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他是個竹竿般瘦弱的年輕人,骨頭上緊繃著一層薄薄的皮rou,臉色蒼白得好像從出生起就沒見過太陽。方才即使是怒子最失態的時候,他也敢緊緊扯著怒子的手肘。只可惜本身修為不夠,首當其沖被寒千嶺和怒子對決時的第一波氣流掀飛出去。 聽了寒千嶺的回復,玄武副使默不作聲,面沉如水。 寒千嶺所謂的“放氣”,其實就是在怒子肺上活活戳出了個口子。 異種的愈合能力極強,靈氣中如果不摻雜他物,這種穿透傷也只是半個時辰就能結痂的小事。而且剛剛若不是這位深雪宮主突然出手,也許怒子真得會被這股無名之火活活氣死。 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 這位朱雀界內突然冒出的深雪宮主,簡直就是個謎團。 自踏上朱雀界的土地開始,玄武副使第一次覺得事態不在自己的掌握之內。他現在只想怒子這個幺蛾子再別出麻煩,讓他能帶著使隊快些安頓,然后和隊內眾人一同合計眼下的事態。 他勉強維持著自己的鎮定,對一旁的侍人道:“請見諒,我們跋涉而來,有些疲累過甚,實在失態了。面見過朱雀大人后我們就去休息,敢問這位道友,可否請人來為我們指路?” “朱雀大人正在閉關,不方便召見各位?!兵P凰宮侍人連忙回了一禮,再抬頭時神色好像有點為難:“引路的話,不知在下——” “該接待使者的人不是我嗎?!焙X輕描淡寫地接過了話題,他抬起手來,禮儀沒有半分能夠挑剔之處,連一抹衣角褶皺都是符合標準的:“在下寒千嶺,忝為東道,還請玄武使者隨我來吧?!?/br> “不敢勞煩——” “好啊?!迸语w快道:“我是倪魁?!?/br> 玄武副使:“……” 他切實地感覺到事態已然失控了。 在接下來的短短一路上,怒子幾乎把家底給人抖了個干凈,而深雪宮主則有問必答,雖然言辭簡短冷淡,卻和流言里不愛開口的形象相差甚遠。 “沒想到你竟然一眼就能認出我是怒子。這還是我第一次出門,就已經這般出名了嗎?還是說在我之前的那些前輩們早就臭名昭著……” “有人把我誤認成過你,所以我能認出。你不出名。就世俗倫理而言,口頭上需要對‘前輩們’更尊重一些?!?/br> 倪魁自嘲般一笑:“因為前輩們打下過‘好基礎’?” “因為上個怒子前輩是你父親?!?/br> 倪魁猛然站定了腳步。他眼中重新泛起狂躁而血氣的紅,而寒千嶺的神色仍然平淡如水:“而上上個怒子前輩是你祖父,所以需要保持禮貌。請向右轉,跟我來,這一段宮墻砌刻水訣,能夠讓人平心靜氣,在整體屬火的鳳凰宮中也算難得?!?/br> 玄色的水訣墻壁并沒能讓倪魁心平氣和。他沉默了一小會,勉強壓制住了眼中翻涌的血氣,再開口時聲音已經飽含復雜:“……你知道的很多啊。朱雀大人在你面前拿我做過例子嗎?如果我是怒子,那你是……” “你誤會了,我不是被朱雀制作的?!焙X示意隊伍繼續往前走,“我只是做出了個合理的猜測,因為人人都會有個爹,令尊也有爹。你年紀不大,忿火卻已很充足,甚至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比較像是祖傳的?!?/br> “……”他說這話的口吻太過彬彬有禮,以至于倪魁分辨不出這是個無心的冷笑話還是一記飽含嘲諷的地圖炮。 但這不妨礙倪魁被喚起胸中怒意:“呵,祖祖輩輩都被驅使……” 玄武副使重重拉扯了他的手肘一下,而寒千嶺轉過眼來靜靜直視著他。深雪宮主的眼中帶著一縷淡淡蒼藍,幽寒猶如雪后的長天。 被這種眼神盯著,怒子的火氣如同冬日里被當頭潑了一盆冰水般消去了。 “你真冷靜?!蹦呖剡^神來,他粗聲說話,聲音中不無妒意,“你讓我忍住,別瘋,可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有一個錨點。他還在這世上一天,寒千嶺就永遠都不會迷失?!焙X倒不藏私,“但對你不適用?!?/br> “為什么?” “你自制太差?!焙X一針見血:“比起錨點,你更需要一個嚼頭?!?/br> “……”還隱隱發痛的肺提醒著倪魁不能直接撲過去就咬,他重重地呼吸了幾下,低咒著轉移了話題:“行吧。行吧。不過朱雀界真是臥虎藏龍——” “太過獎了,只是饕餮而已?!焙X客客氣氣地回應道:“但我也很好奇,角落里的異種朋友,你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別拿那個稱呼叫我?!眱蓚€手拉著手的女孩子從宮墻陰影中緩緩站起,略高些的那個姑娘陰沉道:“我是替你家錨點來找你的。早知你賣隊友,我就不來了?!?/br> 第113章 重逢 自墻邊陰影中站出來的兩人,正是封雪和小刃。 此事說來話長, 在接連與謝春殘洛九江分開后, 他們兩人連續幾次跨界傳送, 終于抵達了朱雀界。只是運氣不佳,落腳之處恰好位于朱雀界正南, 離寒千嶺的北地差了十萬八千里。 南地的領主乃是一只爬地蜥蜴,愛好和封雪至今不認的那個老變態爹頗有相似之處,他每天的樂趣全在胡吃海塞, 滿足味蕾。在其豐富的食譜中, 優秀的下屬占據了很大的比例。 這就難怪他能在南地保持一家獨大, 至今還沒有妖族跳出來反他——凡是資質稍微過得去些的妖怪,往往剛嶄露頭角就被他抓來吃了。 如果不是朱雀界東西方都是一派亂象, 還沒有哪位好漢能夠一統江湖, 至今為止也沒有一個方便抽出手去拿他開刀, 只怕這位南地主也早該效自己那些下屬的后塵, 大卸八塊地上了燒烤架。 封雪剛剛抵達朱雀界,就是被這樣一個變態盯上。 她血脈固然強悍, 但對方常年吞吃妖族, 早修成了一身強橫修為。就是封雪小刃雙雙聯手, 也沒能抵抗得過這蜥蜴的一套掏心十四爪。她們兩個勉強逃脫出來, 論過程也不必逃離死地輕松多少。 ——在死地時的那段時光固然朝不保夕, 但她們身邊還有謝春殘,還有洛九江,四個人相互支撐著, 每天一睜開眼睛,就能看到身邊可靠的、過命的朋友。然而現在她們只有彼此,再容不得一點失去。 也幸好爬地蜥蜴早把自己身邊吃得只剩一群廢物東西,兩人甩開這位南方領主本人,其實就已經相當于甩開了大半追兵。她們稍帶著些狼狽模樣直驅東方,又好巧不巧地碰上幾位勢力主的大戰,在這特殊的當口,東方不但對外來人口差得極其嚴格,而且還正在征丁。 封雪:“……” 剛出虎口又入狼窩,她不得不開始考慮起自己在拿“幸運s”的鬼畫符畫了謝春殘滿身時,是不是同時給自己落了一頭標著“幸運e”的負面狀態。 不過這回她們一直非常小心,沒讓自己被什么人盯上過。就連打探消息,她都做得小心翼翼,打一槍便趕快換個地方。也正是在朱雀界東方領地這段躲躲藏藏的日子里,她們得知了北地易主,新領主乃是深雪宮主寒千嶺的新聞。 這位深雪宮主在傳言中的形象一直都頗為神秘。封雪從“他駕著火焰,從天而降,生著八臂八首和一雙魔眼。他的目光波及之處,妖族紛紛獻地來降”等流言里,仔細地分析出了這位深雪宮主突然出現的具體時間;又從“冰雪堆砌,月華粉飾,目生碧水之魄,笑摧長風之魂”等夸張描述里勉強拼湊出了他的長相。 在綜合了以上兩點,把它們和九江的描述對比過后,封雪覺得這位北地之主應該就是九江的那個千嶺,自己雖然從來到朱雀界開始就一直運氣不佳,但這回大概不至于找錯。 她也確實沒認錯,她尋了個空。 在她向深雪宮人述明來意后,對方用一種非常喜悅的語氣告訴她,他們宮主有幸被朱雀大人親自點為俊才,早在三日以前就得到召見,往鳳凰宮去了。 封雪:“……” 至今為止,她來朱雀界已經足有一個多月,可別說游覽風景品嘗美食,就連想給小刃打聽一下斷水脈的消息都沒能辦成,基本所有時間都花在路上。她和小刃一路奔波下來,腰中盤纏也所剩無幾,翻來覆去就是折騰。 在這種艱巨又嘔心的情況下,封雪還是沒有選擇在和平安寧的北地做幾日休憩,而是堅持著重新踏上大道,一路跋涉到了鳳凰宮。 真說起來,她毅力不可不謂堅強,然而所積累的怨氣也不可不謂濃重。 特別是在她要尋找的那個對象,一轉頭就毫不遲疑地把她給賣了之后。 這真是九江的那個千嶺嗎,認錯人了吧,怎么跟九江的朋友一點默契也沒有?! 也正因為這個理由,“賣隊友”三個字封雪簡直說得怨氣橫生。 在聽了封雪的話后,寒千嶺眼神一定,繼而轉向身側倪魁,緩聲道:“看來這是我的私事,讓怒子見笑了?!?/br> 倪魁摸著下巴嘿嘿直笑,剛剛吃癟的那點怒火也消弭了些:“非要提到‘錨點’才是私事?宮主怎么一點也不憐香惜玉啊?!?/br> 寒千嶺平平向著封雪小刃的方向撇來一眼,奇聲道:“你這話沒有道理。你看哪里來香,何者算玉?” 封雪:“……” 這肯定不能是九江的那個千嶺!那個千嶺在九江嘴里無一處不好,怎么會這么欠揍的! 然而等寒千嶺用幾句話將玄武使者一行人支開后,他再面向封雪時,面孔就變得謙遜、平和、彬彬有禮,連語調都溫文爾雅起來,和剛剛那個對玄武使者也不辭臉色,說話還有點尖刻的模樣截然不同了。 “他很危險?!毙∪休p聲在封雪背后道,封雪剛剛贊同地一點頭,又聽小刃喃喃自語:“可他真好看?!?/br> 封雪:“……” 好看的深雪宮主對著她們二人微微而笑,神色里含著恰到好處的,絕不會讓人以為越界到過于親密的歉意。他開口時,聲音清越如春日新破冰的泉水,帶著一種獨特的魅力。 “剛剛不方便說話,或許冒犯兩位了。請你們跟我來,關于六深的事情我們可以坐下細說?!?/br> 封雪咦了一聲,下意識道:“不是九江嗎?” 寒千嶺的笑容變得真心實意了些許:“是的,確實是九江?!?/br> 隨即不等封雪發作,他就轉過臉來用一種不容人推拒的口吻鄭重道:“九江的事,比我性命還要重要許多,所以請你不要見怪。你若肯告訴我他的下落,無論你要求什么,寒某都愿意應許于你?!?/br> “希望你莫怪我說話太過直白,姑娘,你遠道而來把九江的消息告知于我,我很感激,但不知你是否可有什么證明?”不等封雪因話里的不信任而感到被冒犯,寒千嶺就黯然道:“我或許防備太過,可這些日子拿他的消息來騙我的人,已經太多了?!?/br> 被他這一通連消帶打,封雪茫茫然地順從了他的話,她認真地想了想:“我知道,你曾送給過他一支只能在空間亂流里被聽到的歌?!?/br> 寒千嶺寬大袖口中的手掌驟然一緊! 然而在面上,他仍然是溫柔、隨和、不動聲色的,就連說話時的語調都被他刻意地放緩:“確實如此。這支歌九江有唱給你聽嗎?” 封雪點了點頭,憑記憶里的旋律哼了那支小調兩句,隨即不好意思道:“你剛剛都看出了我這具身體的身份,異種語我也是懂一些的……所以這首歌的歌詞,我翻譯給過九江聽?!?/br> 聽到這個消息,哪怕是以寒千嶺的定力,都不由得呼吸一窒。 他早就手握重權,隨便一句話能夠決定一個勢力的存留,關乎百千萬人的生死,可此時此刻,他連問一句:“那九江是怎么回應的?”都不如以往流暢。 近鄉情怯,不過如此。 封雪對寒千嶺的微妙變化并無察覺,她只是按部就班地敘述道:“然后九江說,他也喜歡你?!?/br> “他對我們夸過你很多?!?/br> “在死地的石洞里,在偶爾幾次天氣冷得特別厲害的時候,他就會對我們提起你?!?/br> 寒千嶺閉了閉眼。 當他再睜開眼睛時,封雪訝異地發現,這個秀美少年的雙眼原本深沉而幽靜,可眼下卻仿佛盛滿了兩弘輕盈的月光。 寒千嶺對著封雪微笑,如果說他一開始的笑容只是客套,在封雪提到洛九江后變得真心了些,那他現在的笑容就堪稱真誠:“還未請教姑娘姓名——我能為你們做些什么?” ———————— 這一定就是九江的千嶺。封雪篤信地想著:人非常好,之前覺得他很混蛋一定都是錯覺。 在簡單地給他提供了一些九江的消息后,這位素來以冷淡聞名的深雪宮主變得非常的熱情,也非常的養眼(“更好看了?!毙∪姓f。),他毫無異義地答應了封雪關于“打聽斷水脈的情報”、“為小刃搜尋可以使她恢復的草藥”、“實時關注著縉云連環界和饕餮主動靜”的一切請求。 不但如此,當他聽聞洛九江在離開時打算前往青龍界的消息時,他更是干脆對封雪和小刃提出了共同前往圣地的邀請。 “我的隊伍里還有四個名額?!焙X彬彬有禮地說:“是的,無論我請誰都可以。方才被淘汰的那些,無論我要哪個加入,他們都會歡天喜地的答應。但九江還是看到你們會更高興?!?/br> “也不止是為了九江,圣地中的天材地寶不知凡幾,我想這位封刃姑娘也許會有所需要?” “請不用擔心,我會保證你們的安全?!闭f到這里時,這位面目上還未褪去少年感的深雪宮主彎了彎眼睛,他睫毛漆黑而長,直如鴉羽般濃密動人,當他露出這樣的笑容時,素來清冽的容顏美得近乎妖艷,“這世上沒有人比我對圣地更熟了?!?/br> 在獲得封雪的一個點頭后,他們當天就通過傳送離開,幾乎像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封雪親眼看著寒千嶺是怎么隨便點了兩個人頭當做朱雀出使,又怎么先斬后奏,直接以朱雀主的名義給青龍界發了一封拜訪帖。 “朱雀的印我能模仿出來,沒問題的,只需臨走前交代一句,剩下的程序會有人替我們補好?!?/br> 封雪:“……”這似乎不是你能不能模仿出朱雀印的問題。 ——話說你為什么這么熟練,膽子這么大??! 在封雪提醒他玄武使者還留在朱雀界,這樣是否有失妥當時,寒千嶺“嗯?”了一聲,像是才想起那個中午時還跟他很聊的開的怒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