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李景隆為難的說道,“不過是個瘋子寫的大逆不道的話,皇上還是莫要看了,動了怒傷者龍體不值得?!?/br> 朱棣瞪了他一眼,李景隆深知朱棣的性格,絕不會讓一個書呆子當做傻子在眾人面前這樣戲弄的,只得將那詔書又掏了出來,雙手捧起,往朱棣面前送來,我連忙下去接了上來,待一打開,心中暗叫不好,上面用狂草寫著四個憤怒的大字,“燕賊篡位”! 還沒想好怎么做,朱棣已經看到了,不過他這么多年的歷練,讓他的定力,比我想象的還要好,他并沒有再將怒色凝聚在臉上,居然帶著笑意,對方孝孺說道,“先生就寫出這個嗎?” “對什么人寫什么字。對亂臣賊子,方某只能寫出這個?!?/br> 朱棣柔聲問道,“你就不怕朕誅你九族嗎?” 方孝孺冷笑一聲,大義凜然道,“就是誅我十族又如何?” 朱棣笑道,“嘴癮至斯,那朕就成全你,誅了你的十族!”眾人聽得這一句話,全都倒吸一口冷氣,方孝孺雖然嘴上這么說,卻也沒有料到朱棣真的這么做了,一下子癱坐在地上,打翻了方才逼他寫詔書的墨汁,身上的麻衣濺得全是墨汁,我渾身發冷,看著朱棣的側影,心中一陣陣抽痛起來。 朱棣卻淡然道,“大理寺卿及刑部侍郎聽命,誅方孝孺十族。大理寺卿給諸位說一下,何為十族?!?/br> 大理寺卿臉色慘白,強撐著走到大殿中央,站在方孝孺身前,雙手舉著笏板,垂著頭一字一句的念道,“父四族:自己一族、出嫁的姑母一族、出嫁的姐妹一族、出嫁的女兒一族,母三族:外祖父一族、外祖母一族、姨媽一族,妻二族:岳父一族、岳母一族,這是九族,誅九族乃是歷來最高的刑罰,并沒有朱十族的先例……故而微臣并不知第十族怎么定論?!?/br> 所有人都知道此時朱棣雖然依舊面上帶笑,實則憤怒至極了,故而大理寺卿說完,也微微有些顫抖。 朱棣“哦”了一聲,看了看方孝孺,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良久,終于道,“方孝孺學富五車,桃李滿天下,這第十族,便他的門生及門生的門生吧?!?/br> 眾人聽了這話,全都面色僵硬,恐懼都在臉上,再也沒有一人敢說話。 方孝孺本來聽了九族的內容,還只是悲憤,聽到朱棣連他的門生都不放過,瞬間便像一個棉球被燒了起來,從地上爬了起來,怒指著朱棣撕心裂肺道,“賊子!看不出你不止不顧人倫常情,逼著自己的親侄子*,更是一點人性也沒有!連我的門生也不放過,就不怕遭天譴嗎!將來死了,你怎么去見太祖和孝康皇帝?!” 孝康皇帝乃是朱允炆登基后給自己父親朱標追封的稱謂,朱棣這一下被徹底激怒,道,“如此,你尚且依舊嘴硬,大放厥詞,看來是朕對你太過縱容和仁慈了,來人,將方孝孺兩邊嘴角割開,撕至耳根,看他還能不能再說這些話了!” 第255章.75.距離 立即便有御林軍的侍衛沖了進來,兩三個人將方孝孺擒住,一個人從腰間掏出一把匕首,對著方孝孺的兩邊嘴角便各是一刀,又用手一撕,方孝孺的嘴巴便直接掛到了耳朵邊,他一開始還慘叫,后來因為慘叫嘴角會更疼,便慢慢的沒有了聲音。剎那間,他的臉上已經滿是血污,好似一個血人,就連大殿的地上也都到處是血跡,場面慘不忍睹,許多人都已經背過了身子,不忍再看。我胸前一陣疼痛,頭腦一昏,便咕咚一聲倒在了地上,沒了知覺。 待我醒來,朱棣正坐在床邊,一個宮女兒端著藥碗,依稀還有兩三個太醫的聲音從屏風外傳進來,聲音壓得很低,好像正在商量著什么。朱棣的神色很不好看,我分不清他是因為方孝孺與他當庭對抗而愁眉不展還是因為我。 見我睜開眼睛,他收起愁緒,溫和的笑道,“你怎么樣了?” 我勉強一笑,“沒什么事?!北銙暝胍饋?,朱棣將我按住,“太醫院最資深的幾個太醫都來了,我這段時間太忙,終于抽出空來了,一定要好好的給你治傷?!?/br> “我的傷早好了?!蔽蚁氲椒叫⑷婺莾善凰洪_的血腥的嘴角,心中一陣惡心,胃里便翻騰起來,翻過身子伸手拉過床邊的痰盂,便“哇”的一口將早上吃的一碗粳米粥并幾個鵝油卷子全吐了出來。 朱棣連忙彎下身子來,一面拍著我的背,一面焦急的喊道,“太醫!太醫!” 我一邊嗽著,一面連連擺手,“不用,不用……” 朱棣臉色微微沉下來,“那你喝些茶漱漱口吧?!迸赃呉粋€機靈的小宮女兒立即便捧了一盞滟滟的龍井綠茶過來,“小姐,用一點吧?!?/br> 我張開嘴,抿了一些又吐到痰盂中,朱棣伸手在我面上撫了撫,“你的臉色很難看?!?/br> 我微微笑道,“不礙事,我略躺躺就好了?!?/br> 朱棣也看出我并不是真的因為舊傷未愈而如此萎靡,我是被方孝孺的慘狀嚇到的,顯然他不想在這件事與我商討半個字,便借口要出去與太醫們說話,安慰了我兩句,又囑咐宮女兒好生照料,便往外走去。 我斜靠在褥子上,眼睜睜的看著他的背影,還是那么高大,還是那么挺拔,偉岸如故,只是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朱棣了,也不是燕王了,他已然是皇帝了,從朱允炆的手上接過了朱元璋千辛萬苦打下的江山,江南綽約,塞外豪放,滇南古蠻,西域風情,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很快就要接受萬國朝拜,用他的雙手去締造一個遠邁漢唐的永樂盛世。 可是他再也不是我的那個朱棣了。 朱棣進京之前,朱允炆便已經把黃子澄和齊泰暗暗送出京城,讓他們繼續招兵,而自己卻請了慶成郡主假裝求和,此時,黃子澄和齊泰一定也已經得知了京中政變的事,全部躲了起來,越龍城搜索了一圈,無功而返,朱棣便派他去北平接回徐云華及王府中的家眷。因為朱棣新帝登基,一定要封了皇后之后,帝后一起舉行祭天大典,如此國家既有君王,又有國母,方顯繁榮昌盛。 朱棣在這件事上似乎頗有些頭疼,徐云華入主東宮好幾天,才來找我,見我依舊病懨懨的沒有精神,微笑道,“如今你有了我的保護,任何人都不能再拿你怎么樣了,正是該享樂的時候了,為何還是這樣沒日沒夜的不開心,一點兒也不知道保養?” 我正在修剪從御花園荷塘邊剪來的一把荷花,看到他來了,想了想,便丟下花兒,走到他身前福了福。朱棣笑著將我扶住,“怎么,跟我還多禮起來了嗎?” 我微笑著搖搖頭道,“不是我多禮,今時不同往日,如今你做了皇帝,這里是皇宮,耳目眾多,縱使你還是你,可是我卻不能再和往日一般隨便了,被人瞧見了,不指摘我,也會指摘你,這皇宮如今便算你的家,在家中尚不能立威,怎么在朝中服人?” 朱棣越是聽我說,越是笑,“我越發的不懂事了,漸漸地竟不如你了。你說的有禮,只是一點,你這守規矩只在明處就好,沒人的時候,咱們該怎么樣,就怎么樣,不要拘禮?!?/br> 我嘖嘖嘴,“喏,你看看,你說的話便已經是在拘禮了,還說我呢?!?/br> 朱棣愣了一下,又笑了起來,“你這個東西,越來越矯情,我都治不住你了?!闭f著,便伸出手像我抓來,我笑著閃躲,又往四周看了看,原來派來照顧我的幾個宮女兒都已經被朱棣打發出去了,門是關著的,我不禁笑道,“青天白日的,你來就來,好端端的,干嘛吩咐人把門關了?別人指不定想著我們在做什么呢!”說著,便要去開門。 朱棣連忙將我拉住,“別開門,我累得很,想跟你獨處一會兒,不想有人打擾?!?/br> 前些日子因為方孝孺的事,我總有些躲避朱棣,他自己心中也很清楚,這幾天徐云華帶著王府舊眷進宮,朱棣更是要安置他們,是以我們兩人十分疏遠,今日聽他這么一說,心里不由得有些泛酸,便不忍再去責備,道,“定了日子嗎?” “欽天監選了六月十七,乃是黃道吉日?!敝扉τ行┥璧恼f道,他似乎也有些刻意的在我面前回避自己即將成為皇帝這件事。 為了安慰他,我強笑道,“登基大典的日子既然定下來了,那就可以安心了?!?/br> 朱棣欲言又止,走到我剛才擺弄的荷花瓶前,將那花拿出來又插上去,良久,又搭訕著說道,“這花開得不錯啊?!?/br> 我笑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話要跟我說???” 朱棣晃過神來,抬起頭來,“唔,你在這里住的還好嗎?要不要給你換個大點兒的寢宮?” “這里比燕王府中的正房還要大,怎么會住得不好?”我笑著反問道。 朱棣又愣住了,朝四周看了看,突然低聲說道,“登基當日,也要冊封皇后?!?/br> 我頓了頓,朝他看了看,只見他臉上有些泛紅,滿是內疚之色,知道他是覺得對我不好啟齒,便笑道,“王妃本就是嫻雅尊貴之人,如今母儀天下,正是實至名歸?!?/br> 朱棣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放到唇邊吻了吻,道,“她養育了幾個孩子,更是太子之母,皇后之位非他莫屬,待到登基后,我立即封你為貴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敝扉φf到這里,又有些冒犯了我似的,有些祈求似的問道,“好嗎?” 我尷尬的笑了笑,“這件事咱們早就商討過的,你自己如今都時時刻刻戴著面具示人,難道想把我也拉到那個漩渦之中嗎?” 朱棣長呼一口氣,“看來你還是不愿意?!?/br> “你先把王妃及各位側妃的位分安排了,千萬不要虧待任何人,她們都是擔驚受怕的守了燕王府四年,才有幾天的。至于我,你知道我意不在此?!?/br> 朱棣來的時候就很是拘謹,聽我說完這番話,神色更是沮喪,好像一個孩子,拿著自己心愛的玩具送給別人,卻并不受別人的喜愛一樣失落。我看了心中也有些不忍,便道,“我還沒想好要什么,等我想好了,必親自去跟你討,你可別以為就這樣把我輕輕易易的打發了?!?/br> 朱棣聽我這么說,似乎好受了一些,笑道,“只要是你要的,只要不是天上的星星,我都替你想辦法?!?/br> “那如果我想要的就是天上的的星星呢?”說完這句話,我就后悔了,我要的朱棣永遠的給不了我,那些珍貴的東西對他來說,可不就是天上的星星嗎?果然,朱棣的剛剛才有些好轉的臉色,又已經變得暗沉。 我連忙說道,“眼下我就有件事要求你?!?/br> 朱棣看了看我,面上并沒有什么表情,“什么事?” “我在這里已經呆了好多天了,想出去走走?!?/br> “出宮?”朱棣皺眉問道。 “嗯?!蔽覒艘宦?,又加了一句,“我也想去郊外給我爹爹掃墓,還有碧落,碧落也沒了三年了?!币惶岬奖搪?,我的眼眶立即就忍不住紅了。 朱棣聽我這么說,再也沒有什么話說了,只好道,“我現在只怕抽不出身陪你出去?!?/br> “不用你陪,你要是真不放心,越龍城也可以陪我,他大約也想給我爹爹上幾柱香?!?/br> 朱棣的臉色微微有些變化,不過那變化稍縱即逝,良久,他才點點頭,“可以。你自己安排好時間,我去吩咐越龍城?!?/br> 我點點頭,“多謝?!?/br> 朱棣伸手,撫了撫我的肩膀,最終還是親昵的捏了一把,笑道,“這下開心些了嗎?” “嗯?!蔽倚χc點頭。 第256章.5.出宮 碧落的墓,因為有李景隆年年打理,倒顯得草木齊整,很是幽然,但是再幽然,終究不過是個身后之所,活著的世界,她再也不能看一眼,她的三個孩子,她再也不能照拂。想到這些,我依舊忍不住落下淚來,在她墳前上了三炷香,稍微呆了會,才離開。 越龍城隨我騎馬出來,在不遠處等著我。待我出來,見我臉上有淚痕,便安慰道,“故去的人,傷心也是無用,再說她也算是值了,進的是李氏的宗祠,三個孩子也都有人好生的教養著,總比她在青樓里終其一生要好得多吧?” 我心中難過,也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騎著馬,待到了爹爹的墳前,眼看著那野草長得比墳頭還要高,不仔細找連墳包在哪里都找不到了,再一聯想到他生前的音容笑貌,眼睛又酸楚起來,越龍城從附近農民家里借了一把鐵鍬,將墳頭及墳邊的野草全都鏟了,又在墳頭上加了些新土,那墳墓才終于像樣了些,爹爹死的時候正是追查錦衣衛嚴格的時候,越龍城葬他的時候,連個正經的墓也沒敢立,只是用一根木板寫上名字及生卒年罷了,如今那木板早就已經腐朽了,上面的字也早就看不清了。 越龍城嘆了一口氣道,“改日給天叔重新立個墓吧?!?/br> “我難得出宮?!蔽乙贿吢錅I,一邊哽咽道。 越龍城看了看我,淡然道,“我來就可以了?!?/br> 我心中越發內疚,跪在地上燒了些紙錢,良久才站起身來,因為跪的久了,一陣頭暈目眩,越龍城看出來了伸手將我扶住,“你是打算進了皇宮再也不出來了嗎?” 我迷茫的看向他,越龍城笑了笑,“能在宮里呆一天也是好的?!?/br> 回城路上,越龍城告訴我,朱棣已經跟他提了,讓他做錦衣衛指揮使,我問道,“你答應了嗎?” 越龍城笑著搖搖頭,“咱們都是從錦衣衛署走出來的,里頭是什么樣子的,你我最清楚,從前對指揮使那個位置一直仰視,總想著伸手去夠,可是現在是什么時候了?四年多了,難道還看不透嗎?” “你拒絕了嗎?”我有些驚訝的看著越龍城。 “唔。無官一身輕?!痹烬埑屈c點頭,“咱們私下里說句話,現在和太祖開國之時,又有什么區別呢?” 我看了看越龍城,這些年的經歷,確實讓他不再如當年那樣意氣風發,對任何事都是抱著可有可無的態度。確實,江山雖然還是在姓朱的人手里,這政權卻并不是名正言順的由上一代皇帝傳下來的,這是打出來的。 和朱元璋打北元的性質是一樣的。 也就是說,接下來,他會和朱元璋一樣,一個個的將曾經擋他路的人或者他認為將來會擋他路的人全部都除掉。方孝孺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第一個!殺戒只要開了,便再也剎不住。 “方孝孺處死了嗎?”我閉上眼睛,倒抽一口氣問道。 越龍城半晌沒有回話,直到我睜開了眼睛,還在發呆。我伸手在他眼前劃了劃,“怎么了?” “他后來封了紀綱做錦衣衛總指揮使?!痹烬埑鞘媪艘豢跉獾?,“與大理寺卿吏部侍郎等人一起,正在處理方孝孺的案子?!?/br> “錦衣衛插手了?!”我立即問道。 越龍城點了點頭,“方孝孺還沒死呢?!?/br> “現在怎么樣了呢?” “錦衣衛那套手段,你還不知道嗎?”越龍城有些無奈的聳聳肩。他告訴我,由紀綱接手方孝孺之后,他將方孝孺的家譜翻了個底朝天,一共揪出十族血親共八百七十三人,全都關押在大牢中,等候處斬,而已經因為方孝孺的入獄流放或者充入教坊的男男女女,已經不下千人。 我深吸兩口氣,穩了穩身子,對著越龍城笑了笑,“這不算什么,對嗎?” 越龍城搖搖頭笑道,“當人不算什么,皇上已經算是仁慈的了,當年太祖在位,光是藍玉案和胡惟庸案光是受牽連處死的已經有三萬多人了。在其位謀其事,方孝孺在這種時候如此挑釁,皇上若是不好好的把他制住,將來學著方孝孺說這番話的人會更多?!?/br> “悠悠眾口,有時候不是靠殺戮才能堵住的?!?/br> 越龍城看了看我,有些無奈的對我說道,“這些話你和我發發牢sao就罷了,千萬別去皇上面前說,誰都可以在背地里懷疑他指摘他,你不行。如果有一天連你都要去指責他的行為,他在那個位置上,就真的難以支撐了?!?/br> 我看了越龍城一眼,終于沒有再說話,揚鞭抽了馬兒一鞭,便往前騎去,越龍城也便跟了上來。到了城內,經過花滿樓的時候,越龍城刻意的放慢了腳步,對我說道,“你不逛逛嗎?” 我也停頓下來,朝秦淮河畔看了看,兩岸楊柳依依,開滿了紅白交映的夾竹桃花兒。月芝曾經站在花滿樓的閣樓上,一手端著一杯女兒紅慢慢品著,一手指著那些夾竹桃告訴我,“那些花兒開得雖美,卻有劇毒,倘若不幸吞食,十有*便是要命喪當場的。所以周圍的年輕父母們從不讓小孩子靠近河畔,一是為了躲開河水,二便是為了躲開這些毒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