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跟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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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蘅的寫字課上了叁天。 進步不小,頭天那手臭字真把嬢嬢唬一大跳。 當然,一輩子沒用重話傷過誰人體面的老婦人也沒拿話傷她。太陽底下,一臉和藹地安慰:“沒事啊小杜,多練練,能寫好的?!?/br> 偶爾寫出幾個好字,嬢嬢立馬鼓勵,想盡辦法努力夸她。 嬢嬢喊她小杜。 很快接受她的新身份。 似乎只要不把她往眉眉兒上面靠,什么身份老婦人都能記住。 多年之后杜蘅才知道,收下杜家厚禮的人總會自認好心,提醒老兩口:回不來的,大西北的氣候一塊好rou尚且凍成爛rou,父女倆是什么人,不說金尊玉貴,他們過過苦日子嗎?雜草在大荒漠能活,姚黃魏紫在大荒漠能活嗎? 未有一封回信。 四處碰壁的絕望。 無數踏破杜家老宅,進進出出的雙腳,又陌生又年輕又健全,黃膠鞋,紅袖標,好年輕的臉龐。老邁在年輕面前,是如此不堪一擊。 所以嬢嬢一直把她和父親當作一種無望的希望來盼,盼干了眼,盼穿了心。 明兒和眉眉兒在她的盼望里可以永生。 凍不壞,死不了。 這是個多么識相的老人家。沒給誰添麻煩,只是盼,盼出毛病還在盼。盼望的人要是出現,盼望里的不就死了? 門外突然傳來孩子的笑聲。 每次陳順買東西回來,背后總跟一群小毛頭,最小的和陳百年大女兒差不多。這里的孩子都早熟,昨天陳順到西單買巧克力,分給他們,糖到手,其中一個開心地尖叫:“軍代表拿糖賄賂我咯!” 陳順聽了,唯有沉默。 進門前多給那孩子幾顆巧克力,摸摸男孩亂蓬蓬的發旋。 “順子回來啦?!?/br> 陳順笑著點頭,喊聲嬢嬢。 再看他的妻子,一副好學生的樣子,乖乖坐著正寫字,怎么不抬頭看他一眼? “用功著呢?!?/br> 嬢嬢心好,為杜蘅的忽視做解。 陳順多看她幾眼,心滿意足,把菜放進廚房,和祖孫倆打過招呼才開始動手修理臥房的老門。 這幾天,他一直在做各類雜活。 工具或買或和街坊借,修繕飯桌腿,固定幾把椅子,雨水脹發后開關不靈的窗戶也打磨過。米缸填滿,煤球堆好,屋前屋后,能料理到的他都料理好了,大盆小盆的綠植通通澆水修剪一番,掛在窗外的網布淘洗曬,洗出本有的綠色。 什么活到他手里,一樣輕巧。 做得精干又利落。 兩個老嬢嬢放涼開水,一聲聲順子叫開了,常常在各個角落里眼巴巴看著,等他來喝一口。 午飯陳順炒好兩個菜,熬了鍋粥。 飯桌上,嬢嬢一臉抱歉和杜蘅請假,下午有事需要出門一趟。她可以留在這里繼續寫,阿純在傳呼電話間,大概下午兩點會回來一趟,教高粱他們功課。有興趣的話,留下聽聽,總沒壞處。 “嗯?!?/br> 杜蘅點頭,“王羲之的老師也是女人家,多學,總沒壞處?!?/br> 說完看嬢嬢。 嬰兒般純凈而慈祥的眼睛從碗沿抬起,眼角陳舊的褶皺是那樣溫柔,幾乎有一秒,似有火光閃過,但火光太微弱了。 微弱到不足以讓老婦人想起哪年哪月哪日,她仰了一生鼻息的丈夫去飯廳喝冰鎮酸梅湯,說女兒家未必要寫多好的字。等走遠,她對人剛比八仙桌高一些的小孫女說了一句話。 正是杜蘅說的這句。 不記得,沒關系。 杜蘅沒有強求。 飯后,嬢嬢收拾好自己,用塊布裹好小提琴,微笑著和杜蘅、陳順道別,出門去。 記憶里腿腳不便的嬢嬢,如今跛著跛著,天大地大,卻沒有什么地方是她走不到的。 一場場運動,居然讓跛腳老嬢嬢一輩子沒走過遠路的病腿運動開了。 杜蘅很意外。 這是個她從沒見過的嬢嬢。 鄧菊英不放心她的小姐一個人出門,近的地方,對屋反革命學術權威家的男孩做小護法,遠的地方,必須叁女兒陪著。這趟路昨晚說好的,叁女兒陪。 所以嬢嬢進出一趟傳呼電話間,身邊多了個盤頭發的工裝女人。 墻角的杜蘅扯扯男人衣角,示意他跟上。 于是,陳順也有幸見識一個從沒見過的小妻子。 掩體找得那叫一個妙,死角切得那叫一個好。原來他的小人芽兒跟蹤起別人來,這么有天賦。 真是塊好偵察兵的料。 一路把人跟到東華門,兩名跟蹤的對象半點沒察覺。 陳順驚訝之余,實在覺得她可愛,聽話地跟在她身后,做她的小兵。讓他跟上他就快步走,讓他躲起來,他就藏身在她手邊。 “怎么又是您,不值得修啦?!?/br> 柜臺后的伙計在修表,把獨眼鏡從眼眶里摘出來,一張牢sao臉,手直擺。 “這是我孫女的琴,她很喜歡,能不能勞駕再看看?!?/br> “老太太,看您這腿折騰,實話跟您說吧,勉強修個樣子,音色也不對,沒看見琴桿彎了。買個新的吧,多省事。您孫女怎么這么死心眼,非逮這把琴薅呢?!?/br> “是我自己的主意,和她沒關系,不要說她。能不能把弦補上,至少是個完整模樣?!?/br> “給壞琴換弦不是浪費鈔票嗎?” “開門做生意還挑叁揀四,欺負老人民群眾呢!”工裝女人打斷,攙住嬢嬢,轉臉說,“走,孫姨,我們上別家修!有的人,哼,有錢不賺王八蛋!” 工裝女人也是細條條的身材,能看出鄧嬢嬢的幾分影子。 杜蘅在對街,只看見幾人面部表情,聽不清說什么,但能猜出個七八分。 嬢嬢被攙著出來,把小提琴直豎豎抱在懷里。 曾抱過仇英、趙孟頫、崔白的雙臂,此時抱著她的舊琴,比抱古畫時更小心。眉眉兒是嬢嬢的心肝,眉眉兒喜歡的東西,也是嬢嬢的心肝。 “小蘅?!?/br> 陳順喊她。 杜蘅看清嬢嬢走掉的方向,回頭,發現他正指著邊上的展示窗口要她看。 信托商店玻璃窗里躺著幾把小提琴,一字排開,陳順指向最貴那把,售價為6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