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節
府衙大門,頻頻有人進出,除本州官吏衙役之外,其余人需要通報,或遞名帖,或盤問記名等。 門房雜役跑腿忙至晌午,往來之人漸少,方有空坐在條凳上休息閑聊。 一中年人抖抖腿,“唉喲,忙了一上午,跑腿累得腿酸?!?/br> “忍忍,兩刻鐘后就交班了?!?/br> “最近拜訪知州的客人,實在是多?!?/br> “咱們大人任滿三年,升遷了,月底回都城上任,同僚親友紛紛賀喜,肯定比往常熱鬧嘛?!?/br> “說是道喜,實際十有八/九趁機套近乎,攀交情來了?!?/br> “指望咱們大人提攜唄?!?/br> 一年輕人聊興奮了,掏出錢袋,得意晃了晃,“嘖,管那么多做甚?道喜也好,攀交情也罷,只要給賞錢,我就樂意跑腿!” “喲,小子,行啊,你今兒上午領了多少賞?” “嘿嘿,不多不多,也就、就一兩?!蹦贻p小伙含糊答。他見同伴起哄嚷“請喝酒”,頓時后悔炫耀,忙收起錢袋,打岔問:“不知‘司農卿’究竟是管什么的官?官位大嗎?” 同伴嘀咕幾聲“摳門吝嗇”,隨口閑談,“聽說是專門管農桑的。去年,朝廷設立了司農衙門,讓姜知州負責掌管,她是第一位司農卿,正四品,深受朝廷信任,屢次升遷,真個是‘巾幗不讓須眉’?!?/br> “她丈夫更加有本事!郭將軍已經封侯了,鎮北侯,大名鼎鼎?!?/br> “姜知州也不錯,兩口子都是有能耐的人。不然,哪兒來的‘寧州’?從前的圖寧縣,百姓窮,官府也窮,鬧饑荒,日子苦啊?!?/br> “我小時候經常挨餓,親戚朋友也少有富足的,吃了上頓愁下頓,那滋味,夠難受的?!?/br> …… 下一刻,一輛馬車緩緩駛來,車夫勒馬,攙下一名身穿青色官袍的陌生中年人,其隨從賠笑走向門房。 方才拿出錢袋炫耀的年輕人立刻小跑相迎,搶在同伴之前,揚起笑臉,“這位爺,不知您來寧州府衙有何貴干?” 來人擦擦汗,“我家老爺乃滁節知縣,專程拜訪知州大人,有事相商?!闭f話間,他遞上名帖的同時,悄悄塞了一角碎銀,“煩請通報一聲?!?/br> 門房熟練收下跑腿賞錢,歉意告知:“不巧,知州大人外出辦事,還沒回來?!?/br> “???那、那怎么辦?” 門房熱情洋溢,“無妨,小的可以幫您稟報同知大人,多半會安排客人住下等候。請稍等?!?/br> “好,好,多謝!” 結果,滁節知縣喝了半天茶,又回客房歇了一覺,至傍晚時,知州仍未返回府衙。 暮色四起,塞外長風獵獵。 姜玉姝騎馬回城,穿過街市,街道兩旁商鋪林立,車水馬龍,行人熙熙攘攘,熱鬧極了。 寧州雖是塞外之地,卻盛產糧食,商貿繁榮,被譽為“塞外江南”,猶如一顆明珠,拂去蒙塵之后,熠熠生輝。 入夜,護衛簇擁下,姜玉姝按轡徐行,途經酒肆茶館、當鋪布莊、糧坊面攤……食物飄香,商販吆喝,冷不防傳來一陣嬌媚調/情與悠揚樂曲,是妓坊女子在殷勤攬客。 她順路巡察了一番,待踏進后衙,夜已漆黑。 “娘!” “您回來了?!惫潦鍤q了,少年英氣勃勃,疾步迎接母親,“滁節知縣前來拜訪,等了半天,在客房住下了?!?/br> “哦?派人去說一聲,今天太晚,倘若沒有急事,請他好生休息,明天再見面?!北疾╟ao勞,風里來雨里去,姜玉姝的身體逐漸不如年輕時,面露倦色。 郭炅立即打發小廝去傳令,關切問:“事情辦妥了嗎?” “幾個鎮爭執數年,在官府主持下反復丈量,終于把那片荒山劃分清楚了?!彼呦蚺P房,疲憊說:“否則,娘實在不放心離開?!?/br> “母親辛苦了,進屋坐會兒,晚飯馬上好!” 母子邊走邊聊,路過廂房時,聽見挪動重物的動靜,她抬腳前去一看: 地上兩個木箱,婆子正合力往外搬。 “母親回來啦?!惫鶗枣逃H昵貼近,下人紛紛行禮。 姜玉姝含笑問:“行李還沒收拾好嗎?” “快了快了!”郭曉嫣已及笄,出落得亭亭玉立,雪膚花貌,脆生生說:“這兩箱是各色硯臺和石雕,女兒想帶回都城,送給親戚們?!?/br> “隨你。不錯,懂得給親戚帶禮物了?!?/br> 郭炅順手打開箱子,拿起一塊鵝黃綴綠的硯臺,“兩箱石頭,忒沉?!?/br> “放車上呀,又不用人拎著?!鄙倥殉幣_放回箱內,“這些石料,大多是父親帶著咱們去草原邊上亂石溝撿的,精挑細選,辛辛苦苦,我一個也舍不得丟?!?/br> 郭炅不喜歡五顏六色的石頭,“既然meimei喜歡,那就統統帶回都城!” “娘,父親什么時候能忙完?” 姜玉姝坐在一旁喝茶,“說不準,指揮使必須把公務交代清楚才能離開??傊?,月底啟程?!?/br> “然后呢?” “什么‘然后’?” 少女環顧住了幾年的臥房,神色有些茫然,“這次回去之后,我們還會回來嗎?” 姜玉姝一愣,捏著茶杯,凝望窗外蒼茫夜空,思緒萬千,沉思不語。 “回來做什么?”郭炅也有些茫然,“咱們老家在都城,爹娘又已經升遷調回家鄉,應該不會再回來了?” 姜玉姝定定神,緩緩答:“當年,遭流放的時候,娘……十六歲,似乎一轉眼,二十年就過去了,娘在西北足足生活了二十年,安家立業,早已把邊塞當成‘家鄉’。日后,如果有機會,我一定回來看看?!?/br> “到時別忘了帶上孩兒!”郭炅話音剛落,郭曉嫣接腔:“還有我!” 姜玉姝笑著頷首。 話雖如此,但她快四十歲了,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三千里長路漫漫,興許過幾年就禁不起跋山涉水顛簸之苦。 不舍,極度不舍。 四月末·清晨 府衙門外,幾輛馬車等候,下人忙碌搬運行李,把行李一一擱進車內。 姜玉姝并未穿官袍,而是穿著霜色衣裳,衣襟繡淺碧蘭草,鬢間佩戴珠釵與玉簪,端莊得體,素雅干練。 知州升遷離任,衙門中人齊齊相送。 “多謝各位相送?!彼?,“過陣子,新任知州將來上任,但愿寧州越來越繁榮,也祝各位前程似錦?!?/br> “大人——”府衙佐貳官吏均滿臉不舍之色,受賞識與提拔者紅著眼睛,哽咽說:“大人,一路保重?!?/br> “從今往后,下官不能為您效勞了,您多珍重?!?/br> “大人的賞識提拔之恩,卑職沒齒難忘?!?/br> …… 共事多年,沒有恩情也有交情,沒有交情也有熟識之情。 姜玉姝心里自然難受,勉強維持從容,笑道:“多謝,諸位的祝福,我一一收下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后會有期,就此別過了?!闭Z畢,她澀聲下令:“走了,啟程?!?/br> 不消片刻,眾人上車的上車,上馬的上馬,開路的護衛鞭子“噼啪”一甩,車輪轆轆,馬車漸漸遠離府衙。 姜玉姝與女兒同車,郭曉嫣掀開簾子眺望,輕聲說:“唉,看吶,黃大人哭了,通判也哭了?!?/br> “千里搭長棚,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彼恐伪?,惆悵嘆息,“總有分別的時候?!?/br> “不知父親忙完了沒有?” 姜玉姝深吸口氣,振作答:“約好了的,月底在岔路口匯合,一起回都城?!?/br> “真希望快點見到父親,兩個月沒見面了?!惫鶗枣虧M懷期待,“另外,大哥來信說,郡主將于七月臨盆,盼望您回家主持大局呢?!?/br> “快做父親的人,妻子即將臨盆,他該自己主持大局了?!?/br> “大哥信任父母呀?!?/br> 母女閑聊片刻,即將離開邊塞,她心里很不好受,閉目養神,“娘睡會兒?!?/br> “嗯?!惫鶗枣碳毿?,翻出薄披風蓋在母親身上。 不久,車馬隊伍駛入街道。 姜玉姝正閉目養神間,馬車突然停下,母女倆毫無防備,身體前傾,險些摔倒。 “哎喲——” 姜玉姝急忙扶住女兒,朝外問:“出什么事了?為何停下?” 車外響起議論聲,護衛高聲稟告:“夫人,眾多百姓攔路!” 攔路?又有喊冤的?姜玉姝下意識猜測。 豈料,護衛愉快告知:“老百姓來給您送行,還準備了萬民傘!” “什么?” 萬民傘,乃官員離任時、當地紳商百姓為了贊揚其仁慈德政而制贈的傘,傘上系著布條,布條上注明贈送者姓名。 姜玉姝一怔,“萬民傘?”她詫異掀開門簾,幾步跨了出去,站在車上,定睛掃視: 前方街道,以及兩旁巷口,擠滿了百姓,來自不同地方,一群又一群,舉著各自制作的萬民傘,富裕地方用綢布書寫姓名,其余用粗布。 晨風吹拂,一把把萬民傘,無數寫著百姓名字的長布條,在風里飄揚。 知州一露面,人群霎時激動起來,爭相送傘。 “大人!” “姜大人,這傘是鄉親們的心意,請您收下?!?/br> “先收我們荊鎮的!” “知州大人,能不能多留幾年?” “是啊,留下來!” “怎么突然要走呢?” “奇怪,不是說會連任嗎?” 一張張臉龐,一聲聲呼喚,一句句挽留,情真意切,發自肺腑。 她當了十余年父母官,眼前皆是其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