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節
郭弘軒嗤之以鼻,忿忿透露:“當年,靖陽侯府一夕之間敗落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馮家袖手旁觀的冷漠嘴臉,我實在難忘。流放期間,每逢清明時,幸虧一些親戚肯幫忙掃墓,哼,馮家不僅一次也沒掃過,甚至出言不敬!直到咱們家境好轉,馮瀚才開始寫信獻殷勤,但母親早已失望透頂,不樂意理睬他?!?/br> “如此一聽,”郭炅板著小臉,五官像極了父親,“四叔剛才下手太輕了?!?/br> “長輩喪事要緊,不然,我一定狠狠揍馮瀚一頓!” 郭燁寬慰:“叔叔息怒,那種小人,壓根不值得您動氣?!?/br> 與此同時·靈柩旁 姜玉姝身穿素服,腰背挺直,俯視心急火燎跑來哭靈的所謂姐夫。 “岳母大人,您老人家怎么、怎么就突然去世了呢?”馮瀚抬袖擦淚,麻布孝服粗糙,揉搓得人眼睛通紅。他跪趴靈前,嚎得嗓子劈裂,主家兒媳卻毫無勸解之意,只能硬著頭皮,扯著嗓子哭,“老夫人,小婿來遲了,未能見您最后一面,遺憾至極啊?!?/br> 姜玉姝克制惱意,冷眼旁觀,暗忖:婆婆逝世、繼母自盡、女兒生病、丈夫因喪母而情緒低落、喪事未完、新宅未布置妥當、丁憂奏疏尚無批復……一樁樁,一件件,千頭萬緒,繁雜瑣碎,忙得人緊繃成一根弦,腳打后腦勺。 差點兒斷絕關系的親戚,竟然跑來添亂? 她精力不濟,提不起應酬客套的勁兒,勉強維持主家禮儀,肅穆說:“時辰馬上到了,我們趕著送靈柩進靈堂,請你起來,等靈堂布置妥當了,再來吊唁?!?/br> 馮瀚誤以為對方愿意把自己當親戚,心里一喜,跪著扭身,討好道:“老夫人的后事,弟妹辛苦了,我一聽見消息,立刻趕來,若有需要幫忙之處,盡管開口!” 弟妹?叫得夠親熱的。姜玉姝不悅皺了皺眉,在她心目中,對方是徹頭徹尾的外人,再度提醒:“無需幫忙,只需你起來、讓一讓,我們趕著把靈柩抬進去?!?/br> “老夫人走得太突然,拙荊哭得眼睛都腫了,小女們也特別難過,唉,我一直想著,等岳家搬回都城就好好兒侍奉岳母,誰知,沒機會了?!瘪T瀚淌眼抹淚,磨磨蹭蹭,嘮嘮叨叨,余光悄瞥:遠處,府門口站著一群男人,以郭弘磊為首,正在商量抬棺之法。 姜玉姝看了看天色,耐心耗盡,果斷下令:“來人,立刻把客人扶起來!” “是!”護衛七手八腳,硬把馮瀚架了起來。 “哎——”馮瀚悻悻然,站定,尷尬拍拍孝服灰塵,觍著臉,“弟妹——” 姜玉姝板著臉,不怒而威,定定審視對方。 馮瀚被女官凌厲的目光一盯,霎時心生敬畏,下意識閉嘴,不再繼續套近乎。 左鄰右舍均為朝廷大員,不時有路人經過,姜玉姝當眾不便如何,抬手,堅定往邊上一引,以示送客,“抱歉,我們剛回來,諸事不齊備,四處亂糟糟,趕著收拾?!?/br> 馮瀚訕訕往邊上退,“哎,好,你忙,你們忙你們的,不用費心招待我?!?/br> 費心招待?剛才要不是我攔著,老四豈會輕饒了你?姜玉姝別開臉,懶得理睬趨炎附勢之徒,指揮護衛解開固定靈柩的繩索與白布,上上下下合力,小心翼翼,把沉重靈柩抬進了新宅。 不久,靈堂內,燃香燭,焚紙錢,和尚道士各忙各的,誦經聲、喪樂聲、啜泣聲、嚎哭聲……嘈雜至極。 半個時辰后,王氏娘家親戚前來吊唁,男女老少,算上捧著各色奠儀的仆從,足足五十多口人。 郭弘軒赤足撲入一老者懷里,哭著喊:“大舅!” 王氏長兄白發蒼蒼,沉痛摟住外甥,潸然淚下,哽咽安撫:“軒兒,好孩子,節哀,節哀?!?/br> “舅父?!惫肜诤凸胝苈暑I男孩們,紅著眼睛,躬身迎接外祖家的親戚。 一時間,靈堂內哭聲陣陣,聞者傷心。 姜玉姝在后堂忙了會兒,聽見親戚來吊唁,揚聲招呼小兒子,“快走,去拜見親戚!” 郭炅攙著母親,“祖母的娘家親戚,孩兒一個也不認得?!?/br> “其實,娘也不太認得。當年,我和你爹剛成親,還沒來得及認識親戚,侯府就出事了?!?/br> “王家親戚,和馮家姑夫相比,怎么樣? “沒法比!”她耳語告知:“當年,貪墨案影響惡劣,若非王家、你外祖父、以及你父親的恩師陸老先生鼎力相助,郭家恐怕會被滿門抄斬?!?/br> 小少年懂事頷首,“孩兒明白了,馬上去給舅公磕頭!對了,娘,外祖母也去世了,咱們什么時候探望外祖父?” 她一愣,輕聲答:“等娘把手頭的急事安排妥當,就帶你們去、回姜府?!?/br> 無論許氏品格如何,畢竟是繼母,母親逝世,作為女兒,莫說同在都城,天南海北也得奔喪。 于是,次日一大清早,姜玉姝和女兒乘轎,郭弘磊領著兒子騎馬,一家五口趕去姜府。 主母逝世,姜府亦人人素服,靈堂內亦哭聲陣陣。 漆黑棺木放在上首,一家五口行禮時,姜玉姝內心五味雜陳,暗忖:名義上母女一場,事實上,生疏至極,十幾年間,僅相處過幾天,而且那次,她的掌上明珠玉姍死在了邊塞。再度相見,已是喪禮,陰陽兩隔。 姜世森父子數人在旁,和藹說:“起來?!?/br> “請岳父大人節哀,明誠,你們幾個要保重身體,才有精力照顧長輩?!惫肜谄鹕?,自然而然攙了妻子一把,姜玉姝則攙起女兒。 姜明誠兄弟幾個眼睛紅腫,恭謹躬身,“請jiejie、姐夫放心,我們會照顧好父親的?!?/br> “唉,郭家老夫人也辭世了,你們也要節哀順變,”姜世森打量外孫女,關切問:“嫣丫頭臉色蒼白,莫非仍然水土不服?” 郭曉嫣屈膝福了福,細聲細氣答:“多謝外祖父關心,曉嫣已經好多了?!?/br> 姜玉姝嘆了口氣,“嫣兒天生身體較弱,路途遙遠,小病小痛不斷,待抵達都城,瘦了一圈了?!?/br> “既如此,孩子病著,孝在于心,盡了禮數即可,明誠,快叫你媳婦安排外甥、外甥女歇息!” 姜明誠飛快擦擦眼淚,“好?!彼H切招呼兩個外甥,其妻則牽著外甥女的手,前往后院休息,奶娘丫鬟忙尾隨伺候。 靈堂內待了片刻,姜世森便道:“你們隨我去書房,坐一會兒?!?/br> 書房遠離靈堂,門窗一關,便清靜了。 姜世森重視公務,“你的丁憂之事,可有消息了?” 姜玉姝搖搖頭,“尚未得到批復?!?/br> “奇怪?!苯郎苫竽眄?,“奏疏早已呈上去了,為何遲遲沒有回音?” 郭弘磊推測道:“依小婿猜,估計因為此前沒有女官報過丁憂,全無舊例可循,故朝廷需要斟酌斟酌?!?/br> 因喪事日夜cao勞,姜玉姝眼睛熬出了血絲,注視丈夫,歉意且不放心,莫名冒出拋棄親夫之感,“如果朝廷準了我的丁憂請求,那么過陣子,你就得一個人回西北了?!?/br> 一個人? 一個人……郭弘磊劍眉擰起,在異鄉時,雖說聚少離多,但全家一直同在邊塞,突然喪母,夫妻又天各一方,丈夫自然高興不起來。他沉默須臾,低聲說:“按制守孝,應該的。無妨,一個人就一個人罷?!?/br> 嘴里說“無妨”,心里卻郁懣。 姜世森詫異看著女兒,“你決定留在都城嗎?為父還以為,你會陪正欽回去?!?/br> 正欽,乃郭弘磊及冠時,其恩師陸之棟賜予的表字。他年少充軍,驍勇善戰,用姓名闖出了名堂,邊塞民風剽悍乃至粗蠻,尚武輕文,故幾乎人人皆知“郭弘磊”、“郭將軍”,卻少人知曉“郭正欽”。 姜玉姝惆悵無奈,“我們剛搬進新家,婆婆不在了,家務需要安排可靠之人打理,而且,曉嫣病得虛弱,必須請大夫給孩子調養身體。另外,燁兒年滿十五,我們想送他去國子監讀書,看能不能讀出個金榜題名來?!?/br> “哦!原來如此?!苯郎腥活h首,“雖然你頗有政略能力,但cao持家務才是女人的本分,把家務料理妥當,免除正欽的后顧之憂,你們日子過得好,為父便安心了?!?/br> 本分?女人除了相夫教子、cao持家務之外,也可追求其它事業。 姜玉姝早有打算,懇切說:“不過,我在西北有些事情沒辦完,等安排妥了都城家務,快則明年開春,慢則明年年中,得回庸州一趟。到時,兩個小的跟著我探親,懇請父親關照關照您大外孫?!?/br> 姜世森納悶不解,“朝廷若是準許丁憂,還辦什么事?” “私事?!?/br> “私事?” 郭弘磊簡略告知:“她著了一本書,《西北農桑輯要》,尚未完成,需要實地勘察莊稼作物?!?/br> “著書?你、你又著書?你早年寫的游記,為父看了,行文不夠嚴謹,措辭也不夠優美,草草印發,居然還敢著第二本?真是不怕人笑話!” 郭弘磊一貫聽不得任何人批評妻子,“那本《西北行》,她原是寫著解悶的,小婿覺得挺有趣,雖有不足,但勝在清新質樸,遂托人印了幾本,誰知竟流傳開了?!?/br> 姜玉姝有自知之明,尷尬攥著帕子,“父親批評得很對,如今回想,的確不夠用心,文采平平,甚至看不出什么文采,貽笑大方。所幸,農桑輯要無需優美辭藻,通俗易懂,實用即可?!?/br> “罷了,你當年十六七歲,年少無知,著書跟兒戲似的?!苯郎嗽斉畠?,眼神復雜,欣慰自豪且遺憾,第無數次感慨:“但對女子而言,勉強算不錯。唉,如果你生為兒子,為父必定減少許多憂愁?!?/br> “生為兒子?”郭弘磊眉頭緊皺,暗忖:如果她生為男子,我娶誰當妻子?遂脫口而出:“女兒好!女兒有出息,不也一樣能讓父母引以為豪?” “這倒也是?!?/br> 但,假如是兒子,“姜”前便不必冠“郭”了。姜世森捻須,遺憾之余,爽快答應:“人往高處走,國子監內飽學之士眾多,人才濟濟,燁兒理應求學上進。明年你大可放心外出,為父自當留心照顧外孫?!?/br> 多拜托一位親友關照自己兒子,母親便多放一份心。姜玉姝起身福了福,“有勞父親了?!?/br> 郭弘磊亦站起,“多謝岳父?!?/br> “干脆叫孩子搬來姜府住一陣子?” 姜玉姝下意識搖頭,恭謹答:“燁兒的三叔丁憂,四叔也會長住都城,燁兒在家,平日由叔叔嬸嬸照顧,不敢令父親過于cao勞,只希望在孩子頑劣的時候,您能抽空管教管教他?!?/br> 姜世森欣然頷首。 郭弘磊關切問:“聽說您最近常常頭疼,不知是何緣故?該請個名醫看看才是?!?/br> “唉,不頭疼才奇怪了?!苯郎臒鈵?,“你岳母她——算了,人已經去世,對與錯,不提了。爛攤子我慢慢收拾罷?!?/br> 姜玉姝與繼母之間,既無血緣,又無親情,并且,姜大姑娘與她仇深似海,故只能說些客套場面話,“您老節哀順變,千萬要多保重身體?!?/br> 郭家落難期間,岳父奔走相助,郭弘磊深懷感激,鄭重其事,“若有用得到小婿的地方,岳父盡管開口!” “唔?!苯郎陡行牢?,“我已經告老,眼下最愁的,是兒子的前程。唉,本已為明誠謀定的官職,一丁憂,沒了?!?/br> 姜玉姝夫妻倆會意,寬慰道:“此事急不得,咱們悄悄留意,總會有合適的職位?!?/br> 女兒女婿有出息,噓寒問暖,商談兩刻鐘,姜世森心情好轉不少,催促道:“行了,你們該回去了,親家母駕鶴西去,你們趕緊回府主持大局!明天一早,我帶明誠前去吊唁?!?/br> “好?!?/br> 晌午,姜玉姝第一次踏進姜姑娘的閨房,轉了幾圈,感慨萬千,什么也沒碰,匆匆領走了女兒,一家五口返回郭府。 不料,她剛跨進靈堂,便聽見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 “母親!母親!”郭慧蘭癱軟跪在王氏靈前,鬢發凌亂,捶胸捶地痛哭,肝腸寸斷,“女兒來晚了,女兒不孝,求母親原諒?!?/br> 姜玉姝腳步一停,輕聲問:“那位是應該是——” “大姐?!惫肜谄届o道。 “嗯,我猜也是她?!苯矜ňΥ蛄?,“大姐和母親長得很像。說出來外人恐怕不信,成親十幾年,我竟是第一次與大姑姐見面?!?/br> 郭弘磊欲言又止,內心滋味難言。 逐漸靠近,姜玉姝心生疑慮,掃視周圍,“為何不見姓馮的——咳,馮姐夫?” “十有八/九得問四弟?!?/br> “咳,畢竟在辦喪事,眾多親友前來吊唁,該不會鬧得難以收場?” 郭弘磊鎮定自若,“放心,我已叮囑老四,打人不打臉?!?/br> 姜玉姝險些笑出來,“對!不宜打得鼻青臉腫,叫外人看笑話?!?/br> 少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