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他們都是小節,不重要?!焙X漫不經心道:“玄武使知道去青龍界的路,不會丟?!?/br> “你身為使者,直接扔下人就跑了,那個玄武使豈不是又要氣炸肺了?” 寒千嶺美麗的笑容在此時顯得有些冷淡:“那是他的事情,他也有很多種反應可供選擇。而我只有唯一的選擇,那就是立刻去找九江?!?/br> 雖然只見面了不到一個下午,但封雪已經對寒千嶺印象極好。她甚至替他擔憂道:“如果朱雀生氣,或許會取消你作為使者的資格,還會剝奪你掌管北地的權利……” “你這樣說就本末倒置了?!焙X溫和地提醒封雪道:“我成為北地之主,我贏來進入圣地的資格,這一切都只是為了找到九江而已,不關乎半點我自身的需求?!?/br> “我想見他?!焙X近乎喟嘆道:“迫不及待,比魚索求水更甚?!?/br> …… 一夜之間,這只隊伍經歷了六次跨界傳送。封雪之前在朱雀界從南到東,再由東往北,最后從北地折轉中央鳳凰宮足足折騰了一個月,加起來卻還不如這一夜更累。 “戀愛里的男人真可怕?!狈庋┯芍缘刭澝赖溃骸斑_芬奇要能早點發現你們,就不會說世上沒有永動機了?!?/br> 寒千嶺不太聽得明白封雪的形容,但他安靜地微笑著,坦然接受了對方的一切褒獎。 “……其實并不是夸你?!狈庋o力道。 在第二天的上午,朱雀使者終于抵達了青龍界。 對于青龍書院來說,朱雀使的來訪也很突然——消息在昨天才剛剛收到,今天就要迎接一隊使者,而他們將要前去圣地的人選至今還沒有下落。 但書院院風一向寬宏隨和,就連還未選出使者這件事里,也顯出不同流俗的鎮定從容來。面對朱雀使的造訪,書院決定用全院學子相迎。 于是寒千嶺邁入院門的第一步,就徹底陷入了人民的汪洋之中。 寒千嶺:“……” 即使他萬般設想做盡,也沒料到青龍書院竟然還有這種迎接方式。 平心而論,青龍學子們即使傾巢而出,也并不顯得雜亂無章,反而有種十分沉著的整齊之感。他們彼此之間在前一晚就打好了商量,由大門到夾道,從符峰邊到湖水旁,每一處使者的必經之路上,都站著學子們均勻的青袍身影,而其中絕無一處會顯得擁堵。 由于書院求學之風濃厚,寒千嶺這一隊人也同樣被請教了許多問題。雖然學子們已經自行分成組別,提問過程順序景然,不會一窩蜂的叫嚷,但十個人回答千百人的問題,這件事本來就很折磨人。 寒千嶺果斷地在第三次回答的空隙中結束了這種煎熬。他主動地對書院學子拋出了一個問題:“我亦有一事想要請教各位——敢問世間萬物萬法,已何為最難?又以何為最易?” “……” 這不是一個易于回答的問題,因為它并沒有一個標準的答案。誰的說法都可以是對的,卻難有一個說法能讓所有人認可。 人潮之中,低聲討論的聲音沙沙地連成一片,偶爾還有幾處不和諧地爭執音調響起。朱雀使者們長長吐出一口氣來,面上露出兩份劫后余生的慶幸,還有對寒千嶺高深的四兩撥千斤之術的佩服。 眼看滿書院都為他的一個問題所調動,寒千嶺面上卻并無得色。他并不關心這個問題的答案究竟是什么,他只是想得到一個機會能夠心無旁騖地放開神識,好來搜尋那個記憶里的人—— 湖岸旁遙遙傳來一聲長笑。 有人點水踏波,分人潮而來,墨色衣擺在風中颯颯作響。他聲音中帶著些許動人笑意,混合著少年清朗嗓音,便成為了世上最美妙的韻律:“依某所見,世上最難之事,不過負君一片情深?!?/br> 寒千嶺猛然轉過身去! “那最易呢?”他聲音不重,目光已經因為激動而微微地發著顫。 “最易嘛……”眨眼之間,那人已經渡湖而來,書院學子自發自覺地為他讓開一條路,讓他能直視朱雀使者,不必額外繞過任何一個障礙。 他走到了寒千嶺的身邊。 他抬手握住了寒千嶺的手。 “最易之事……便是與君對面相思?!?/br> 除了洛九江,能這樣牽動寒千嶺的情緒,能毫無顧忌地握住寒千嶺的手之人,還會有誰? 只有洛九江。 他手臂微微用力,寒千嶺便順著他的力道傾身過去。他們的肩膀親密地碰撞一下,默契如在七島之上的無數次。 他們已經許久未見,卻仿佛昨日才剛剛別離。 在掌心相貼,溫度相抵的瞬間,比體溫更加熾熱的思念和記憶就從心頭升起,漫漫地覆過兩人的胸膛,讓他們的視線膠著在一塊兒,誰也舍不得分開。 “九江……”寒千嶺安適地念著這個名字,仿佛吐出這兩個字就已經是人生中的至高享受。他神情晏然,活像一只被正被用適宜力道搔著下巴的虎皮貓。 “千嶺?!甭寰沤驳托χ盍艘槐閷Ψ降拿?,很快就道:“來,我們先走?!?/br> 他們手牽著手,腳尖齊齊點過碧色的水波。還是和過去的無數歲月一樣,只要一個眼神,他們就能明了彼此想要抵達的方向,其間連一度角的誤差也不會有。 在他們二人短短交談的工夫里,滿書院的學子仿佛都呆了、傻了、昏倒了,他們緊盯著這一藍一黑兩個身影,說不出半個字,發不出一聲雜音,連呼吸聲都忍不住放輕了。 直到這兩抹再般配和諧沒有的顏色一起騰空而去,直到他們都已經飄至湖心,朱雀界的使者先叫嚷起來:“我們的領隊!”他們迷茫而憤怒:“這是什么妖術,你們把我們的正使帶到什么地方!” 然而書院學子的聲音比他們更大。 這聲音從人群中傳出來,先是一兩聲,再是千百聲,最后所有學子如山如海般的歡呼雷動,把朱雀使者們的聲音徹底淹沒在這雀躍的音浪之中,他們只反復高喝著兩個字眼:“洛郎!洛郎!洛郎!” 第114章 少年竹馬 書院風景原本就清雅如畫,眼下再有兩人相見時的濾鏡加成, 就更是優美得如同仙境一般。 洛九江已經在書院中落腳了大半個月, 以他這種向來閑不住的性格, 早把整個書院琢磨熟了。此時他拉著千嶺的手,一同縱身飄過湖面, 甚至都不必細想,隨便往哪個方向都能找出七八個棲身的地方。 他選定了一片落英繽紛的桃花林。 如此時節,一般的桃花早就謝了, 不過這片桃林正處在山坡之上。山上溫度比平原來得低, 故而桃花也開得要較普通花朵晚上一些。 此時正是漫山桃花盛放的好光景, 而且此處雖然偏僻,卻又不失秀美景色, 他們兩人并肩坐在山坡上朝下望去, 除卻一半波光粼粼, 上載幾葉小巧扁舟的少陽湖水, 還能賞到一片幽靜而挺拔的竹林。 在整個“找到山坡,確定地點, 兩個人并著肩坐下”這一套流程里, 洛九江一直扣著寒千嶺的手, 不曾有半刻放開。 被他執手的寒千嶺不是他夜半幽夢中寄托著思念的幻影, 也不再是地宮幻境里被掌中花種編制出的甜蜜謊言。眼前的這一個少年溫暖, 清雅,臉上還帶著初春泉水一樣的笑意,顯然正是他的千嶺無疑。 寒千嶺的眼一眨也不眨地凝視著洛九江, 目光中是從沒有外人見過的柔和。微風吹過,粉色的桃花瓣就落在他的發上、襟上,為他蒙上一層桃紅色的氣息。他身體微微向后傾倚,渾身的肌rou都是放松的,像是昭示著他整個人都對洛九江完全敞開。 而若反觀另一邊的洛九江,這松弛的姿態也是一模一樣。 “你沒有什么想對我說?”寒千嶺笑著問。 當然有,洛九江有那么多話想問,有那么多話要說。他想問千嶺破界而去后過得好不好,當初為什么會變成一條龍。那圣地是個什么地方,怎么千嶺一下就成為了朱雀界的出使使者……可這一切答案在與對方掌心相貼的瞬間便全無意義。此時此刻,全天下間好像只剩下他們彼此熨帖交握時所傳遞的溫度。 一時之間,兩個人所有的感官仿佛都聚集在那只交握的手上,聚集在對方修長的手指、略薄的手掌、溫熱的掌心,因為觸碰到彼此的存在,他們的心跳聲又快又重,幾乎將要沖破胸腔。 洛九江沒有話要問了,過去發生的一切,不過是他和千嶺暫時地別離,又重新相聚。他們再一次見到了對方,把此前被命運強行撕扯開,而變得鮮血淋漓的命軌重拼在一塊兒,時間能沒讓他們的再見生出任何隔閡,此前因為彼此分離而生出的斷茬,茬口也還依舊新鮮。 如今他們握著彼此的手,生命就被完整拼合。他們再次擁有彼此,最大的缺憾就此圓滿。 他找回了千嶺,千嶺找到了他。 洛九江抬起手來輕輕地觸碰了寒千嶺的臉頰,喟嘆道:“你那個時候,渾身都是血……我第一次聽到你的痛呼?!?/br> “聽起來很疼嗎?我沒有印象了?!焙X微微一笑,解開自己的領口,那里有一顆被他拿自己的頭發懸在胸口的木頭圓珠,“我所有的記憶,就是醒來時還握著這顆佛珠?!?/br> “我要問你呢,九江,連枕先生都沒能找到你,秘境碎裂以后,你一直都在什么地方?” 洛九江也笑:“一個雪白的天地……你目光所及之處,全都是茫茫白雪,千里冰封也不過如此?;姨煅┑刂焐凹t,那里的景色美得很悲壯?!?/br> 兩人四目相對,誰都沒有揭穿對方淺顯而善意的謊言。片刻之后,洛九江一邊笑一邊搖頭,把額頭抵在寒千嶺的肩膀上:“我沒有騙你,那里的景色確實有種肅殺之美,只是人心不怎么樣——我總有一天要把始作俑者從高臺上拽下來,讓他還盡當初的每一樁血和罪?!?/br> 那聲音因為出口不久便撞上寒千嶺的胸膛而顯得略微發悶,但卻不妨礙其中的凜然殺意能被人辨得分明。 “嗯,一起?!焙X平靜地說。 下一刻,他也把自己的腦袋埋進洛九江的頸窩,每吐出一個字所噴出的溫熱氣流都盡數傾瀉在洛九江耳根后的皮膚上。 “我記得化龍時的每一個片段,真的很疼,比傳承記憶里還要疼,那一把盈溢粉直接把我催生到了金丹?!焙X喃喃道:“我剛醒過來時,身上好像還殘余著那些疼痛……然后我張開手,就看到了它?!?/br> 寒千嶺握著洛九江的手,引著他觸摸了自己胸前的那顆佛珠。 “那一刻所有苦痛都離我而去了。剩下的一切只有我要找到你,僅此而已?!?/br> “千嶺……”洛九江呼吸一顫,聲音都有些隱隱發啞。 此刻他們距離不足咫尺,肩頸上相抵著對方的溫度,皮膚上滾落彼此的呼吸,只要一個側頭,就能深深地望進魂縈夢繞之人的眼底。 兩個少年,一般的年輕氣盛,同樣的血氣方剛,沒人說得清楚是哪一眼,哪一刻,哪一道呼吸發出的信號,他們自然而然地靠近,而后雙唇相貼。 這股熱情來勢洶洶,激烈而澎湃,然而它的起源卻平靜又自然,只是起乎于心,發乎于情,想要貼近彼此而已。 要把我的氣息變成你的氣息,把你的感情變成我的感情,把兩個人的期望和愛,變成我們共同的部分。 少年竹馬,感情熱烈得像一團最熾灼的火,一起相思恨不得為之焚盡一切,眼中除了彼此再盛不下他物,就連整個世界也只是虛化的背影。 他們要把血液都交融,溫度全混淆,最澄澈忘我的愛將與最固執極端的愛同化成一個整體,再也不分你我。 這個吻淺嘗輒止,并不深入,然而卻有更激烈的東西在兩人之中默默傳遞。他們十指緊扣著十指,胸膛緊貼著胸膛,一個人心臟透過兩層薄薄的皮rou感受到另一個人的心臟。屬于對方的氣息在四片薄唇中相渡又交融,最后混合成難以拆分的模樣。 就像是他們彼此之間在對方生命中的意義一樣,早已不可分割。 一吻雖然終了,嘴唇卻仍磨蹭著,良久才舍得分開。寒千嶺往日冰雪一般的神姿早消融成一潭潺潺春泉,眉梢眼角都帶著舒緩而柔和的笑,配上他新被洛九江吮吻得嫣紅的雙唇,就更是舉世也沒有的生花顏色。 洛九江定定瞧著,突然一扯寒千嶺袖子,兩個人一同疊羅漢一般的砸在山坡上新生的嫩綠草色上,落下的力道震起一蓬粉紅色的桃花瓣,它們被驚起般在空中停留一瞬,又悠悠向下飄落,最終洋洋灑灑沾了兩人滿頭。 “我的千嶺……清艷無雙?!甭寰沤偷偷啬剜?。 寒千嶺聞言,笑意更深。過往在朱雀界時,要是有人敢和他說這樣冒犯的話,只怕早被他摁在地上摩擦,然而如今雖然他雖撐著手臂壓在洛九江身上,可所代表的意義和個中滋味卻全然不同。 剛剛那個吻并未厚此薄彼,洛九江的嘴唇沒有較寒千嶺的顏色少上半分。寒千嶺的指腹輕輕從洛九江的唇上擦過,也同樣聲音輕輕地說:“原來世上好看的顏色除了藍還有黑,除了黑還有紅?!?/br> 你的顏色,我的顏色,我們一同……碰撞融合出的顏色。 寒千嶺撐著草地坐起身來,順便拉了洛九江一把。山坡上的桃花樹不勝凡幾,他們此時坐在桃林之下仰起頭來,只消一陣清風,便如落了一場桃花雨。 看著漫天落下的粉色花瓣,寒千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青龍書院洛九江……”他悶笑著問道:“你的大名,我早已如雷貫耳了,剛才又有幸得見——洛郎桃花甲天下,嗯?” 洛九江聞言也噴笑出聲,他抬手摘下一瓣沾在寒千嶺眉心的落花,動作自如地送到自己唇畔,舌尖輕巧地把它卷進口中,意有所指般回道:“獨愛千嶺第一枝?!?/br> 于是寒千嶺大笑。 這笑容又重新演變成了一個吻,兩個人翻在山坡上混鬧了一會兒,把花瓣沾得袖底發間哪里都是。等這個吻也平息下去,他們就并肩躺著,一齊仰頭,半闔著眼,享受著被花枝切割成不規則小塊的金色陽光。 他們的手仍然交握著。 過了一會兒,寒千嶺想起什么一般去摸索洛九江空空如也的手腕:“那枚銘音螺碎了?” “它保護了我?!?/br> “我很高興?!焙X說。他示意洛九江抬頭,從懷中取出一個物事,珍而重之地掛在了洛九江的脖子上。 那是一片半透明的,顏色如天如海一般清透的藍色龍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