀,知道“那些事”是錯誤的已經是他的極限了,他無法知道它們錯在哪里,也無法知道禁區的背后究竟是什么暗無天日的模樣。 為了維持這個搖搖欲墜的童話,他已經拼盡了全力。 他還太小了,除了守口如瓶之外,他想不出任何可以與那深不可測的黑暗對抗的方法。 他甚至不知道那黑暗有多深。 所以當巨變來臨的時候,他只能像一個普通的孩童那樣—— 被吞噬殆盡。 小王子的母后大人對貓狗的毛發過敏,所以他從未提出過要在家里養只小寵物,哪怕小王子真的非常非常喜歡毛絨絨的小動物。 研究院外,有一片無人管理的荒草地,雜草叢生,徹底荒蕪之前,成了小動物們的樂園。 小王子意外撿到了一只受傷了的毛啾啾,毛啾啾巴掌大,雪白的小翅膀被樹枝刮傷,滲出血漬,再怎么撲騰都飛不起來,只能蔫搭搭地趴在小王子的手心里低低啼啾。 學校的花壇變成了毛啾啾的新家。 比任何一個動物學專家都更擅長于小動物相處的小王子費心費力地照顧了毛啾啾整整一周,終于在回家之前治了毛啾啾的小翅膀。 知恩圖報的毛啾啾賴著不走,非要粘著小王子,嫩黃的鳥喙親昵地吐出嫩生生的鳴叫,趕都趕不跑。 溫柔又心軟的小王子狠不下心來,到了最后,實在是沒有辦法,只好開始考慮把毛啾啾帶回家的可cao作性。 mama對小貓小狗的毛發過敏,但是毛啾啾的話,說不定沒事呢。 實在不行的話,就先放在花房里養著,過兩天再放回自然就好了。 小王子把一切都想得很好。 他問食堂的阿姨討要了一把小米,裝在口袋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捧著毛啾啾踏上回家的路。 后來,長大以后的小王子不止一次想過,要是他當時沒有把他的毛啾啾帶回去,那該多好。 第二百十五章難以訴之于口的(下) 世界上沒有如果。 更沒有永恒不滅的童話。 …… 她坐在花圃中央的秋千上,嘴里哼唱著一首人盡皆知的童謠。 清風拂過,花圃里的花朵奏響泠泠之音。 她停止了哼歌,她看見她的小王子迎著百花,亦步亦趨地向她走來。 看,這是她的小王子。 他多么優秀啊,他一定又從學校里帶回來了新的獎章。 獎章在哪里呢,是要她來猜一猜嗎? 一定是在口袋里吧,那個鼓鼓的口袋。 快,給mama看看,那是什么。 她微笑著伸出手。 小王子有些不敢上前,他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管家,仿佛在祈求著什么幫助。 她不能理解這是為什么,于是她用最最溫柔的口吻,再次重復了一遍。 快,給mama看看,那是什么。 沒有人回應小王子的求助,所以他只能瑟縮著將口袋里的小玩意兒拿出來。 是一只白色的毛啾啾。 她感到有些驚訝。 由于她極易過敏性的特殊體質,她很少接觸小動物,她的花圃常年有人打理,從未有小生靈在這里筑巢。 毛啾啾乖乖巧巧地趴在小王子的手心里,滴溜溜的小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看,像是在表達善意一般 她感到有些好奇,她再次向小王子伸出了手。 小王子猶豫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把他的毛啾啾放到了她的手上。 他太小了,他的能力還沒有來得成長為完整的模樣,不足以讓他分辨怪誕的源頭和危險的信號,書上得來的知識也尚且淺薄,無法告訴他什么樣的人已經失去了為人的資格。 這是小王子的一生里,最后一次相信童話故事的時刻。 今天過后,小王子永遠失去了華美的長袍和珠寶鏈,他落入塵土,所以再也不會歸來。 她接過小王子的毛啾啾,驚訝于手中那從未體驗過的,奇妙的觸感。 她露出微笑,像是春天的微風那樣和煦。 小王子喋喋不休地說起撿到毛啾啾后的趣事。 藏到藝術教室的時候差點被發現,午餐時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喂小家伙不小心錯過了飯點,收到了小家伙送來的一條大青蟲作為回禮…… 小王子說得繪聲繪色,她也聽得津津有味。 盡管小王子做的許多事都違反了學校的規定,但是,她并不會立刻責備她的小王子,她是一位合格的皇后,等事情結束之后,她會重新教育小王子,什么是必須要遵守的規則,什么又是不可以越過的底線。 但是現在,她只是一位溺愛孩子的母親,她要做的,便是作為一個傾聽者,為小王子所有的成就感到發自內心的喜悅。 突然,一個怪異的聲音打破了這幅母慈子孝的和諧畫面。 聲音的來源,是有個傭人,捂著嘴,驚呼了聲“夫人”。 她看著這個傭人迅速被旁邊的人帶走,看著管家欲言又止不敢上前。 她終于察覺到了異樣。 大腦緩緩地接收到刺痛與瘙癢的信號,她的目光落到自己抓著毛啾啾的手上。 紅艷的蕁麻疹如蟲蟻爬過的痕跡,迅速地往外蔓延,殃及了血管分明的、蒼白的皮膚,整個手腕都腫成了個奇怪的模樣,扭曲又殘忍。 不要擔心,過敏而已,很快就會好的。 她想要這么對小王子說,但是她的大腦卻不知為什么,遲鈍地像是臺生了銹的機器一樣,無法讓她將內心想要表達的情感吐露只言片語。 刺痛帶來了短暫的清醒,她聽見她的小王子囁嚅著什么她聽不懂的話語。 他說,mama,不要。 不要,什么不要? 她不懂。 被捏痛的毛啾啾發出一聲低鳴,柔軟又親人的喙第一次擺出進攻的姿態,狠狠地啄向她的虎口。 劇痛。 尖叫聲與哭嚎聲接連響起,仿佛菜市場一般的喧鬧。 泉水的聲音漸漸褪去,連帶著春風,百花,和這場—— 幻夢。 她從毛啾啾的眼睛里,看見了自己的模樣。 沒有秋千,沒有花園,也沒有泉水,和春風拂面。 只有獨屬于醫院的、刺目又殘酷的白墻。 消毒水的氣味蔓延在角角落落,高高懸著的吊瓶點點滴滴地落下藥液,醫護人員和家里的傭人爭執不休,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她坐在輪椅上,沒有化妝,暗淡無光的皮膚和蒼白無神的眉眼,讓她看起來就像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女人。 不,這不是她。 她兀自搖著頭。 她怎么會是這副模樣? (她的禮服去了哪里?) 她怎么會像一個殘疾人那樣,坐在輪椅上? (她的王座去了哪里?) 她別人羨慕都羨慕不來的家室,深愛著她的先生,還有比任何同齡人都要更加優秀的小王子,為什么他們要將她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這個冰冷的地方? (她的小王子……去了哪里?) 她看著慌張地向她撲來的男孩,冷漠又無趣地將他甩開。 不,這不是她的小王子。 這是一個怪物。 她的纖纖玉手被啄得鮮血淋漓,無邊的痛楚最終化作痛徹心扉的仇恨。 驟然迎接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