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舉出仕(士) 第117節
此時貞文帝出言問了:“黎池族人不是在鄉里仗勢索拿財物,怎么竟連衣食都困難了?他那三進狀元府是朕賜下的,三進小院也能說得上廣廈闊屋?” 御史這個官職,是專門為彈劾而生的,不僅是彈劾群臣,還‘彈劾‘皇帝。有的御史甚至以一頭撞死在大殿上為榮,那樣的話,就能在史書上留下一個‘死諫‘美名。 當然大多御史都不敢‘死諫‘,但他們的脾氣大、膽子大也是事實,因為他們有‘御史不以言獲罪‘這把保護傘。所以哪怕貞文帝親自開口,詢問王禮容所參罪名的前后矛盾之處,王禮容都沒有驚慌害怕。 “回稟陛下,之所以衣食困難,或許是財物分配不均,又或許是僅他們沒有參與索拿,這并不重要。而廣廈闊屋、美食華服,不過是比較之下的說法而已,相比黎池的生活,其長輩就過得艱苦了。 這就好比一家乞丐,父母長輩餓死了,晚輩卻吃得飽飽的,那晚輩就是不孝。只要父母長輩比晚輩的日子過得差,晚輩卻不以同樣的衣食、房屋去奉養,就是不孝。因此,黎池也不孝之人!” 御史到底是御史,那一張嘴確實厲害!甚至黎池嘗試不動腦子,就跟著王禮容的話去想,竟然也覺得王禮容說得很對。 貞文帝被王禮容堵了話,一時間神情莫測,也沒開口讓黎池辯駁,黎池也只能安安靜靜地站著。 大殿之內有那么幾息的時間,安靜極了……若按這不孝的定義來,這朝堂之上怕是大部分官員都是不孝之人了。 此時,站在文官之首的內閣首輔周青揚,打破安靜、出聲說到:“陛下,黎侍講的祖父母和父母,日子過得是否艱難,臣未親眼看見,并不能輕易斷言。不過依臣想來,應是不至于艱難到衣食無著的地步的。 去年冬天時,那八十八兩一套的羊毛六件套,臣后來再想多買一套給家中老妻換著穿,都沒能成,因為黎侍講說那十三套六件套,是要留給族中長輩的。想來若是他們實在艱難,拿出來賣上個一兩套,就能在鄉野里衣食無憂地過一段日子了?!?/br> 十三套羊毛六件套,八十八兩一套,那就是一千一百多兩。真若是轉手賣,絕對不愁賣不出,甚至價錢還會更高!在鄉野間的一千多兩銀子,幾乎比京城中的一萬兩銀子還值錢。如此一來,黎池長輩都不至于缺衣少食。 而且都往家里送十幾套羊毛六件套了,這也證明黎池是孝順的,又何來不孝之說? 在辯駁時,出自他人之口的話,比出自本人的自辯要更能取信于人,尤其是這人還是文官之首的內閣首輔時。 黎池按照正常的反應,看向周青揚,面露感激。事實上,他也是真的感謝周青揚幫他說話。 既然周青揚開了這個頭,黎池也準備跟著開口自辯的,結果對方卻又繼續說到:“不過,王御史所說黎侍講的長輩親自耕種田地這事,臣倒是知曉一些內情?!?/br> 貞文帝很配合地問道:“哦?周愛卿知道內情?” 年近花甲之年的周青揚,慢悠悠地道出了‘內情‘,“敕誥房的敕誥舍人厲云,曾親去浯陽,為黎侍講祖母和母親送敕命文書、行敕封儀式,回京后好一段時間內,都常在內閣里說起在黎水村的見聞,言是黎侍講都六元及第了,其家人還那樣勤儉,真是罕見?!?/br> “如何勤儉了?”貞文帝問道。 “住的是尋常農家小院,但收拾得干凈而整齊;穿的是尋常衣服,并非富貴的綾羅綢緞,可也大方得體。而且還親自耕種,厲舍人問起時,當時黎侍講的祖父笑著說:‘兒子媳婦兒都是當干之年,閑在家里不像話!沒得只因孫兒考中了狀元,一家子就都閑在家里當懶蟲,等著孫兒來養的道理‘?!?/br> 周青揚雖不是寒門出身,但年輕時家族中的那一群懶蟲蠹蟲,可都是咬著他吸血啊……他還不能將他們怎樣,不然就要像黎池今日這般,被御史彈劾。 不僅是周青揚心有感觸,貞文帝也是深有體會的。到他這里,趙家才只掌了兩世江山而已,可趙姓皇族的人員就已經很多了。大多都是些不事生產的蠹蟲,可他又不能拿他們如何,只能好吃好喝地養著,不然天下人就要說他刻薄寡親。 貞文帝:“若真是如此,倒也確實難得?!弊訉O出息了,卻還不放棄勞作,不鋪張奢靡,確實難得。 皇帝雖在‘確實難得‘之前作了假設——‘若真是如此‘,但在京為官的朝臣們,是親見貞文帝對黎池的種種信任和寵愛的。所以不難猜出,王禮容彈劾黎池的兩條,皇帝其實是不太信的。 畢竟浯陽黎氏能養出來六元及第之才黎池,還將他養得這樣聰明懂禮,很大可能不會像王禮容所說那樣。即使有那傲慢貪婪的,可能也只是個別族人罷了。 王禮容也看出來了,皇帝并未聽信他的彈劾之言。不過,王禮容并未在意。 他們御史上本彈劾,有時會一開時就直指要害,打人一個措手不及。有時也會做些鋪墊,先彈劾一些不致命的過錯,雖不致命但也種下了不好印象,最后才拋出殺手锏,力求一擊致命! 王禮容之前參的兩條,不過是起個鋪墊作用罷了,真正的殺手锏,這次他留到了最后。 “臣所參黎池第三條,乃其族人仗黎池之勢,左右司法!擾亂刑獄!cao縱人命官司!” “嚯!”“嘩!”乾清宮內滿堂嘩然! “黎池二伯黎林之妻趙氏,及其子黎湖,生性殘暴,聯手逼死其兒媳/其妻孫氏! 那孫氏的祖父雖已過世,也是有舉人功名的,孫家在浯陽也算是有名的鄉紳,本來黎池的堂兄黎湖一個童生,迎娶孫氏也算合適。 可似乎是自黎池六元及第,仕途上又有了青云直上之勢后,那趙氏和黎湖母子兩,就看不上孫氏了,最終竟是硬生生地將其逼死! 就這還不算,孫家覺得孫氏之死有蹊蹺,于是報官浯陽縣令。但趙氏與其子黎湖,又或者是整個黎家,竟然仗著黎池的勢,向浯陽縣令施壓!言是:‘我侄子是六元及第的五品翰林!‘ 最終浯陽縣令將此案草草了結,判了孫氏乃投井自殺,與趙氏和黎湖并無干系。孫家并不服氣,就又一紙狀書,告到了江淮承宣布政使司。因此,臣也才得知此案?!?/br> 黎池聽了王禮容的話,真是震驚不已!他怎么也沒想到黎湖之妻孫氏,竟然去世了!那個有些嬌氣,但并不嬌縱的孫氏竟然投井死了…… 殿內群臣間也是驚訝不已,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 貞文帝眼神不錯,下面朝臣的小動作他都看得一清二楚的。自然地,黎池一臉震驚,不敢置信的樣子,他也從頭到尾都看清了。 黎池的神色只有震驚和不信,以及反應過來之后的悲傷,沒有哪怕一絲的心虛和慌亂??磥砝璩厥孪纫彩遣恢榈??!巴跤?,你所奏這樁命案,可是屬實?” 王禮容從衣袖里掏出一個信封,“臣剛才所說并無半句虛言。臣這里有孫家狀書一份,還請陛下過目?!?/br> 太監總管張忠下來,將王禮容手上的信封拿過去,呈給了貞文帝。 貞文帝拆了信封,展開狀書看起來。 貞文帝看完狀書之后,又沉思一會兒,然后才開口道:“大理寺少卿張明,并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涂遠成,你二人明日出發,前往淮陰、浯陽一趟,查明王御史所奏之事。黎池……就暫時待在你府里,等今日之事查明之后,再論以后?!?/br> 大理寺少卿張明,以及都察院御史涂遠成聞言出列,跪下接了旨:“臣領旨!” 黎池也跪下了,“臣遵旨?!?/br> 原本待議的事情都已經議完,王禮容又參了黎池一本,結果雖沒能讓黎池革職在家待查,卻也讓他暫時待在府里,不用去翰林院當值了。 發生了這件事,也沒有哪個朝臣繼續奏事了?;实鄣男那槊黠@不佳,今日并不是奏事的時機。 既沒有朝臣再上奏,這次早朝也就散了。 “退朝!” “恭送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第141章 在黎池前世的世界中,明朝洪武年間時,曾有過規定:凡在官者,其族屬有麗于法,聽其解職歸鄉里。大意是在任官員,其族人若有違法犯罪者,立即就要解職回鄉。 相當于族人違法,官員亦要連坐。這樣的規定有利有弊,利在于有效防止了官員的族人親屬仗其官勢欺人,弊則也是‘連坐‘的弊處,極易牽連無辜。有時僅僅是因族里的一個遠房族人犯罪,就能讓一個好官斷了仕途。 而大燕也有類似規定,要求官員管束好族人,不可讓他們倚仗官勢欺人。雖沒有黎池前世歷史中明朝的那樣嚴厲,可若是官員的族人仗勢犯罪,也能影響該官員的仕途。 所以,若是王禮容彈劾屬實,趙氏與黎湖——或說黎氏族人,仗黎池的官勢去左右司法,擾亂刑獄,買斷人命官司,哪怕事情并不是黎池犯下的,他甚至絲毫都不知情。黎池的仕途,多半也會就此半道夭折了…… 可哪怕是這樣,黎池往宮外走的時候,也都沒有失了風度,還與往常一樣。只是臉上一貫的笑意沒了,愁眉緊鎖,神情中帶有悲意。 往日下朝出宮時一路走的官員,一個也沒有了。就連同是儉王派系的唐翰林,也只是用似同情、似可惜的表情,看了黎池一眼,就與王掌院一起走了。 官場人情冷暖就是如此,雖然在此之前,黎池兩輩子都沒有經歷過,但也看過不少,因此并沒有很傷心或憤怒。只是到底有些惆悵唏噓,昨日周歲宴時還送了禮、一起喝了酒的官員,現在就跟不認識他了似的。 官場上的冷暖炎涼,如今算是見識到了,現實得很真實啊…… 黎池往宮外走的速度不快不慢,沒有落荒而逃,也沒有腿軟到走不動道,步伐依舊穩健,還帶著他獨有的步伐韻律。神情中有憂愁、有悲意,卻沒有慌亂失態。 黎池就這樣一路往宮外走去,路上有超過他身邊時偷瞄的,也有本來走在前面,卻似是不經意地慢下腳步,然后用眼角余光偷瞄的。 那些偷瞄的人看到黎池這樣,心底不禁暗道:看這黎和周的樣子,很像是真不知情,也真不認為他族人會犯下那等事啊。 黎池就這樣出了宮,找到等在宮外的自家轎子,坐了進去?!盎馗??!?/br> 郊外的一個抬轎小廝問道:“老爺今日不用去翰林院當值了?” “最近都不用去了?!?/br> 抬轎小廝見自家老爺似乎不愿多說,也就不問了,喊了‘起‘后就抬起轎子,往回狀元府的道上走。 黎池靠在轎子內,右手食指一下一下地敲擊著膝蓋,沉思著。 這變故真是突如其來,即使早朝前他在朝房里時,就已察覺出王禮容可能會彈劾他,并做了心理準備,結果卻是怎么都沒想到,竟會是這樣的事情…… 要說黎湖會逼死孫氏,他是萬萬不信的。黎湖是先相中孫氏之后,再才向家里提出上門去提親的,可見黎湖對孫氏是有情的,又如何會去逼她死呢? 而且,他年少時雖大部分時間都在專心讀書,可畢竟在同一個村子里相處了十幾年,黎氏族人大體上如何,他還是有些把握的。 但是……他如今已經近兩年沒有回黎水村了,沒有親眼見過他們。人都是易變的,黎家又是乍然發跡,此時的人心是不好掌握的。 一路上,黎池的腦子里一直在快速分析著,到達狀元府外時,分析出了一個結論:靜觀其變。 事實上除了靜觀其變,黎池現在不能做任何事情。無論是黎池事實上只是因無計可施,還是現在最佳選擇就是靜觀其變,他現在都不能做任何事情。 說起來,皇帝下旨,派去查明王禮容所奏是否屬實的兩名官員,其中一人與黎池竟來是‘老熟人’呢。 涂遠成涂御史,擅長制墨,但近兩年來,涂遠成已經沒有制墨了。在黎池趕考住在黎府的那段時間,黎鏡就送了他一壺涂御史制的墨,后來他又從涂御史手上買了一座石山。 黎池走進府門時,想著:黎鏡送的那支筆和那壺墨,似乎是放在書房的哪里了,去找找看還能否找到。 …… 后院東廂里,徐素正在陪著平平和安安玩耍,丫鬟豆蔻掀簾進了屋,輕聲說到:“夫人,老爺剛才回來了,聽說正在書房里呢?!?/br> 徐素手里正拿著老家寄來的布老虎逗兒子,聽明白豆蔻的話之后后,手上動作一頓,胖墩兒平平趁此機會,身子往上一沖,就將布老虎抓到了手里?!鞍?!哈!” “老爺回來了?”徐素眉頭一皺,心中疑惑得很,“這時候就回來了?下了朝不是還要去翰林院?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徐素不解,豆蔻同樣不知道,正在用開水燙洗尿戒子的銀朱開口說到:“夫人去前院看看,就什么都清楚了,再順便問問,可要廚房做午飯?!?/br> “也是。豆蔻,你與銀朱兩人,在這看著平平和安安?!毙焖仄鹕硗萃庾呷?。 徐素來到前院,見書房的門果然半掩著,于是走上前敲門,“和周,你回來了?” “素素,進來?!?/br> 徐素推開門一看,丈夫正坐在書案后的圈椅上,神色嚴肅地在思考著什么。這樣的姿勢和狀態,以前也有過一次,“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黎池搖搖頭,“沒有,你坐?!苯裉斓氖虑椴m是瞞不住的,早說晚說總歸要說,不如就趁早說了。 徐素依言在書案前的椅子上坐下,“今天怎比以往回來得早些”不止早些,是整整早了半天。 黎池稍微醞釀一下之后,注意了語氣和措辭,“素素,我有一件事要與你說,你聽了先別激動?!?/br> “嗯?什么事?”徐素一時想不住出來,是什么事會讓丈夫一臉鄭重的樣子,“你說,我不激動?!?/br> “今日早朝時,我被御史彈劾了,陛下讓我先不用去翰林院當值,等到查明了,再論以后?!崩璩卮藭r說話不敢大喘氣,怕嚇到徐素了,趕緊接著說:“素素你先鎮定,聽我慢慢說,今日早朝……” “竟然!湖三嫂竟然過世了?!” 黎池暗道果然沒料錯,妻子的第一反應果然會是這樣,“對,雖然御史說是二伯母與湖哥聯手將她逼得投井而死,但我是不相信的?!?/br> “二伯母與湖哥哪里是那樣的人!這其中定然另有內情,或者存在誤會!”徐素只在黎水村生活了約一個月而已,對黎家家人也有感情,但不可能有多深。徐素震驚不已以及不可置信之后,就將注意力放在了丈夫身上,“和周,你這是被停職在家了?可怎么辦?” “雖然我們相信二伯母和湖哥他們,他們不是會做出那等事的人,但是萬一……萬一別人不信呢,那和周你是不是也就說不清了!這可怎么辦是好?怎么辦是好呢?”徐素話說了一半,又生生扭轉開了。不管是考慮到黎池,還是她自己的希望,她都不想那個‘萬一’發生。 黎池明白徐素是想說‘萬一做出那等事了呢‘,別說是與黎水村家人相處不久的她,就是十幾年都與他們生活在一個院子里的他,甚至都忍不住去想那個‘萬一‘。 黎池也是一邊懷疑,又一邊篤定??刹坏鹊浇Y果出來,他都不不敢斷定什么,雖然他很希望這事只是誤會?!皼]事,素素,放心。此次負責去查這件事的,是有著‘青天老爺‘美名的大理寺少卿張明,他非常擅長斷案,定然不會冤枉二伯母他們的?!?/br> 而且,一同去的還有‘老熟人‘涂御史呢。 但是也有一點,那張明是真的很會查案、斷案,可能涂御史起的作用不會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