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節
像是急著去赴一場久違的舊約。 如果要讓封雪看到這一幕,只怕又要感嘆戀愛中的男人可以頂個永動機使。 當年她一路折騰,從南往北再直轉鳳凰宮整整花了一個半月的時間,其中風餐露宿,天蓋地席,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然而洛九江,只用了不到一個下午的時間,單憑兩條腿就從北地跑到了曾經的鳳凰宮,也是現在的神龍宮。 就算他有元嬰修為,就算他和寒千嶺已經分別許久,就算看過漫山遍野的深雪花后心里激動…… 好吧,沒有這些就算,也無需什么理由,只是洛九江想見到寒千嶺,現在,盡快,立刻。僅此而已。 一路上的風景是浮光掠影,朱雀界的風氣世俗又和青龍界多有不同。然而當年在前往青龍書院的時候,洛九江一路上走馬觀花,多有體悟,如今卻連多看一眼都相當吝惜。 他的目光好像能穿透層層的山水,徑直投入繁復的宮墻,視野里只容得下那一個人。 他一路長驅直入,直抵如今的神龍宮。 他走到神龍宮宮門口的時候,太陽才剛剛有點西斜,午后的倦意尚未完全褪去,門口的守衛雖然站得筆直,目光卻有點渙散懶散。 而居于深宮之內的寒千嶺,突然若有所思地擲下了筆。 就像是他如此渴求地尋找著洛九江的蹤跡一樣,他也相當密切地關注著靈蛇界的動靜。因為他心知肚明,倘若九江有了什么下落,首先反應過來的只會是他,或者枕霜流。 最近的靈蛇界雖然看似風平浪靜,按兵不動,派遣人手都是正常調度。但枕霜流本人的性格其實有點神經質,他能一直這么正常,本來就已經是最大的不正常。 寒千嶺冥冥中有種感覺……或者說,他愿意相信這種直覺:他覺得九江的下落已經浮出水面,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能再見到九江。 殿外突然就有人前來通報。 寒千嶺猛地站起身來! 通傳的下屬顯然也未預料道自己將能看到寒千嶺如此失態的時刻,這位從來喜怒不表于色的神龍界主,此時雖然沒有過多的表情,但一雙眼睛卻從最深處發著亮,像是兩顆被點亮的星星。 有絲縷的蒼藍環繞在他眼中的亮光旁,是最美麗肅穆的兩條飄帶。 屬下一時竟然有點走神,還是寒千嶺敲擊紅木方桌的聲音讓他醒過神來,急忙通報道:“宮主,神龍宮外,有一位大能修士求見?!?/br> “他說……要我們帶話給宮主,就說‘我帶著土特產回來了’?!?/br> 屬下的話才只說到半梢,就已經感到身側一涼,卻是寒千嶺如一陣狂風般從他身邊掠過。那疾疾奔走帶起的風聲甚至刮亂了屬下的半面頭發。 寒千嶺終于再見到洛九江。 洛九江臉上還帶著點趕路時疊加的碌碌風塵,他一天里整整跳轉五個世界,又奔襲了大半個神龍界才站到寒千嶺面前。 可他絕不會對寒千嶺吐半個字的辛苦,就像寒千嶺當年連夜跳轉六個世界去往青龍書院,也絕不會因此對洛九江說累。 洛九江負著手朝寒千嶺微笑,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把寒千嶺眼里的兩顆星星并著他這個人一起倒映進去。 他身長玉立,姿態瀟灑,儼然是個風度翩翩的青年,手足完好,看起來沒有在幽冥里受什么傷,吃什么苦,不是他們分別當日那仿佛被什么莫名存在吞噬時的可怕模樣。 寒千嶺才一朝洛九江探出手,就被洛九江一把緊緊地將手握住。他們兩個人溫暖的掌心相貼,彼此一牽一扯之間,肩頭已經碰撞在一起。他們頸側相交,像是家人兄弟,宛如摯友,更是十余年也不分離的忠誠愛人。 洛九江小聲地在寒千嶺耳邊問:“你連這邊的鳳凰宮也種了滿宮的深雪樹呀?!?/br> “嗯?!焙X眼眶突然就有點發潮,他輕聲地、毫不掩藏和避諱地說:“因為我太想你?!?/br> 他太留戀舊時光和舊時光里的人。那時候他們還都沒有現在這么強大和隨心所欲,可那時候他們也不必屢次面對分離。 這個擁抱過了一會兒才分開,身邊的守衛下屬都慌忙低頭,裝著并未朝這邊看的模樣,但洛九江和寒千嶺于此已經全不在意。 他們朝這里看了,洛九江也依然屬于寒千嶺;他們不看向這個方向,寒千嶺亦依舊屬于洛九江。 事實如此,再不容旁人置喙。 寒千嶺抓著洛九江的手,引他去摸自己腰間懸掛的澄雪。他悠悠地吐了一口氣,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你再晚回來些時候,我就要去改練刀法了?!?/br> 洛九江失笑,從他腰間摘下澄雪,重新佩在自己腰側。他扣住寒千嶺的手,溫聲道:“可我喜歡你用劍。刀劍合璧、七島雙璧、青龍書院的洛郎誆走了朱雀界的深雪宮主……一樁一件,我們永遠并列在一起,又有哪里不好?!?/br> 寒千嶺的笑容已經完全展開,他含笑應和道:“你既然回來,我當然繼續用劍?!?/br> “你知道嗎,千嶺。我這些日子一直在銷魂界里?!?/br> 洛九江朝寒千嶺的方向稍稍偏頭,他提醒道:“那里是窮奇的世界。還記得嗎?你才打傷了他沒多久?!?/br> 寒千嶺半是驚悟,半是懊惱,他沉聲道:“他來朱雀界時,我便早該殺了他?!?/br> “嗯?!甭寰沤Φ脧澠鹧劬?,“我猜你也這樣想,所以我把這個家伙替你殺了?!?/br> 他們對視一眼,忽然就禁不住彼此臉上的笑意。 “你也替我重傷了饕餮嗎?” “是啊?!焙X漫聲道:“但下次再干這種事的時候,還是要一起來才好?!?/br> “自然一起?!?/br> 他們就這樣漫無邊際地說著閑話,彼此之間扣著手,慢悠悠地往宮殿的深處走。 洛九江千萬里的奔襲在這一刻就停駐了,寒千嶺過去大半個月的焦急此時也都完全消弭。緩緩西沉的斜陽之下,這一刻的時光被延展拉長,近乎定格。 此時君心照我心,自是濃情更勝酒,深雪花香透。 第233章 一起 日子仿佛就這樣回到了三四年前。 在一樹深雪花之下,洛九江和寒千嶺閑閑地擺開了棋盤。洛九江棋風大刀闊斧, 寒千嶺的風格則步步為營。他們兩個如此矛盾對立, 又這樣和諧統一, 互相熟悉的簡直如同彼此影子鏡像。 洛九江大半心思都不放在棋上,正好寒千嶺也是一樣。他們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在對方身上:一處褶皺的衣角要反復用目光拂過, 就好像能拿視線抹平。布著薄繭的指尖捏著黑白棋子,落在上面的熾熱眼神卻讓它發燙如正碰著彼此的手。 相隔數月,他們的氣息終于再次交匯, 在于相愛之人見面的第一個瞬間, 就如此妥帖地融合在一起。兩個人并肩的時候, 好像以他們為中心往外劃出了一個一體的力場。 洛九江在棋盤上按下一枚棋子,終于再忍不住。他挑出千嶺被圍困的白子放在一邊, 失笑道:“還下嗎?” 寒千嶺含笑回視, 彼此眼神中都只有心知肚明。他反問道:“還要下什么?” 棋走到這個地步, 已經無需再落子。兩人同時投子, 像是明知道這局打平,也都甘愿在對方面前俯首輸去一招。 他們一齊站起來, 對視之間, 肩膀已然親密的碰撞, 胳膊肘也緊緊地貼在了一起, 于無聲無息中, 寒千嶺的手指已然勾纏著洛九江的。 他們離開桌子上的那張棋盤,角落里的侍女很有眼色地上前去收拾。只是她的手懸在棋盤上又遲疑放下,不太拿得準是不是要把這局棋就這樣留下。 在方正縱橫的棋盤之上, 黑白兩子彼此交纏。黑子橫豎一撇之間留下了一個“千”字,而白子則擺出了一個“九”。 千與九的主體部分相互勾連,即使只是冰冷而無意義的棋子,卻也下出了一種人能看得出其中絲縷牽系的纏綿。 侍女終于懂得了那兩位大人剛剛話里的意思。 棋子里滿寄著對彼此的情意,落子中也只是描畫對方的名字……這一盤棋,輸又何妨?贏又何妨?平局又何妨? 下到這種地步,確實是不必再繼續了。 洛九江再次伸手接住一片飄零的深雪花瓣送到寒千嶺唇邊,寒千嶺低頭輕啄,舌頭把花瓣卷進口中的瞬間也在洛九江手指上留下了一個吻。 甜蜜的深雪花香氣在寒千嶺唇齒間劃開。這是凝神清心的上品花木,可對于寒千嶺來說其作用卻不如身側洛九江的一根頭發。 想到這里,他輕輕地抱怨了一句,他對洛九江說:“你該多留給我一點東西?!?/br> 洛九江看向寒千嶺,寒千嶺說這話的時候,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頸上的那顆佛珠。他曾拿自己的頭發做過串繩,但上次他們青龍書院再聚后,寒千嶺就取了洛九江的頭發來編。 可這不夠。只是一顆珠子、一縷頭發,這樣輕盈,這樣細小,總讓寒千嶺覺得它們脆弱到令人不安。 即使洛九江現在就在他的身邊,心跳緊偎著自己的心跳,肌膚溫暖著自己的肌膚,他仍然、他仍然…… 洛九江笑道:“什么?我留給你的不夠多嗎?難道我沒有把心放在你那里,時刻都惦念著嗎?” 不安和彷徨的感覺突然潮水一樣地從寒千嶺身上褪去了。那種忐忑的感覺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讓他感覺半刻前如此焦慮的自己有點可笑。 就是這樣,只要洛九江還在,即使他不給寒千嶺任何東西,只要隨便發出幾個音節,說上幾句話…… 寒千嶺吻過洛九江的指節,看神情幾乎帶著點虔誠,他悠悠一嘆,再次重復道:“九江,我真的想你?!?/br> 此前所有坐臥不安的牽掛、所有夜不能寐的擔憂,以及全部心如死灰的絕望,都被他輕飄飄地歸結成了一個“想”字。 千言萬語,百般頭緒,就這樣凝結在一句話里了。 洛九江更用力地將寒千嶺的手握了一握。 不過寒千嶺提到自己送他東西的事情,洛九江就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當時他刺了千嶺一刀,用澄雪貫著五行之精化成的大網把寒千嶺困在地上。 他自己下手,自己心里有數。如今澄雪也還給了他,那現在五行之精,也是齊溜溜小朋友……千嶺沒把他怎么樣吧? 聽到洛九江問及五行之精的下落,寒千嶺露出了一點沉思的表情。 他看起來好像不太記得清究竟把五行之精放在哪兒了。 洛九江:“……” 洛九江頓時心生不妙之意,他輕聲道:“千嶺?” “我當時渾渾噩噩……”寒千嶺沉吟著回憶道:“但澄雪和五行之精都被我一起收好帶出圣地了。他們畢竟是你留給我的東西。 所以澄雪現在被寒千嶺重新還給洛九江,那五行之精呢? “之后我去了靈蛇界一趟,在那里盤亙數日,直到實在沒得到你的下落才離開?!焙X慢慢地說著:“在靈蛇界的那些日子里,我向枕先生討教一二,不幸波及到一根承重的柱子,我想那根柱子萬一折斷或許會傷到人……” 洛九江:“……” 寒千嶺已經不用再說了,洛九江現在全都明白了。 于是好心的寒千嶺、善良的寒千嶺、生怕柱子折斷傷及無辜的寒千嶺,就拿五行之精補了那根柱子的缺。 這舉動全都發自內心的仁善和溫柔,絕對不是因為寒千嶺看五行之精這樣間接害洛九江消失的“幫兇”不順眼。 洛九江:“……”盡管他如此地深愛千嶺,可他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而一旁的罪魁禍首居然臉都沒有紅一下,還相當平靜而理性地跟洛九江分析道:“齊溜溜是你認的義弟。按照這個輩分,枕先生作為你的師長,對他是有養育之責的?!?/br> 洛九江有點好氣又有點好笑,他想了想還是拉過寒千嶺的手臂輕輕咬了一口,相當無奈道:“都說長嫂如母,那他嫂子對他的養育之責都在哪兒呢?” 寒千嶺愣了一下,顯然是一時沒把“嫂子”這個稱呼跟自己對應上。 而等他反應過來之后,把人按住再小口輕輕咬一下的人頓時就換成寒千嶺了。 正巧此時兩人走入殿內,寒千嶺就勢一推,順手把洛九江壓在墻上。他用手肘和自己的身體困成一個小小的三角,同洛九江用玩笑的語調重復道:“嫂子?” 在狹小的空間里,他們目光相交,呼吸相錯,分離多月的情熱一下子涌上來。他們對視一眼,就這樣交換了一個帶著彼此氣息的吻。 過了好一會兒,兩人才分開,他們的嘴唇上都帶著一層薄薄的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