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依我看啊,不會差的。前頭的紅綢jiejie進了金家,金家可是皇商,銀子花都花不完。以我們的姿色,不會比她差。娘是個有本事的,知道奇貨可居,定會送我們進高門大戶?!?/br> 金家,她是知道的,說是皇商,在她眼里,不過是一介商賈而已。從前的自己,豈是金家那樣的商戶人家能見的。 綠衣翹著玉指,細細地看著自己的玉手,十指纖長,指甲染著鳳仙花汁,紅艷艷的,煞是好看。 碧姜眉頭微皺,側過頭。 綠衣柳眉輕輕地挑一下,清純的臉立馬生動起來,透著無限風情,桃粉的小口輕啟,“我可是聽說,京中有戶大官放了口風,要在落花巷里選幾位姑娘。以你我二人的姿色,必會中選。到時候我們吃著山珍海味,穿著華服美緞,日日與郎君相伴。吟詩作曲,賞花弄月,定會羨煞旁人?!?/br> 碧姜的眉頭皺得更深,美目深沉。綠衣陷入自己的綺夢中,從枕頭下摸出一面棱花小鏡,顧影自憐,眼眸帶著向往。 此時正值春意困人,她照了一會,掩嘴打了一個哈欠,放下鏡子,庸懶地閉目小憩。 碧姜無法入睡,滿腹的心思。不知今夕是何夕,不知裕西關的戰事如何?自己死后,朝中會派誰去主戰抗敵?所有的一切,都無從得知。唯一能肯定的是,她現在京中,且京中繁華依舊。 她照著綠衣的樣子往枕下一摸,也摸出一面小鏡。垂眸看去,鏡子里現出一張仙姿玉色的臉。與綠衣的清純惑人不同。鏡中的這張臉,更加姝麗,眼尾輕輕地往上挑著,媚色天成,柳夭艷影,端得是個尤物。偏又生得一張不及巴掌大的芙蓉小臉,身量幼弱,真配得上瘦馬二字。 鏡子里楚楚可憐的人兒令她無所適從,這長相與從前的自己天差地別。難道她今后就要頂著這樣的身份活下去嗎? 不,當然不可以。她堂堂的大長公主,領萬軍,號眾將,何等錚錚??v使皮囊不再,然風骨猶存。 眼下這副身子,實在是瘦弱不堪,怕是能出去,都走不了多少路。就算僥幸出了落花巷,這樣一副嬌軟無力的身子,艷如桃花的長相,身邊無人相護,只怕早就被人盯上?;蚴菑娬紴殒?,或是賣入柳巷,總歸是沒了出頭之日。 她不可能去告訴別人,自己是護國大長公主。借尸還魂的事情,除了話本子外,誰會當真?皇家之人最忌神鬼之說,更不可能相信。 而且,長在皇家,從幼年記事起,她就知道,所有的人都是不能完全信任的,包括骨rou血親。 那么,只能想其它的法子。她不由得頭疼起來,自小到大,她最不屑與人玩心眼,每每能用武力解決的事情,決不繞來繞去迂回處理。 誰不知她手段雷霆,殺伐果決。 屋子里靜謐如水,兩位女子花容玉貌。俱都是罕見的美人,襯得簡陋的屋子都像是鍍了一層金水,金碧輝煌,如仙宮一般。 “天子玉藻,十有二旒,前后邃延,龍卷以祭。玄端而朝日于東門之外,聽朔于南門之外,閏月則闔門左扉,立于其中……” 一道男子讀書的聲音響起,像是從隔壁傳來的。碧姜暗思著,難不成落花巷里還住著讀書人?倒真是夠奇怪的,她所知道的落花巷,以花娘瘦馬為名,什么時候還有苦讀的書生? 她心里疑惑著,身姿一動未動。 綠衣呢噥一聲,慢慢睜眼,美目流轉地看著碧姜。 碧姜被她看得心里一動,莫非原主與隔壁的書生相識?是了,之前那婦人不是提到什么鄭公子,想必就是這位。 “哎,可憐鄭公子一片癡心。碧姜jiejie,你們最終無緣,你何不去與他說個明白,也好過他天天翹首以盼,茶飯不思?!?/br> 綠衣的聲音婉轉悠長,悲風秋月,帶著無恨憐惜。 眼下囿于困境,碧姜沒想到原身還有一身的桃色官司。不知這位鄭公子是哪樣人品,難道不知道自己是一名瘦馬?就算是他中意,只怕是他的家人也不會同意他娶瘦馬為妻。 若只想將她當一個玩意兒,那就是個好色之徒。 那男子的讀書人還在繼續,聽著有幾分擔心焦急,聲音不知不覺地越來越大。 綠衣幽怨地望著她,她心思轉著,若想了解當下京中的情形,不能問綠衣。一個豢養的瘦馬,能知曉什么天下事。那鄭姓公子是讀書人,應該知道一些。 如此想著,她盡力起身,身子還軟著,實在是沒什么力氣,卻還能下地。她試著慢慢走動,強撐著出了屋子。 聲音是從后院傳來的,她繞過屋子去后院。墻那邊的人聽到動靜,墊著凳子爬上墻頭。 她抬頭望去,只見墻頭出現一位年輕的男子。他長得頗為俊俏,臉色白晳,眉眼細長,一股子書生氣。 “碧姜姑娘,你身子可好些了?”雖是不雅地爬在墻頭,他依然作了一個揖。 “好多了,多謝公子?!彼貞?,眼神卻是打量著院子。 這是一間二進的院子,院子中搭著竹架,上面晾著粉綠的衣裙,隨風飄著,煞是好看。左右兩面圍墻外,看起來都住著人家。而鄭公子的家,則是里邊上。 她抬著頭,天是藍的,還有絲絲的白云。自己有多久沒有遇見過這樣的好天氣,裕西關一帶臨近燕赤。燕赤苦寒,常有冰雪。 “那就好,我……與我娘說了……”鄭公子期期艾艾地說著,一臉的愧色。 碧姜猜想著,怕是這位鄭公子與自己母親說了要娶自己的事情??此谋砬?,他母親應該是極力反對的。 “你放心,我不會放棄的,你等我。等我考中秀才,我再來娶你?!彼荒槇远ǖ卣f著,癡癡地看著她。 她突然就有些不忍嘲諷他,他書生意氣,縱是帶著天真,倒還有幾分真心。尋常的人家,誰愿意娶一個瘦馬為妻。要是他中了秀才,他的母親只怕是更加反對。 他們根本就是不可能。 “鄭公子,我有話與你說?!彼噶酥负箝T。 鄭旭面露驚喜,忙跳下凳子,消失在墻頭。他急忙打開自家的后門,在一棵槐樹下等著她?;睒渖祥L滿翠綠的嫩葉,迎風搖擺。 碧姜吐出一口濁氣,看著高高的院墻,還有緊閉的后門。她的身子實在是嬌軟,就是走到后門處,都有些氣喘。 門是從里面閂著的,她心里想著那婦人,壓根就不擔心她們會逃走。一個瘦馬,沒有戶籍路引,能去哪里? 鄭旭看到她出來,眼神竟有些閃躲,不敢直視她的容顏。 “鄭公子,你既然要參加考試,此時應該多讀書,爭取考個好名次?!?/br> 聽到她關心自己,鄭旭的心里像開了一朵花般?!肮媚锓判?,鄭旭一定不負姑娘所望。等我有了秀才功名,必會信守諾言?!?/br> 碧姜搖著頭,“秀才不是好考的,不能埋頭苦讀,要知時事,才能做出好文章?!?/br> 鄭旭有些奇怪她會提到考試的事情,不過她說得在理,“碧姜姑娘,陛下剛剛大婚,我朝內外安平,正是昌盛之期。我心里有數,已做了萬全的準備?!?/br> 她面色平靜,心里卻掀起驚濤巨浪?;手恫贿^是十五歲的少年,怎么就能大婚?莫非這天下已經易主? “陛下是明君,將來你若能入仕,定要好好報效朝廷?!?/br> “碧姜姑娘說得是,自三年前,護國公主大敗燕赤,那些宵小之國再也不敢來犯我朝。陛下雖年輕,卻深得護國公主親傳,確實是一代明君?!?/br> 三年,竟然已過了三年? 那次她與燕赤一役,可謂十分艱難。最后她險勝,卻身負重傷。為了不影響軍心士氣,一直秘不外宣。后來她時?;杳?,醒時少,睡時多,最后一覺睡去,再醒來后就成了現在的模樣。 不知道她死后,后事是如何處理的? 猛然,她瞳孔一縮。不對,方才鄭公子講的是陛下深得她親傳。她忙著征戰,一年之中,極少有時間呆在京中,如何教導陛下? “護國公主確實是巾幗英雄?!弊约嚎渥约?,感覺有些奇怪。她顧不了許多,只想把話題往自己身上引,以期得到更多的信息。 鄭公子心里納悶著,今日的碧姜姑娘怎么與他討論起朝中之事?不過他心里轉而高興起來,周圍的人,沒有一個能與他談這些的。若是將來的妻子能說得上話,也算得上情投意合。 “你說得沒錯,護國公主確實是女中豪杰。若不是忌憚護國公主,燕赤那些宵小怎么會善罷干休?當年護國公主得勝還朝時,陛下親自開城門迎接,何等風光?!?/br> 鄭旭說著,眼里迸出光彩,他那時也擠上街頭,看著高高的駿馬上,坐著那英姿颯爽的女子。雖覆著面紗,卻依舊能感覺到堅毅強大的氣勢。 碧姜沉默下來,她已知道自己想知道的。 現在是三年后,而且“她”還活著。這么一來,她都不知道,現在的自己,究竟是什么?難不成一個人的魂魄可以一分為二? 鄭旭見她不說話,忙問道:“碧姜姑娘,你可是身子還不舒服?” “嗯,我身子還沒有好全。鄭公子,這兩天我想了許多,我覺得我們并不合適。鄭公子前程似錦,何必把心思浪費在我身上。你我終是有緣無份,你就放下吧。我……娘可能就要替我找人家了,我們不會有結果的?!?/br> “碧姜姑娘,你是不信我嗎?”鄭旭急了,朝前邁了一步。 當然不信,她在心里說著。不喜他人靠近,她往后退一步,暗惱現在這副不中用的身子。 鄭旭原是情急,待聞得少女的體香,不由得想親近佳人。他身形一動,不想一道眼神凌利地射過來,立馬覺得渾身發寒,腿差點軟了。待再看時,只見佳人嬌柔,楚楚動人,暗道自己方剛眼花。正了正身子,恢復常態。 “我信公子,信公子將來能鴻圖大展。就是因為信公子,所以才覺得你我之間更無可能。你想想,日后你封官進爵,立于人前。你總不希望別人肆意談論你妻子的出身?將她與貨物相提并論?!?/br> “我不怕!” 鄭家院子里似乎有腳步聲,鄭公子急于分辯,并未聽到。但碧姜卻聽到了,想來是鄭公子的母親回來了。 “你當然不怕,男子何患無妻,大不了休掉便是。等你有出人頭地的一天,何愁沒有美嬌娘?” “沒錯,碧姜姑娘說得對。旭哥兒,你聽娘的話,好好讀書,將來娶個大家小姐……” “不……”鄭公子喊著,到底是些顧著母親。臉色黯淡著,祈求地看著自己的親娘。 他的母親不為所動,只管看著碧姜,碧姜任她打量著。她輕輕一笑,“嬸子算是看著你長大的,你說旭哥兒是不是塊讀書的好料?他這么有出息,有我這個當娘的拖累,已是夠被人嘲笑的。要是還娶你為妻,只怕他以后會被同窗笑得抬不起頭,白白毀了前程?!?/br> “娘……”鄭旭叫著,聲音低下去。 學堂里的風言風語向來不少,但他父親身家清白,別人雖背后說三道四,倒也沒有人真的以此排擠他。 若是娶碧姜姑娘為妻,只怕……他確實想過。但他相信,將來那些人以后見過自己的妻子,必會羨慕他能娶到如此美貌的女子。 碧姜打量著鄭公子的母親,不用問就知道,這位美娘……嬸子年輕時也是一位花娘。美娘扯著兒子的衣服,“旭哥兒,你快些回屋,我還有話要和碧姜說?!?/br> 鄭旭看了看自己的娘,又看了看碧姜,心道讓她們說開也好。 美娘的目光慈祥地看著他進屋,轉過臉對著碧姜時,臉色馬上淡下來。 “碧姜姑娘,不是鄭嬸子狠心。你也知道,咱們女人哪,一輩子能靠什么?旭哥兒他爹去得早,我一輩子的指望都是他……我與你娘是姐妹,說實話,咱們這樣的人,得認清自己的身份。今天你說的話,嬸子都聽到了,你能看明白,以后的日子才不會難過。我呀,這些年拉扯旭哥兒,多虧昔日的姐妹相幫?,F在旭哥兒大了,這落花巷里是住不下去了,明天我們就搬家?!?/br> 碧姜明白她的意思,沒有說話,轉身進了院子。 只聽得后面一聲長長的嘆息,還有低低的一句“冤孽”。 第3章 她回到屋子,覺得渾身乏力,軟軟地躺在床上。 綠衣靠在床頭,斜睨著她,“可與鄭公子說清楚了?” “嗯?!彼龖?,心不在焉的。說是說了,看鄭公子的樣子,顯然是沒有聽進去的。 “說清楚了也好,省得他惦記。鄭公子書讀得好,鄭嬸子就指著他能出人頭地,將來功名在身,帶著她離開落花巷。依我看,鄭嬸子無論如何不會同意你們在一起的。別說是她,就是娘,也不愿意。鄭嬸子生計艱難,靠給各家各戶漿洗換些銀錢,哪有什么銀子給娘?!?/br> 綠衣這番話,倒是讓碧姜多看了她一眼。此前綠衣的表現,她還以為,她被那位稱娘的婦人給蒙住了心,不知自己瘦馬的身份和將來的用處。 “碧姜jiejie這般看著我做什么?娘疼我們是一回事,我心里清楚著呢,她費盡心思地養著我們,為的可是她的棺材本。你我姐妹二人姿色出眾,她就指著換個好價錢,哪會便宜了鄭公子?!?/br> 碧姜重新躺在床上,這副身子,能坐著絕不能站著,能躺著絕不能坐著,可真是嬌氣得要命。 “綠衣,你說那要來選人的大戶人家是哪家?” 綠衣馬上來了興致,“碧姜jiejie,你可是愿意聽這些事了?以前我每每與你談論這些,你都不甚感興趣,看來你是真的想明白了?!?/br> 她垂著眸子,想來之前的原主與鄭公子兩情相悅,一心想嫁給他,哪會愿意聽到這些。 “我常聽巷子里的姐妹說,京里貴人多,不是我們能想的?;ù竽锛业那嘣苆iejie說過,若是能進永忠侯府,她死而無憾?!?/br> 她聽綠衣提到永忠侯府,心神一震,這也是她想打聽的人家。 “永忠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