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節
洛九江伸手隔著衣服輕輕碰了碰寒千嶺的側腹。當時為了阻止寒千嶺去接那道問心雷,他不得不對千嶺揮下一刀。 盡管理智上知道這道傷口現在必然已經愈合,寒千嶺絕不至于帶著這樣明顯的一處刀傷去迎戰窮奇和饕餮。 但洛九江現在觸碰著寒千嶺,卻總是忍不住想到那一刻寒千嶺不可置信并著錯愕的眼神,還有那一聲刀鋒如rou的聲音。 曾有數百人在洛九江刀下斃命,他如今或許連那些人的臉都忘記了,卻總是忘不了寒千嶺驚訝茫然的那個目光。 他當時一刀刺出不假思索,現在想來,卻只想問自己當時怎么舍得。 寒千嶺知道他的心結,小聲地說:“早就沒事了?!?/br> 頓了一頓,他態度近乎強硬地把洛九江的手握成拳頭,包進自己的手心里。他碰了碰洛九江的心口,嘆息道:“你當初替我接那一道問心雷……才是來要我命的?!?/br> 洛九江無計可施之下給寒千嶺的那一刀只讓他感覺到冰涼和茫然,然而接下來洛九江以心相承問心雷的那副畫面,卻真正要他驚怕若死。 在青天白日之下,洛九江為他犯這世上最大的一樁不韙。他偷天換日,他暗度陳倉,他移花接木,在天道的眼皮子地下,他如此堂皇地欺騙了天道。 那一刻洛九江的偏心和悲憤之心或許guntang熾熱,但寒千嶺的心臟差點要嚇到停跳。 洛九江抬起手來,輕輕地撫摸過寒千嶺秀美的面孔。他并沒有責怪的意思,只是聲音里帶著一點嘆息:“你當時那么怕?!?/br> 寒千嶺那么怕洛九江為自己而死,但他卻想要這樣對待洛九江。 他把一切跟洛九江交代個清楚明白從他的生到他的死,甚至都不避諱自己曾經動過想要拉洛九江一起的念頭。 然后一向對世界只有仇恨的寒千嶺突然就寬容了,他偉大了,他高尚了,他一定要洛九江離開,要洛九江活下去,還要他和以前一樣快樂。寒千嶺非要洛九江點頭同意,然后眼睜睜地看他去赴這場必死無疑的天道之約。 如果不是寒千嶺的身份確實不太合適,那一刻洛九江真是想往上問候他的祖宗。 那時候的痛苦同時流淌在兩人心上,是一把雙刃又同時貫穿彼此心臟的無情刀。 但終究都過去了。 洛九江搖了搖寒千嶺的手,他對寒千嶺微笑,過了一會兒,他的千嶺也用同樣的笑容來回應他。 這笑容里只有釋然。 “當時嚇你一大跳是不是?”洛九江咬著寒千嶺的耳朵惡作劇般道:“但這樁大不敬之事,卻是我平生第一得意事?!?/br> 只在一息半刻的時間里,他出手欺瞞了天道,從那道問心雷地下親手救出了自己的愛人。 那一刻,寒千嶺獨自一人面對整個三千世界,而洛九江則堅決地和他站在一起。像是過去的無數日子,他們總是在一起,永遠在一起,榮辱與共,同御外敵。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們將永遠不可能被完全分離。 說過這句話后,洛九江就勢在寒千嶺側頰上吻了吻,故意道:“你說傷好了就是傷好了嗎?我看倒不見得?!?/br> 寒千嶺失笑,同樣明知故問地接道:“那要怎么你才肯信?” 洛九江微笑道:“我們回你的臥房……” 只是命中注定他這句話必然不能說完,不光是因為要被寒千嶺的吻打斷的緣故,更因為—— 殿外有人疾聲來報:“宮主!靈蛇界開啟跨界水鏡,要求現在就進行通訊!” 寒千嶺:“……” 洛九江:“……” 洛九江:“哇?!?/br> 寒千嶺第一時間就想通關節,他問了一個自己還沒來得及問的問題:“你之前沒去靈蛇界?直接回來了我這里?” 洛九江點了點頭。 “……”寒千嶺深吸口氣,語氣里說不上是驚惱,是發狠,是沒好氣,或者是有點勝者的得意。他拋下一句:“干得好!”,就匆匆跨步朝殿外走去。 徒留洛九江倚著墻壁把這件事從頭到尾地想了一遍,實在覺得好笑極了,忍不住捂著肚子大笑了一會兒。 “千嶺等等我?!甭寰沤芸炀妥飞狭怂那X,“我們一起?!?/br> 他們永遠一起。 第234章 寒千嶺和洛九江,永遠一起, 老老實實地通過水鏡挨批。 洛九江:“……” 寒千嶺:“……” 跨界水鏡另一邊的枕霜流看表情顯然已經惱怒非常。自從收到洛九江單槍匹馬前往神龍界的消息, 知道這小子輕飄飄就放了他老人家鴿子之后, 枕霜流的臉色就始終都很精彩。 這繽紛的臉色一直保持到他見到洛九江的時候。當枕霜流眼看著洛九江和寒千嶺同時出現在水鏡里時,他本就慘綠的臉色幾乎要變成墨綠了。 當著洛九江的面, 寒千嶺對枕霜流總是恭順有加,好像真是一個克制又謙遜的晚輩。 這時候,絕對沒人看得出, 他會是那種當師父的都把人滿世界找瘋了, 到處問自己徒弟究竟在哪兒, 等問到他門前時他卻口出狂言說“他在我心里”的那種人。 他現在看起來彬彬有禮、好心又相當善良——雖然在場的三個人,包括他自己都沒人信他當真是這樣的人吧, 但這個姿態真是做得一等一的無辜。 要說枕霜流打開水鏡之前, 還只是恨寒千嶺這個拐跑自己徒弟的家伙恨得牙癢, 那現在他幾乎都要開始后悔, 自己怎么當初在靈蛇界里沒一掌拍死他! 洛九江倒沒注意到他們之間的暗潮洶涌,他訕訕地摸著自己鼻尖和枕霜流打了聲招呼, 叫道:“師父?!?/br> 他就不該張這個嘴。 洛九江一聲“師父”叫出, 枕霜流滿腔濤濤怒意終于找到了一個合情合理的發泄口。 接下來便是言語之中刀槍夾雜棍棒齊下, 諷刺攜手批判齊飛, 斥責似噴發流火, 口沫若飛濺銀河,直訓得洛九江灰頭土臉,無言以對, 連聲認錯……然后堅決不改。 道歉可以,挨打他也認了,但不見千嶺是真不行,要想分開他和千嶺更是……總之師父你想想就得了。 枕霜流:“……” 這個逆徒!養他還不如養一塊叉燒!而且叉燒還不會自己長腿跑!更不會顛顛兒往別人筷子底下跑! “不知枕先生現在可消氣了嗎?”寒千嶺在一旁溫文爾雅地問道。 枕霜流的火就是消下去了,再看他一眼也只有咕咚咕咚往外冒火的道理,更何況他火氣本就沒瀉干凈。 枕霜流冷笑道:“我教訓我的徒弟,又和神龍異種有何相干?” 寒千嶺十分謙遜、謙和乃至謙恭地回答道:“或許唯一相干的地方,便是枕先生此時傳喚聯通的,是乃晚輩的水鏡?!?/br> 枕霜流:“……” 寒千嶺沖著枕霜流無辜一笑,狀若無奈道:“水鏡一開,靈石不逮。我才新把神龍界南北一統,如今正是百廢待興的時刻。唉,說到一界之主的大不易之處,枕先生大概也能同晚輩感同身受吧?!?/br> 枕霜流:“……” 饒是枕霜流想遍了寒千嶺的應對之語,他也未料到對方竟能和他哭窮! 這話簡直神來一筆,一時之間讓枕霜流這種級別的陰陽怪氣之輩都有點發愣。 更可氣的是洛九江顯然一點都沒懷疑過寒千嶺話里的真實性,一聽這話立刻轉過臉去,相當關心且擔憂地問道:“你最近是不是太辛苦了?” 枕霜流:“……” 看看洛九江那個動作,聽聽洛九江那個語氣,要不是枕霜流現在就在水鏡另一邊站著,他是不是馬上就要解下儲物袋往外倒東西了???! 他還記得自己的裝備多半都是白練替他準備打理,從頭到尾掏的都是他師父腰包嗎? 就算胳膊肘能往外拐,這也實在拐得太明顯了些吧。要說洛九江找的這個道侶當真是異種出身,是神龍之后,而不是哪個深山老林鉆出來的千年狐貍精? 就在枕霜流冷冷瞇起眼睛的時候,一個漆黑如夜的影子無聲地在他背后顯現。 “霜流?!睂Ψ街皇瞧狡降亟辛艘宦?,枕霜流本來都快豎立的眉峰一下子就近乎神奇的放平了。 那黑影越過枕霜流半肩,沖著水鏡那端的洛九江和寒千嶺二人點了點頭,笑道:“久見了,你們兩個?!?/br> 能在枕霜流面前如此放肆來去,反而讓枕霜流心情愉悅乃至雀躍的人物,當然就只有卻滄江。 洛九江和他已經分別兩三月有余,當初在幽冥之中失散時別無選擇,只能匆匆把他推向一個世界。但那世界只是看起來比較像靈蛇界而已,具體怎樣洛九江也并不太拿得準。 如今看到卻前輩狀態不錯,而且已經能夠開口發聲,不必再借助敲擊風聲來傳達自己的意思,洛九江登時雙眼一亮。 “前輩!” 那黑影微微垂頭,他明明只是一個漆黑如墨的影子,別說面部細節,就連五官都不分明,但偏偏簡單的動作被他做出十足的表現力。就像現在,幾乎每個人都能看出他是在低頭發笑。 “已經是托夢許諾的關系了,你還要叫我前輩嗎?” 聽到這充滿了調侃意味的話,洛九江低頭干咳了兩聲,他身旁的寒千嶺無聲地看了過來,目光里稍稍帶著一點詢問的意思。 洛九江在底下反捏了捏寒千嶺的手。 倒是枕霜流的語調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變得心平氣和,他在洛九江尷尬的間隙里平淡無奇地插了一句道:“叫師公?!?/br> “?。?!”洛九江瞬間驚喜地睜大了眼睛,果斷道:“師公!” 卻滄江和枕霜流同時轉過頭來“對視”一眼,枕霜流臉上極難得地浮現出一個不帶譏諷意味的笑容,而卻滄江略略偏頭,想必也極有開懷之意。 有這一聲“師公”打底,枕霜流終于暫時放棄隔著水鏡對洛九江進行“愛的教育”了。 他們簡單交換了幾句彼此的近況,洛九江這才知道,枕霜流如今正忙著用道源給卻滄江重塑身體。 如今卻滄江雖然還依舊沒有五官輪廓,但已經能夠自己發聲,就正是道源重塑的功勞。 聽了這個,洛九江倒真是有點后悔自己沒回靈蛇界了——作為同樣有道源的人,他如果回去,總能幫上師父師公一些。 現在這個樣子,師父想必辛苦得很。 但洛九江也同樣能想象到,就算是千萬般的辛苦,師父他也總是愿意的。 因為無論是怎樣千萬般cao勞的辛苦。也都遠勝過一切撕心裂肺的心痛。 同樣是作為長輩,卻滄江就比枕霜流要貼心得多了。 在洛九江硬著頭皮和枕霜流交代了一下齊溜溜,也就是大殿里那個像是打了補丁的柱子的來歷之后,枕霜流臉色剛變,卻滄江就搶在他發飆之前簡單告別,然后關閉了水鏡法器。 洛九江松了一口氣,發自內心地想道:有個師公確實是比沒有師公好太多了。 枕霜流沉著臉看著銀亮的水鏡鏡面,顯然還有氣沒發。卻滄江聲音里卻已經滿是笑意:“神龍界身家不豐,跨界水鏡實在燒錢,你還是給孩子們留點家底吧?!?/br> “……”枕霜流哼了一哼,倒是沒有再說什么。 卻滄江抬起手,輕柔地用自己墨黑如影的手指擦過枕霜流臉頰。他的手上還帶著冰冷的幽冥溫度,時刻昭彰著陰陽兩分的天塹之別。 然而當他的手指觸及枕霜流肌膚時,枕霜流閉上眼睛,臉上的表情幾乎像是自己貼上了這世上最溫暖,最珍貴的東西。 那只手溫度冷得幾乎要凍結人的靈魂,但枕霜流挨著它,就仿佛正挨著一顆熾熱guntang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