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節
譬如如今突然出現在公儀竹面前的這個男人,全書院上下也說不準究竟誰見過他。 他輕而易舉地避開了半個書院的弟子,一直坐鎮峰中護法的長老亦統統沒被他看到眼底。如今已經閉鎖門戶的書院沒能阻止他的進入,而在這人現身后終于發覺,試圖開口警示公儀竹的幾名元嬰長老,還不等張開嘴巴就先被抹了脖子。 此人闖進書院腹地就如入無人之境,他負著手凝視了公儀竹一會兒,就繞到他背后,一掌抵在公儀竹的背心。 全部神識都沉入丹田,正煉化青龍道源的公儀竹驀然睜眼,卻已經晚了。 此時兩人一坐一立,端坐在蒲團上的公儀竹連影子都被背后那個高大的男人遮掩,對方一掌按在他的后心,掌心只是稍吐靈氣,輕而易舉就逼得公儀竹才降服一些的青龍道源在丹田里造起了反。 “你……”公儀竹隱約窺得此人墨綠袍袖一角——或者說,根本就不必看衣服顏色,這人的身份本來就呼之欲出,“玄武……” “我封界閉關已經有近千載了?!北澈竽侨诵τ朴频?,“承蒙各位還記得我?!?/br> 他說話時關于靈氣輸出的掌握依舊很穩,連接壓下公儀竹七次逆流經脈的反沖。每一次輸出的靈氣都恰好抵消公儀竹反擊的力量,絕不多浪費一分。 他就這樣有條不紊地破壞著公儀竹的渾身經脈,不斷翻騰著激起公儀竹丹田里的那滴青龍道源,像是打算用公儀竹那巴掌大的丹田來盛裝一座噴發中的暴烈火山。 在一盞茶的工夫里,他已經先后破壞了公儀竹身軀的半面經脈,態度不可謂不冷靜,出手不可謂不狠辣。 然而令人感到荒誕的是,他出口的語氣竟然是帶著點被辜負感的埋怨。 “囚牛啊囚牛,你為什么要接青龍老東西的擔子?”玄武嘆了口氣,慢悠悠地質問道,“我都已經放你一馬,舍去截殺你的工夫,帶著窮奇和饕餮去挑釁睚眥,你怎么始終都不領情呢?” 玄武萬分遺憾地表態道:“歷代囚牛的音樂,我還是很喜歡的。你們就不能如同樂聲一樣清雅風流,表里如一,做你們清心寡欲的方外之人,不要插這個手嗎?” 他態度惋惜至此,手下卻是分毫也沒有留情,勁力一吐之間已經截斷公儀竹七條心脈,直逼得公儀竹渾身靈氣在已經斷裂的經脈中暴涌而出,如同失控的洪水般流入渾身血rou,生生逼出公儀竹噴出一口猩紅的心頭血來。 心脈既斷,原本還勉力支撐的公儀竹徹底失去了對自己靈氣的控制。往上金氣生銳,鋒不能藏,反傷公儀竹雙肺;在下青木失控,根梢俱斷,直摧公儀竹肝膽。 眨眼之間,公儀竹的五臟六腑就被暴虐失控的靈氣絞成翻滾似的一團。 玄武是當真惋惜。他痛聲道:“肺氣一泄,金銳橫流,凌然發聲吐字之氣亦不能持久??上?,太可惜,你從此再也吹不出那樣清新婉轉、悠揚圓潤的竹笛聲了?!?/br> 公儀竹才張口一咳,淅瀝血色就順著他口角不要錢一般地流淌下來,很快就染透了他前胸青衫。公儀竹艱難沙啞道:“這都全是蒙君所賜……” 玄武聲音沉了一沉,聽起來簡直像是在因為公儀竹這話而難過一樣。停頓片刻,竟然由他寬慰道:“我一向覺得,囚牛一族瑤琴一道的音律造詣遠勝簫笛。笛聲雖被摧折,總還有琴音作為撫慰?!?/br> 這話由誰來說,都不該由他這個加害人張嘴。連公儀竹這種氣度寬宏,風儀如日貫長空的人物都不由得雙目圓睜,唇角斷續的血流涌流的更加洶涌。 玄武似乎覺得自己已經把公儀竹破壞的差不多了,于是便從容地收了手。此時公儀竹一向筆挺的身姿竟已佝僂如蝦米,若不是玄武還用一只手扶著他肩頭,只怕整個就要跌倒委頓于地了。 “你爺爺的笛聲飄逸灑脫,你父親的笛聲清亮悠遠……而今你的笛聲我尚未聽過,也再無緣過耳。公儀一脈的竹笛,從此不復聞矣?!?/br> 玄武長嘆口氣,緩緩繞到公儀竹身前,在他面前半蹲下來,面上徒露哀愁之色。但與他感嘆悵然的聲音相比,他手上的動作未免太狠毒,太利落。 他五指曲扣如爪,連絲毫猶豫也沒有,像是刀切豆腐一樣順利地插進公儀竹丹田,直取那枚已經在公儀竹體內沸反多時的道源。 公儀竹俊逸的面容上已現死灰之色,他嘴唇被自己的鮮血染得艷紅,卻遮不住底下蒼白到近乎透明的唇色。他整個人都輕微地哆嗦著,感覺到玄武的指爪毫不客氣地在丹田中翻攪,幾乎毀去了自己大半的元嬰基底。 他終于與玄武正面相對,親眼看清了這個在世人傳言中神秘了一千多年的男人。然而此時此刻,公儀竹的視線都飄忽而不清晰,他只看清了這人唇角邊那抹仿佛嘲弄又好似歉意的笑。 玄武捏住了那滴青龍道源,十分訝異地說:“原來你早清空了你的坤之道源?” “……” “你早該告訴我的,若我知道,本不必對你下這樣的重手,那或許還能聽聽你的笛子?!?/br> “……” “好了?!毙淙崧暫凸珒x竹說話,他收回自己的指爪,那只手直到手腕處都被公儀竹內腑的鮮血鍍上一層淋漓的猩紅。他顧慮到此時公儀竹垂死而渙散的神識,特意提高了音調,“你的囚牛道源,你放在了哪里?” 公儀竹一言不發,他閉著眼睛,好像整個人都已經死去。 玄武寬容地笑了笑。 “好吧,好吧。其實我沒有想拿你開刀。你可以自己留著它,當成我送給與歷代囚牛舊日情誼的禮物?!?/br> 他松開自己把持著公儀竹肩頭的手,公儀竹像是一具破敗的木偶一樣,斜斜摔倒在地上。 草廬的地板乃是木質,彼此之間相互搭連,被公儀竹跌下的力道一震,四角安放的弦樂器同時一顫,聲音輕微而幽清,像是僅鳴了一聲的哀歌前奏。 玄武把自己沾滿了鮮血的右手抵在心口,他的前襟上頓時印上了一個深色的手印。此時此刻,面對著自己腳邊垂死的公儀竹,他傷懷道:“樂器有靈……” 他就這樣帶著新鮮的戰利品離開,闖入和消失一樣輕盈迅速,仿佛一個入錯了場又很快發現自己沒有得到邀請的客人。 而原本蜷縮在地上的公儀竹艱難地睜開了眼睛,他咳出一口血沫,把耳朵緊貼著地板。在是終于確定了玄武的離開后,他動作遲滯地給自己翻了半個身。 他由側躺改為趴著,然后一蹭一蹭,用他染血的十指,用他承載著空茫視線的頭顱,用他破了一個大洞,至今還在往外淌血的腹部,用他兩條幾乎被廢去全部經脈的膝蓋,一點一點地,往竹廬外爬。 那個書院里人人敬仰,人人欽佩,人人艷羨的公儀先生,那個從來折竹踏樂第一風流的公儀先生,現在渾身的汗水和血水混成一團,修為和生命一起從他的身體中流逝。 他甚至都沒有多余的力量站起來,只能朝著門口的方向緩緩蠕動,好像一條最卑微的蟲豸。 他就這樣狼狽地把自己蹭到門口,身后拖開了一條長長的血痕。 公儀竹翻過第一個門檻,再翻過第二個。青龍書院的公儀先生一向溫雅近人,連門檻也絕不設得太高,是歡迎眾學子前來造訪的意思。于是此時此刻,這門檻也方便了公儀竹自己,能讓他把下巴墊在被無數人用腳踏過的高處稍作休息。 他還有一點點的力量,他只有一點點的力量,因此這力氣決不能浪費在站起來的這種小事。 常人四五步就能走過的路程,公儀竹整整爬了一炷香。 他終于把大半個身子探到竹廬之外,與外面橫斜于地的四具尸體打了個照面。公儀竹喘息得簡直像一頭牛,他喉嚨里發出某種破風箱般的聲音,無論誰聽了,也不能辨認出這和那把華麗優美的嗓子出自同一個源頭。 公儀竹向著后山的方向抬起了手。 后山藏著一座處理過的望天犼尸體,那東西上附著洛九江的一道刀意,而刀意之中,又殘留著微末的陰陽道源痕跡。 曾經洛九江把它擺在藥峰之前,后來陰半死嫌它惹來人聲又礙事,為此差點沒把洛九江弄死。洛九江轉而求回公儀先生頭上,公儀竹也就把它收到了自己所在的后山。 現在他萬分慶幸這座擺柱被他安放在了后山。 玄武這個人喜怒不定,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改變主意,去而折返,因此公儀竹必須在第一時刻把那座望天犼毀了。 他得掩蓋其上陰陽道源的痕跡,不能讓洛九江此時就進入玄武的眼目。他需要保護洛九江,保護這個他視為親傳弟子的孩子,保護三千世界中的新血,也保護洛九江背后的枕霜流和滄江。 哪怕他的所作所為僅僅能給予他們一時半刻的遮掩,那他垂死前的狼狽和卑微,也足夠值得。 公儀竹艱難地抬起手,他如今的目光已經完全渙散,甚至都不能單憑視力找準那尊望天犼的方向。他把自己的手指緊握成拳,在回光返照的這一刻感覺變得分外敏銳,他聽到某種類似石質的東西炸裂成粉的碎響。 “呼……” 公儀竹吐出一口長氣,右手完全無力地跌下,整個地砸在地上。 在整個身體都將要騰飛的幻覺之中,公儀竹聽到仙樂齊響,十幾把瑤琴同時彈撥,兩側分列著四張箜篌,絲弦樂里配著八名長簫的好手,其中自然也不能少了活潑的短笛。 神智恍惚之間,公儀竹漫無邊際地想道:我好像……再不能吹竹笛了。 那仙樂之中突然多了一道不和諧的腳步聲,卻是玄武去而復返。 “我有點后悔了,”玄武直白地說,“你還記得自己把坤之道源放在哪里了嗎,小囚牛?咦?你爬出這么遠,是要找什么?” 第246章 竹林殤 為了玄武的這一句話,公儀竹生生地把自己快斷了一半的氣又重新接了回來。 此時此刻, 公儀竹已經無力睜開眼睛, 只能聽著玄武足音由遠及近, 最后仿佛是在他身側蹲下,若有所思地問道:“是什么事讓你這么牽掛?” 如果他伸長脖子往竹廬背倚的后山看上一眼, 或是對道源的感知在敏銳一些,那很多事情大概就藏不住了。 但就在公儀竹這個垂死之人連心都高高提起的時候,他聽到玄武輕聲呢喃道:“你最鐘愛的竹林里, 藏著什么秘密?” 竹林里的東西…… 公儀竹輕微地動了一下, 一半是由于隱瞞成功的欣慰, 另一半則出于舊事被重新挖掘的顫栗。 玄武沒有放過公儀竹的這點動作,他自言自語道:“所以果然有?” 他把手掌貼在地上, 有些漫不經心地將神識從地下一寸一寸地探過去。玄武不覺得公儀竹會犯傻到把坤源藏在竹林底下, 但看起來這片竹林里確實有點東西。 很快的, 他的神識觸到了一個四方的木匣。 玄武勾勾手指, 那木匣就自行破土而出,飛到他面前來。 這只是一個普通的紅木匣子, 被埋藏在土里多年, 顏色都快褪個干凈, 清漆打磨過的邊角早已經腐朽不堪。 匣子底部甚至和一把植物根系糾纏在一塊, 上面隱隱可見幾點蚯蚓竹蟲爬行過后留下的微亮粘痕。 它甚至沒有篆刻上一個最基礎普通的防護陣法, 其上亦不曾鑲嵌一塊靈石,就仿佛是一段被塵封多年的古老記憶的具象化。 這匣子破爛不堪,毫不起眼, 可只要人把視線投注其上,就會發現它仿佛是一個大寫的神秘。 玄武不由好奇心大起。他直接打開了這個匣子,匣子關的很緊,因此多年來內部仍是干燥的,沒被竹林里的水氣腐蝕一點。但相對于他這種大乘修士來說,這種嚴合程度也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 紅漆斑斑的木匣百年之后終于被重新開啟,里面物事也在百年之后重見天日。 玄武定睛一看,只見匣子褪色的錦托上靜靜躺著一個小巧的木雕掛飾,飾品被雕刻成異種模樣。 “哎呀!”玄武瞇起眼睛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自己怎么看這個木雕小件如此眼熟。他的語氣里甚至帶著幾分回憶起舊事的驚喜,“這不是那只嘲風嗎?年少有為,刀氣睥睨。唉,他若不堅持為那條小蛇張目,我本來是很喜歡他的?!?/br> 公儀竹原本死寂般的身體猛然地整個彈動了一下。 原本他都快要忘記這個匣子,臨死前一刻心頭三五件要事,哪件都比這個木雕重要些。 然而如今那個人和那件事再被兇手用如此輕忽的語調提起,公儀竹仍忍不住心底燒起的那點怒意。 他嘶聲道:“你……” 公儀竹沒能說完整這句話,話音很快就被他自己劇烈的嗆咳聲打斷。他肺里的積血倒涌回來,把那咳嗽的聲音都點染得衰弱不堪。 如果說那個紅木匣子仿佛是一段塵封記憶的實體化,那現在血跡斑斑的公儀竹就是垂死的具象。 他大半面孔被壓在竹林的泥土之中,曾經如瀑布絲綢一樣光澤黑亮的頭發傾瀉下來,沾染著灰塵、血跡和汗水,擋住了公儀竹露在外面的那一小半臉。 玄武之前抵在他背心上的那只手掌,幾乎已經摧毀了他渾身上下的內臟經脈,首當其沖的就是那個如今已被掏出一個大洞的丹田。 而后他運起最后力量,對后山的那一擊,就是在廢墟殘燼里引燃的火線,威力固然可觀,卻也一氣把他身體里剩下幾條還勉強接續的經脈斷了個干凈。 倘若玄武此時肯把手按在公儀竹的腕脈上探上一遍,就能發現此時公儀竹渾身上下二百余條經脈,每一條都斷續成不足指甲大小的碎片,每塊碎片亦破爛猶如敗絮。 但玄武見公儀竹死局已定,便無意再去探查他身體內的情況,反而抬手去掀公儀竹散落在耳側臉頰的頭發。 他替公儀竹把那些散亂的頭發撥到耳后,聲音里是前所未有過的惋惜:“我從前聽說過囚牛與嘲風有故,卻不知這一故足以癡情幾百年……你極情于人,想必也能寄情于樂,唉,是我動手太快了?!?/br> 他想,我本不該讓囚牛死得這樣早,至少對于這一代的囚牛,我該在出手前先聽一曲他的笛子。 玄武感到真切的、和他當年擊殺少年的嘲風,那個意氣飛揚的刀客時一樣的惋惜。 倒不是說他覺得自己不該殺了這兩個異種,只是見到美好的事物和美好的人在自己面前被摧折時,他難免要升起一種物傷其類的悵然。 玄武按住公儀竹的肩膀,試圖把他翻過身來,他動作輕巧又不粗魯,但在這舉止做到一半時,公儀竹還是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玄武盯著公儀竹那只修長纖細的手,這人原本如玉般光澤緊致的皮膚上已經盡染血污,指甲縫里亦全是污泥。這只手曾經按著琴弦,隨手一撥便能和天地之道;那指頭曾經也按著竹笛的氣孔,青衫細笛,淺笑而過,是書院中的第一等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