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5(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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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完,喉結發澀。 漫長的兩秒鐘過去,屋里亮著燈,女人病中的臉上一片紅云,眼底汪著高熱蒸出的水汽。他不懂怎樣用文縐縐的話形容她的好看,心先一步酸起來。 她是一個耐力很好的女人,頂著失眠,不吃不喝,徹夜演算。 在她身上,看不見病弱,只能看見頑強的生命力,不屈不折。 他不敢小看她,不敢用同情羞辱她,更不敢對她作出任何看似呵護,實則輕視的舉動。譬如命令她去休息,指責她不懂愛惜身體,粗暴表達關心。陳順本能地認為自己不該這么做。 他尊敬她,尊敬一切知識分子。 “杜蘅同志,我相信你可以出色完成任務?!?/br> 他挺起胸膛,長腿筆直,成型的軍禮流淌在每寸細節上,無聲表示對她的尊敬。杜蘅點頭,視線掠過男人浸濕的胸口,默默垂下眼瞼。 送走他,繼續伏案。 直到天麻麻亮,院子石榴樹上傳來小雀啁啾,她完成了最后一輪檢視。至此,這枚航天部將于79年在公海測試的洲際導彈彈頭數據艙接收與打撈最佳時限已全部計算完成。 完成了。 沒有如果,沒有誤差。 心情意外平靜,身上似乎不燒了,杜蘅打開門,卻被余光里的晃影嚇了一跳。 不確定他是不是整夜沒睡,但看臉上精神飽滿。陳順從地面猛地起身那下,完全可以看出軍人的身手,不是狼狽而是迅捷,像是瞬間進入備戰狀態,高大英武。 他在門外守了一宿。 不時聽見的咳嗽聲不斷折磨他的心。 人家姑娘不喜歡你,不能勉強。 道理明白,但說服不了腦子,他沒有也不會有過分的要求,不喜歡他也沒關系,他在外面等了一夜,只有一個目的。 “喝水嗎?我幫你打水?!?/br> 喉結向上提,他的眼睛很亮。 杜蘅打量他。 真是一雙正派的眼睛,她的拒絕直白給出。好了,現在可以慢慢欣賞火候十足的漢子揪心、心碎、接著故作無事的模樣。被拒絕,陳順半晌沒話,點點頭,說著沒事,嘴邊一道干澀微笑,全是理解。 * 遇上好天,杜蘅會搬個小馬扎,坐在陽光下,常常一坐幾個小時,紋絲不動。她是靜止的,思維卻不是。 無數思想在陽光下,漂浮如塵埃。 供她思考,演算,推導。 她知道陳順在看她。 他的看法很規律,每次絕不超過一分鐘。 把自己充公的男人做不到把對她的感情也拿去充公。他的心意不能說出口,一直揣在心上,秋天過去,初雪落下,春天又到,想她想穿了心也沒讓她知道。 去年冬天他送了燒火煤,給她,也給她記掛的嬢嬢。 只是送煤,多一句話都沒有。 祖孫倆回禮回得客氣本份,干年糕,紹興梅干菜,感謝首長。 自從知道她在預備高考,陳順更沒話,很少出現在她面前。治凍瘡的藥膏去年冬天還是托雷教授轉交的,不知道她用了沒有,感覺怎樣,手上凍瘡應該沒再發作吧。 上頭知道他的情況,把他叫到辦公室,一通話說下來,意思再明白不過。給你提個醒,你小子前途無量,別犯傻,給人當肥皂用來洗政治澡,實在犯不著,漂亮姑娘有得是。 漂亮姑娘有得是,別人漂亮別人的,和他有什么關系? 陳順倒希望他的心上人把他當肥皂,洗政治澡。 可她看不上他。 況且上級并不了解這樣一個女人,政治的澡,她靠自個也能洗得干干凈凈。男女情事,別的勾當,她未必看得上,就像他,哪怕再前途無量,她也看不上。 陳順這么想也這么說,直來直去。 她喜歡什么樣的男人?也許真跟小雷說的那樣,得懂物理,不能比她差,他把書店買來的書翻爛,可能也和她說不上幾句話。 今天吃湯面條。 陳順去廚房拿醋,回來時見杜蘅正盛面條。 她很本分,從不和他們同桌吃飯,所有人都清楚其中原因。在監號那幾年,到底給她烙下深深傷痕,永遠和任何人保持距離,非必要,不說話,更不可能親近誰。 她的檔案陳順看過,有人曾在基地食堂貼大字報,公開指責杜蘅帶有政治細菌,不配和正面人物一起工作,同桌吃飯。 陳順默默把醋放到她手邊。 這一大盆湯面條其實是他的,他飯量大。陳順沒舍得糾正她,反而讓她多夾點多吃點,還有醋。 “你吃面愛擱醋,山西的老陳醋,試試?!?/br> “陳順?!?/br> 這是她頭回帶名帶姓喊他名字,陳順一愣,突然立正。 “到!” 杜蘅頓住,眼看他雙手緊貼褲縫,筆挺筆挺,面孔唰的通紅。陳順不敢看她,知道自己應壞了,在她面前,他根本沒救。 心里的激情和躁動,隨時隨地生發。 沒在管他死活。 小雷來得很不時候,話也說得不是時候。少年端著他媽給杜蘅做的rou絲面,直白揭露,這嚇人的大盆其實是陳順吃面的碗。 少年還把杜蘅的面放到盆邊,相比之下,多秀氣一口小碗啊。 物似主人形。 一個粗糙的男人,飯量驚人。 陳順的臉紅上加紅,杜蘅連忙連碗帶筷放下,陳順立馬解釋自己還沒動筷,沒吃過,面是干凈的,請放心。他的手藝也不差,面不難吃,嘗嘗看。 他的話好密,杜蘅根本插不上話道歉。 首長夫人后腳來的,聽小雷一說,老太太哈哈笑,打圓場,能吃到一個碗里沒準是夫妻呢。 師娘一句玩笑話,陳順大晚上烙餅似的,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第二天,雷鳴教授回來了,帶回個壞消息。 他把杜蘅叫到石榴樹下,幫師娘燒早飯的陳順聽見兩人對話內容。 “王屋山、太行山到底是兩座大山,短時間內想搬動不容易,但事在人為,你別泄氣。你爸爸的事,總會有結論的?!?/br> 由于杜仲明的遺留問題,杜蘅提交的關于洲際導彈的計算并沒有獲得采用。 雷鳴不斷安慰她,越是內行,越明白她的算式多么漂亮,多么不容易。 一支筆,一摞紙,在面向她的數據十分有限的先決條件下,完滿完成計算,已是奇跡中的奇跡,她的學識無人質疑。 眼下現實是學術界也存在意識上的兩座大山,短時間內想搬動不容易,但時代在前進,希望就在前方。 雷鳴不斷鼓勵她。 生怕她受打擊。 陳順心里也不好受。失眠,發燒,堅持計算,她好耐力,幾乎熬干自己,結果還是碰壁,沒能濺起一點水花。 雷教授太老實,有一說一。她的計算原稿要不回來了,接收方沒有好好保存,一個冬天過去,淋雨受潮,生了不少霉斑,糊成團了。 陳順的心一再抽緊,那是她失眠熬夜的心血。 “有人算出來嗎?”她突然開口。 雷鳴點頭:“有的?!?/br> “那就好?!?/br> 杜蘅總是平靜的,似乎逆境順境于她沒有不同。陳順站到廚房窗邊,葉脈篩過的辰光斑駁她,她對雷教授說,只要有人計算出洲際導彈相關數據那就好,至于這個人是不是她,無關緊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