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大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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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鄧菊英的講述中,杜蘅才知道原來嬢嬢73年冬天見過她母親潘晚吟,大雪天提著禮物上門去求人。 白白凍病一場。 不止嬢嬢,在她和父親雙雙轉監后,祖父杜晏平是全家第一個學會求人的人。 求人是門大學問。 杜家人不肯學,注定吃虧。 杜家幾代人把聰明花費在獨善其身上,不入伙,不入任何的伙。茍且平安,躲過國家櫛風沐雨的百年辰光,便以為這是個好辦法。 自覺讖緯讓他無愧祖宗、守住家財的祖父沒有料到,杜家最大的禍端會是他的兒子。 顯然生兒那日,讖緯騙了他。 分明說是個振興家學的孩子。 在父女倆被帶走后,起先叁親六眷有的是人一起著急,到后面,聽說判了重刑,誰誰都不見了。? 骨節一輩子沒彎過的祖父,也不得不老一老臉皮,塌一塌背脊,拎著厚禮走門串戶。 往日一口一個“杜老先生”喊著的人,而今將一把年紀的杜晏平晾曬在門廳。 不是打官腔,就是請回吧,這件事不太好辦。 可能是禮不夠重。 杜家的字畫古董是時候派上用場,崔白真跡能換一句“杜老啊,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敢問辦法是? 一條大河,浪水這樣急,只鋪一塊石頭踩腳,怎么過得去? 接下來的一年,祖父幾乎搬空家財。臉皮充分歷練過,老透了,面對再年輕的人,再小的官,哪怕官員秘書,他也能厚顏去求,不知廉恥去求。 到最后,傳家寶石鼓也給人騙走。 好事一樁哪,干凈了。 這下徹底干凈。 沒了浮財沒了敲門磚,滿腦子吵鬧的念想可不得一一閉上嘴巴,終于不再成日作祟,為難別人也為難自己。是大好的事。 天下事,了猶未了,不了了之吧。 祖父死的時候,眼珠一半在眼眶外。 和續弦妻子說不了了之,你我二人看開吧,其實都是說給自個兒聽的。 顯然沒把自己勸好,心臟病才會發作。才會在過年,家家戶戶備年菜團圓的時候,變成一具堅硬冰冷的尸首。 66年后,雇保姆是剝削,杜家遣散不少傭人,只留過幾個用老的。好在舊情靠得住,嬢嬢請他們幫忙,把老宅變賣出現錢,好歹把喪事還算體面地辦完。 “后來……” 杜蘅問。 “后來我聯系上杜家傭人,知道小姐借住在人家家里,想想還是把小姐接來北京?!?/br> 鄧菊英不想惹她傷心,沒細說。 其實當時的借住是睡在走廊過道。沒辦法,老傭人自個家七八口人擠在一起,你多一口我少一口,日子過得緊巴巴,實在顧不上。 “像,太像了。尤其眼睛,和明少爺年輕時一模一樣?!?/br> 鄧菊英想說點開心的事,說給杜蘅看樣東西,進到屋里,過一會兒走出來,手心展給她看。 是張老照片。 杜家用收藏古董的鄭重來收藏照片,叁十多年過去,字跡仍然清楚。 左下角寫著很小一行字:1944 攝于赴_前。 涂掉的是“美”字。 照片上西裝領帶的少年是十七歲的杜仲明,杜家大阿官①。 那年他獲得美國公使館簽證,以完滿驚人的成績換取遠渡重洋的自由,公費出國留學。 太平洋上有一艘大型郵輪等著他。 將把他送去一個不用天天擦拭叁塊進士及第匾額,不用看滿屋子可憐女人的地方。 對于那時的杜仲明來說,美不美國不重要,不管哪里,不用擦匾額不用看可憐女人,一定是個好地方。 所以,照片上定格的他,氣質超邁,神采飛揚。 少年眼中對自身智力的清楚認知,因他的俊美而顯得志向遠大,十分吸引人。 這張照片曾經流傳在浙江各大照相館,成為無數少女春閨夢中人。一個漂亮小男人,直白地用長相告訴你,將來他也會是個頂漂亮的大男人。 “孫姑爺也瞧瞧?!?/br> 鄧菊英把照片展在陳順眼前。 照片上的人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一看就是讀書人。陳順把雙手懸在疤疤賴賴的搪瓷盆上方,他不擅長夸人。 沒有人可以把照片上滿眼壯志,漂亮到不可親近的少年與檔案中用派克金筆自殺的杜教授聯系到一起。 陳順也不能。 這張照片對杜蘅來說不陌生。 家里原先擺過。 原來她的樣貌變化不大,鄧菊英憑著一張照片認出她是誰,可嬢嬢連聽到她的名字都沒有反應。 她問嬢嬢的記憶病看過醫生嗎?鄧菊英點頭。 看過,看過好些醫生,現在最緊俏的就是醫生。其中說法最可信的是身上還帶著牛棚牛糞氣味的一個主任。他說這叫中樞神經退化病變。 小姐忘事忘得很奇怪。 照片上的明少爺她不記得,阿純這個名字是我在溫州孫家做小丫鬟時叫的,偏偏又記得。 眉眉兒是小姐的心肝寶貝,常常掛在嘴上。前陣子在醫院試過,說孫小姐結婚啦,對方是不錯的人。結果一整天不說話,喚不應,呆呆的,快把我嚇死。好不容易肯說話,叫我別拿眉眉兒打棚②,她還小,不到嫁人年紀。 電話里講不清楚,以為見到真人,總能想起來。 看樣子,并不是。 對別人也不見得這么糊涂,記得住的不算少,怎么會把最想見,最掛念,最盼望的親人忘了呢? 這是什么忘法? 渾身牛糞氣味的主任說,人腦會自我保護嘛,我們對大腦的認知目前還很有限。心里清楚,一部分意識又不肯接受,自己和自己打架,刺激多了,導致病變不要太常見。 鄧菊英說:“那人不像樣子貨,說的應該是真話?!?/br> 何以見得呢? 因為這是她用五個饅頭,一碗蛋花湯換來的。餓急了、吃狠了、發一頭汗的牛糞氣味主任是騰出咽饅頭的空檔說的。 那么窮兇極惡的吃法,多說一句就會少吃一口。 可不盡是真話嘛。 杜蘅發現了。 鄧嬢嬢身上有種天然的樂觀。 再難的事到她嘴里,似乎還有一絲絲樂子可言。好比對屋被居委會抓走吃掉的雞,只是進行一場觸及靈魂的改造罷了。 改造得噴噴香。 杜蘅站在臥房門外,嗅著木料潮氣,看了好長一陣子。 嬢嬢睡著,睡姿怎么都不難看,是不是千工拔步床影響不太大,一樣躺得莊靜。她發現,蚊帳邊掛著一把老舊小提琴,是黃河教授送她的。 在譯書事件發生前幾個月,黃教授被兩個學生揭發,最終顱內出血不治身亡?;靵y中,黃教授只有一句話,始終斯文,不斷對自己也對眾多學生說:音樂家的雙手不應當用來施行暴力! 他的話約束了自己,卻沒能約束住學生。 身后鄧菊英問陳順,在北京能呆幾天?陳順說半個月。鄧菊英一邊點頭,一邊安慰,可能會想起來的,畢竟小姐記別的事都沒問題,還能教大學生寫鋼筆字呢。 杜蘅頓了頓。 “鄧嬢嬢,等嬢嬢睡醒,麻煩你告訴她,明天開始,我來補課學寫字?!?/br> —— 【注】 大阿官:江浙方言,類似“公子”“少爺”。譬如閏土稱呼魯迅為大阿官。 打棚:方言,講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