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節
當年青龍書院眾學子共同推舉“四逸”,洛郎,游公子和陰藥王都是年輕人中的翹楚,只有公儀先生明明是長輩,卻仍入了這新鮮的榜單。 究其原因,不過是因為他為人妥帖又脾氣親和,風姿實在令人心折,倘若除去了他的位置,只怕“四逸”之名也難副其實。 然而此時此刻,當年玩笑般評選出來的四逸中的另三人在彼端聚首,他卻獨自一人垂垂將死,馬上就要在他最鐘愛的落竹林里咽氣了。 玄武有點訝異此時這人竟然還有力氣能抬起手。 他聯想起幾百年前被自己擊殺的那個嘲風少年,一樣是被自己破了丹田,奪取道源。對方也是在自己以為他將失去還手之力時,帶著昏迷不醒的靈蛇寄主倉皇逃離。 雖然最后依舊死了,可他真是做出了玄武意料之外的事。 玄武饒有興趣地想:難道說但凡癡情些的異種,就連抵抗的能力都要更高一些嗎? 想到這里,玄武就沒有甩落公儀竹搭在自己腕上的手。 那只手上已經滿是冰冷虛汗,如果不是玄武刻意用手腕托著,只怕現在就要整個滑落,無力如死物般砸在地上。而手的主人已經再不能睜眼抬頭,只是虛弱地從死灰色的嘴唇中吐出幾個斷續的字。 他的聲音再也不會像傳說中那樣好聽了。 公儀竹艱難道:“青龍……院……三千……學子輩……無辜無覺……” 歷代囚牛向來好樂風雅,公儀先生就更是風姿卓絕。他少時心氣高潔,雅量非凡,中年時就更是風流倜儻,容止可觀。素來是個音清似冰雪,在側如珠玉的先生。 他一生做事不必假他人手,常做挾琴踏波的逍遙游。一生一世,公儀竹高潔如鶴,疏朗似竹,從未低頭,也無需懇求,唯獨在臨死之前,他卑微軟弱如此。 他啞聲道:“求……求閣下……” 青龍書院是三千世界里所有求學之人心中的圣地,青龍書院的諸位先生老師,也胸懷寬宏甘為天下共有的老師。 然而今天,今時,今刻,在烈日艷陽之下,于清風水氣之中,那桿一直庇護遮掩著書院的勁竹無聲地倒下了。 朗朗書聲已經離他遠去,仙樂琴音亦中途被玄武打斷,老青龍主的托付之情如今也只有辜負。 公儀竹在一片劇痛和靈魂脫殼般的輕盈中幽幽地想:公儀此后,再不能行捍守之職,難為天下學子張目,我死之后,后來人當繼、當記、當躋…… 他聽到玄武嘆聲許諾:“三千學子又與我此行何干?青龍界為四象之一,日后自然都是我的子民,我全都會一視同仁?!?/br> 公儀竹慘淡一笑,那只冷汗沁沁的手掌終于連最后一點力度和溫度都徹底褪去,玄武再托不住,便眼看著那只手無力滑跌于地。 奄奄之間,公儀竹無聲氣斃。 從此九族異種之中,囚牛就此絕代。 竹生有節,饒是被從底部截斷,等炎炎大旱之日,倘若湊到干枯的竹根旁邊,猶能從空心的竹節中飲到一捧甘甜凈水。 那是風儀之竹能留給孩子們的最后一點庇護。 玄武若有所思地往半空的方向看了看,最終也沒出手打散公儀竹投往幽冥的魂魄。 對著公儀竹于風中漸冷的尸身,玄武長吁一聲,親自解開公儀竹的衣領,替他把那小小的嘲風木雕懸在了頸上。 連他見過公儀竹的風姿和臨終遺言后,都不忍令公儀竹容色狼狽地橫死在門檻上。 玄武把公儀竹尸身運至竹林中平放,又掏出一方帕子給公儀竹擦拭干凈了臉上的汗水、泥土和沾滿了整個下巴的鮮血,這才把帕子翻過面來,蓋住了他丹田上那個拳頭大的血洞。 他站起來,背過手去,喃喃在這幽寂又凄涼的竹林風聲中自語。他感慨萬千地說道:“舊誼散盡,往后我又能去聽誰的琴呢?” 他那墨綠色的身影一瞬間仿佛扭曲了時間和空間,影子像是一股煙似的,突然在原地飄散了。 竹林之中,只有公儀竹靜謐地躺在那里。他終身風雅溫文,翩翩機巧,只有死時雙眉緊皺,顯然走得分毫也不安詳。 而被他牽掛的所有的一切:肩負著未來的半徒洛九江、書院中的三千學子、還有遠在靈蛇界的枕卻二人、以及那些被他昭彰過的正義,被他惦念著的生靈,從此之后,都與他全然無關了。 竹葉隨風飄搖,遠處的竹子也有幾叢生了花。 蒼白的竹花與蒼翠的竹葉一起在風中打旋飄下,薄薄一層,掩住了那襲染血的青衫。 第247章 竹林頌 公儀先生的離去終究在三個時辰后被發現了。 書院中巡視的弟子照常經過竹林,第一眼就見到竹廬四角分布的四具長老尸體。 玄武當時只替公儀先生擺正尸身, 對于其他四個被他殺死的人, 他甚至連多一個眼神都沒有施舍。 那一雙結伴巡視的弟子登時心臟狂跳, 心中已經隱生不安之意。然而在親眼見到竹林中央無聲正臥,青衫上已經灑了一捧竹葉覆身的公儀竹時, 他們還是無聲地雙膝一軟跪在原地,悲愴地簡直不能自已。 后來沒人說得出,這兩個弟子究竟是如何互相攙扶著走出那片竹林的。他們只見到其中一個弟子雙目赤紅, 眼底隱隱有血, 臉上流下了兩行粉紅色的淚。 這個消息如同驚雷一般, 長了翅膀似的隨風聲一起傳遞,不過半個時辰的工夫里, 除了幾個閉了死關的長老師兄, 全院上下沒一人不知道這個噩耗。 就連書院后廚掌勺捏包子的王大廚都跌了面盆子, 白花花的細面潑灑一地, 而他整個人坐在地上,圓短的雙腿岔開, 拍著自己肥厚的大腿rou嚎啕大哭。 他挺著個圓溜溜的肚子, 人又吃得像個發面的白皮rou丸子。這一幕本來是相當好笑的場景, 然而后廚像是在這王老板一聲哭嚎之中被打開了某個開關, 登時哭聲沸天。 公儀竹坐鎮書院足有幾百年, 受他恩惠的豈是只有書院學子? 往近處說,當初靜慈大師寄書給他,要他千里迢迢跨界奔波而來, 帶走一個皺巴巴、陰沉沉、整日喪著個臉的小男孩,公儀竹便不辭辛苦地來了,他帶走了陰半死,書院十余年的生涯中,甚至沒讓他因為任何理由被摘走一根頭發絲。 往遠處說,當初修真界爐鼎氣縱橫,時人都已豢養爐鼎為樂為榮的時候,也是公儀竹率先站出來,痛陳怒罵道:“爐鼎是物,那你們是畜生嗎?!” 至今為止,青龍界明面暗處,仍無一處敢做爐鼎買賣。而青龍書院里就更是只有做學生的美人,而無被當做爐鼎的美人。 沒人想過公儀先生會這樣離開,他就像是青龍書院一個不變的標志,入學時他抱琴在側,贈給諸學子一曲清音;離開時也有他踏歌相送,橫竹笛于唇邊,悠揚笛聲里寄滿了最善意的祝福。 人生在世何其短也,他這樣光風霽月的人物,竟不能伴月踏波一千年,該讓后人徒留多少遺恨? 這一個晚上,青龍書院見到盛日西沉。 等第二天,破曉的第一縷陽光映入書院最東方的碑林時,青龍書院已經滿院飄揚奠帷,三千學子人人縞素。 沒有經過商量,更沒什么提前的組織,十二峰弟子傾巢而出,一身素白。他們往竹林的方向一同前進,如江河序然入海,腳步低沉而不急躁,用千人的錯落足音,奏響一曲祭奠的哀鼓。 他們披麻衣,戴雪冠,整個書院靜悄悄的,滿院上下在趕路過程中不曾有一個字的接耳交談。 三千學子微垂著頭,趨步而行,最終分為左右中三列,齊齊排在公儀竹的竹林之前。 像是受這氣氛響應一般,昨日還只有兩三叢竹子開花,今日白花已經爬滿了大半竹林。 有弟子沉聲喝道:“祭——” 滿院學子齊齊跪坐,對著那古樸簡陋的故居,以及廬屋大堂內的棺槨行了第一禮。 那弟子再吟第二聲:“祭”,學子們就同時下拜,深深俯首于地,是心甘情愿的第二禮。 如此三拜三起,三祭方止。 眾學子紛紛起身,各自斂容站好。等他們全都歸于靜寂,左側方陣才有人哽聲問道:“竹笛何在?” 近千名學子自袖里抽出竹笛。 右側方陣呼和般應聲問道:“仁劍何在?” 右側所有學子亦從袖底取出不長不短的竹劍。 最后,是中間有學子悲聲問道:“詩書何在?” 登時位居中央的學子整齊跪坐,各自拿出一卷竹簡在面前鋪開。那幽幽竹笛聲、朔朔舞劍聲,與朗朗讀書聲,就在此時響徹了整片竹林。 公儀竹名中有竹,他也天性愛竹。不知道是不是受他這個愛好的影響,書院中樂峰弟子好竹笛的比好琴者多,武修開蒙用的鈍劍也不是桃木劍,而是竹制的。就連藏書閣里的書卷,用竹簡的數目都遠比別的地方多一些。 而在為他送別的這一日,雅樂、仁劍、清誦齊聚,合著青龍書院立院至今的精神一起,遙遙送了公儀先生一程。 昔年青龍書院里有個玩笑,不算惡意,但總歸是常被提起,那便是有關公儀先生命硬??说茏拥膫餮?。 當時甚至有個笑話風靡過一段,那便是“我見師兄才高八斗,樂理精純,是公儀先生都愿收做關門弟子的人才?!?/br> 那笑話之后,接上的必然是一長串的“去去去”,和一句“難道我活夠了?”的自我調侃。 而今公儀竹唯一的半徒洛九江遠在界外,卻有三千弟子此時此刻,立誓秉起了他的遺志。 從此,青龍書院弟子,都愿為公儀門下人。 公儀竹逝世之前最牽掛的幾樁事情中,失去了庇護的青龍書院正是一件。然而青龍學子的精神亦同勁竹一般,不折不蔓,風雨之中,更是昂昂而上。 此時公儀竹若能身居幽冥之中往青龍界里窺探,想必也能放下幾分心了。 —————————— 青龍書院的動靜如此之大,自然瞞不過各種有心人。這消息很快就傳播出去,第一時間就抵達了白虎主的案頭。 當時董雙玉正被白虎主召見,立于一旁給白鶴州侍奉筆墨。在那枚記錄著消息的玉簡被呈送上來時,董雙玉清楚地看清了白虎主唇角一閃而過的冷笑。 董雙玉熟悉人性中的惡意就像熟悉他自己,他看透了白虎主皮囊下的反應,一如曾經在七島上他看透了快要發瘋的杜川。 把此前的事情稍稍結合,董雙玉便明白,白虎主是想到了當眾頂撞白虎界意圖的陰半死。 如今再沒有人給他撐腰了。 董雙玉微垂睫毛,那烏黑的兩彎長睫就在他羊脂白玉樣的面容上投下兩道影子。他適時問道:“要公布出去嗎,宗主?” “不?!卑谆⒅鞑患偎妓鞯鼐芙^道:“先等靜慈大師過來……白虎會再延后一些,借著這個消息一起辦?!?/br> 不過雖然白虎主這里按捺不動,界里諸人總還有其他消息渠道能夠得到動靜。至少洛九江和陰半死就第一時間收到了消息,并且為此感到長時間的懷疑和震驚。 在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洛九江正在和寒千嶺手談。被橙紗一句悲報懟到臉上的瞬間,洛九江手中黑棋從指間落下,清脆地在地上彈跳幾下,然后一骨碌地滾到墻角。 洛九江被這消息荒謬的發笑。他嗤笑,搖頭,不可置信。他皺眉道:“我知道師父素來看先生不慣,可你對我說這樣的謊,我就要發怒了?!?/br> 橙紗別過臉去不敢看他,她顫聲道:“少主,是真的……據說,是玄武親自動的手?!?/br> “……” 洛九江瞪了橙紗片刻,很不客氣道:“你怕是發昏了,我帶你去見陰兄,一起向他討些藥吧?!?/br> 九蛇都是枕霜流的心腹,洛九江從來沒對任何一條九蛇說過這樣重的話。 然而橙紗只是垂下頭去,沒有做任何的辯解。 她看著洛九江篤定地跨出門檻,而寒千嶺緊隨其后,距離近得好像一道貼著洛九江的影子,第一次如此地不想執行那個“盡量分開他們兩個”的命令。 洛九江往任何一個院落距離都是最近,特別是當陰半死也正朝著他的方向過來的時候。兩人就這么在半途碰上。 洛九江帶笑發問道:“陰兄,那個流言你也聽說了?真有意思,他們看三千世界的散沙馬上就要齊聚白虎,居然會用這種消息惑亂軍心。散播這消息的人千萬別被我逮著,不然看我……” 陰半死顫抖地搖了搖頭。 他這回冠也沒束,甚至還光著一只腳,好像就是得知消息后驚駭過度,因此就這樣披頭散發地跑了出來。 而他這樣狼狽的模樣,洛九江竟好像見不著似的,還笑嘻嘻地習以為常。 “別說了?!标幇胨蓝吨曇舸驍嗔怂?,很快又加大音量吼了一句,“別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