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節
“你——”黃一淳惱怒,眼睛一瞪。 姜玉姝抬手打斷縣丞,平靜問:“官官相護?老先生莫忘了,本官和黃縣丞是‘官’,你也是‘官’,而且是學官。當著眾多百姓的面,你說說,本官袒護誰了?” “這……”荊遠山語塞,喘息未止。 姜玉姝不疾不徐,又問:“你身為教諭,為人師表,言行舉止本該以身作則,卻酒后無德,失禮失儀,對知縣不敬,按照律法,本官有懲罰之權,輕則訓斥,重則請命上級施以杖刑,都是合法的。但本官并未阻止你,而是耐心聽完了‘一二三四’?!?/br> “依你看,本官究竟袒護誰了?” “我——”荊遠山啞口無言。 堂內堂外,人群爭相擠近,看得津津有味。 姜玉姝迅速打定主意,字斟句酌,嚴肅道:“荊先生,首先,官告官,不是這么告的,你若真想告,應該先弄清楚規矩;其次,破案講究證據,本官剛接任,正在了解圖寧的一切,早晚會掌握真相,而非聽信一面之詞?!?/br> “我所言句句屬實,你、姜大人盡管去查!”荊遠山發泄一番,痛快淋漓,醉意隨著汗液消散三分,移開眼神,不再直視女官。 “該查的,本官自然會查?!?/br> 姜玉姝腰背挺直,暗忖:牝雞司晨,我聽見了,相信圍觀百姓也聽見了,教諭公然藐視女官。 萬萬沒料到,我剛接過印信,第一天上任,新官的三把火還沒點燃,先挨了一個下馬威,假如輕饒酒徒,威信全無,今后恐怕難以統領下屬。 立威,不得不立威。 即使教諭年逾花甲,即使他執教半生、桃李滿西北,我也必須懲罰他! 思及此,姜玉姝沉著臉,威嚴道:“無規矩不成方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官吏就更不例外了?!?/br> “圖寧教諭荊遠山,酒后無德,不僅對知縣不敬,還以一面之詞指出上級官員若干罪狀,按律,前者當罰,后者有待查證。本官顧念你執教半生,且年事已高,免除杖刑,罰俸三月。同時,停職三月,停職期間務必靜思反省,早日悔改?!?/br> “倘若你不知悔改,本官將據實稟明學臺大人,革了你的職,以正法紀!”以儆效尤。 “革職、革職——”荊遠山呼哧喘氣,神態既不服,又意外,紅頭脹臉,一動不動。 女官命令一下,堂外頓起議論聲,百姓有贊同者,有反對者,有看熱鬧不嫌事大者……議論紛紜。 姜玉姝愈發冷靜,伸手,第一次拿起驚堂木,干脆利落一拍,發出震懾銳響。 “肅靜!”黃一淳忙喝令:“休得喧嘩!” 以上發生在短短兩刻鐘內。 隨即,荊遠山的家眷和學生們聞訊趕來,焦急擠開人群,學生擔憂張望,家眷試圖解釋,七嘴八舌地求情:“大人,大人息怒!” “家父嗜酒,喝醉了就、就不清醒,稀里糊涂犯錯,求大人寬恕?!?/br> “求縣尊諒解!” “先生耿直,一向心直口快,加上喝醉了,您大人有大量,別與他計較?!?/br> “先生,您沒事?” …… 衙役們不消吩咐,熟練將水火棍一橫,當胸把來人往外推,吆喝道:“退后!閑雜人等,統統退后!” “姜大人沒傳見你們,出去出去!” “趕緊后退,不準踏進半步?!?/br> …… 須臾,嘈雜擁擠的人群恢復安靜。 姜玉姝鎮定自若,絲毫不理睬求情的叫喊聲,略一思索,扭頭問:“此前,鳴冤鼓有專人看管嗎?官府可曾規定‘醉酒者不準擊鼓鳴冤’?” 黃一淳心思轉了轉,含糊答:“鼓設在外頭,算是由門房看管的。雖然沒有明確規定,但按常理,想也知道不準亂敲?!?/br> “荊先生——”聞希接腔,嘆道:“唉,他畢竟是教諭,又上了年紀,估計衙役不敢強硬阻攔?!?/br> “無論原告是什么身份,無論男女老少,總之,報案不容兒戲!”姜玉姝慢慢掃視全場,高聲道:“吩咐下去,即日起,鳴冤鼓由門房負責看管,嚴禁醉酒者敲鼓?!?/br> “老百姓有冤情,可以報官,官府會主持公道。但,本官決不容許任何胡鬧公堂之舉!” 嚯?看來,新主兒并不怯懦……眾下屬肅然起敬,連忙應“是”,默默減少對女官的輕視之意。 她母親是水鄉佳人,她是侍郎千金,大家閨秀,表面柔柔弱弱,遇事居然如此冷靜果敢? 能當女官,果然有過人之處。李啟恭暗暗驚嘆,低頭喝茶時,薄唇微彎。 “此案的原告醉醺醺,不甚清醒,既無訴狀,被告又已經遠赴秦州上任,官府不能毫無根據地審案?!?/br> 語畢,姜玉姝再度拿起驚堂木,“啪~”一拍,“退堂!”她起身,率領親信,昂首闊步離開公堂。 堂內堂外,眾人齊齊行禮,“恭送大人?!?/br> 晌午·知縣書房 門窗大敞,秋風陣陣,茶香四溢。 知縣為首,召集縣丞、主簿、典史等人,商議公務。 “看來,荊老先生對孫大人非常不滿?!苯矜钠綒忪o,“我初來乍到,剛才聽得一頭霧水,煩請諸位,解釋解釋他提的四件事?!?/br> 眾下屬面面相覷,一聲不吭,明哲保身。 姜玉姝催促道:“猶豫什么?快,客觀公正地說一說?!?/br> 縣丞推無可推,黃一淳只能先答:“那,下官說說第一件事。關于俸祿,其實,荊先生之前也曾醉酒鬧、鬧失禮,被孫大人罰俸了,而非克扣?!?/br> 姜玉姝狐疑不解,“凡事總有個緣故。教諭為什么失禮于孫大人?” “這有關第四件事?!敝鞑韭勏=忧?,肥胖者怕熱,喝兩口滾茶便冒汗,邊擦汗邊告知:“您的前兩任,韓知縣在任時,失陷之前的圖寧比現在寬裕,能供韓大人仁慈愛才、每月給寒門學子發糧食。但孫大人在任期間,圖寧百廢待興,官府拮據,暫時無力資助學生。荊先生他、他——” “他心疼學生,不太肯理解縣衙的難處,總是問,總是催,次數一多,雙方都不痛快,久而久之,甚至經常爭執?!?/br> 李啟恭嘆了口氣,接腔說:“于是便有了第三件事。荊先生心懷芥蒂,看孫大人不太順眼,修繕縣衙的時候,他提議盡快修縣學學堂,孫大人答應了。但誰知,縣衙還沒修好,銀子就用完了,學堂至今沒修,荊先生更加不高興了,質疑孫大人損公肥私,懷疑他悄悄把銀款花在了布置后衙上?!?/br> 姜玉姝神情專注,若有所思,“第二件事呢?那個童生是怎么死的?出了人命,想必不是小事?!?/br> “這……”眾下屬支支吾吾。 姜玉姝皺眉,“怎么?說不得?還是我聽不得?快說?!?/br> 最終,仍是推無可推的縣丞開腔,不自在地告知:“那個童生,實在是咎由自取。他不僅得罪了孫大人,還得罪了圖寧衛一名千戶,誰敢保他?” 第208章 月夜探望 “圖寧衛的千戶?” 姜玉姝眉頭緊皺,打量幾位下屬, 詫異問:“那名千戶姓甚名誰?” 上級發問, 縣丞不得不答:“佟千戶,似乎是叫佟京?!?/br> “哦?”姜玉姝一怔, 心想:那個曾經與弘磊比武、結果連輸三場的傲慢千戶? 李啟恭身穿典史皂服, 黑衣黑帽, 襯得薄唇鷹鉤鼻的長相冷硬,卻斯斯文文地發問:“莫非您認識他?” “拙夫也在圖寧衛, 也是千戶,我探親時拜見宋將軍, 曾見過佟千戶一面?!苯矜徽Z帶過,困惑問:“奇怪,衙門的公務,怎么跟武官扯上關系了?” 黃一淳嘆了口氣, 簡略告知:“此事說來話長。這兩年,為了抗旱,縣衙與衛所聯手開挖河道,去年十月底, 宋將軍派佟千戶上衙門, 商談幾件合作的事宜,縣衙設宴, 席間與佟千戶細談?!?/br> “誰知當天,荊先生帶著一名學生,又來找孫大人, 固執己見,催促資助與修學堂兩件事。知縣與教諭又發生爭執,誰也勸不住,佟千戶離席更衣時碰見了,隨口詢問,結果受了荊先生的遷怒,并且,那名童生年輕氣盛,出言不遜,魯莽搶白了幾句,惹得佟千戶大怒?!?/br> 李啟恭接腔,“宴席被搗亂,劉大人也大怒,按律,知縣不能杖責教諭,便下令打了他的學生四十板子?!?/br> “咳?!敝鞑韭勏H滩蛔≌f:“其實,劉知縣已是一忍再忍了!四十大板不算多,行刑時打得也不重,豈料那名童生嘴硬,身體卻瘦弱,受傷后病倒,一病不起,前幾天死了?!?/br> “當年,戰亂逃難時,荊先生腿受了傷,與家人失散,是那名學生拼命保護他南下。師生情深,情同父子,故最近一年,荊先生和孫大人大吵幾架,互不諒解?!秉S一淳無可奈何,“今天是那學生的頭七,荊先生想必悲慟,借酒澆愁,結果酒后失禮?!?/br> 姜玉姝恍然大悟,“原來是這么一回事!” “如此聽來,”她不禁心生敬佩,贊道:“老先生堅持向知縣爭取,初衷并非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學生。難得,十分難得?!?/br> “確實難得,他原本可以不管閑事的,卻選擇了一管到底,甚至不惜得罪兩任知縣——”黃一淳倉促停頓,緊張不安,唯恐女官生氣。 姜玉姝會意,正色表示:“今天我責罰他,并不單是因為他公然對知縣不敬,而是為了正法紀。眾目睽睽之下鬧公堂,若是輕易放他離開,法紀規矩何在?官府威嚴何在?” “是啊?!甭勏|c頭如搗蒜,雙下巴一顫一顫,奉承道:“縣尊英明,處變不驚殺伐決斷,卑職佩服?!?/br> 黃一淳訥訥補救:“荊先生初衷雖好,行事卻越來越偏激糊涂了,該罰,必須罰?!?/br> “但愿他能理解縣尊的良苦用心,停職期間靜思反省,早日認錯悔改?!崩顔⒐@息。 “拭目以待?!?/br> 姜玉姝叮囑道:“教諭停職期間,得安排人替他才行。黃縣丞,此事交給你,盡快挑選人手,暫行教諭教化之責?!?/br> “明白?!秉S一淳頷首領命。 姜玉姝想了想,關切問:“聽說,貧困儒生待在一所破舊小院內讀書,是嗎?” “沒錯?!?/br> “那個地方屬于誰?” 眾下屬對視一番,尷尬答:“那是荊府的別院?!?/br> “當初,老先生主動提供的?!?/br> “暫時,只是暫時,等衙門銀錢寬裕了,必將翻修學堂!” 姜玉姝搖搖頭,“官學幾乎變成私塾了,成何體統?這很不妥。在老百姓眼里,官府疏忽了?!?/br> “沒辦法,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眼下拮據,實在拿不出銀子修學堂?!?/br> 她沉吟片刻,嚴肅吩咐:“這兩天我大概轉了轉,發現縣衙十分寬敞,南邊空著兩排廂房,白白浪費。聞主簿,你挑一處合適的,供儒生們暫住讀書,務必辦妥?!?/br> “???是!卑職一定盡心竭力?!甭勏1砻娈吂М吘?,內心不情不愿。 黃一淳恭謹問:“關于下一步,您有何吩咐?下官好提前安排” 姜玉姝早有打算,起身說:“按規定,我得巡察全縣,了解風土人情、山川河流的大概情況,此事過陣子再辦。當務之急是理清頭緒,稅糧戶籍案卷等等,我還沒看完?!?/br> “不急,您慢慢兒看,趕在年前巡察即可?!?/br> 姜玉姝點點頭,站在窗邊,往外一望天色,溫和說:“快午時了,你們先回去用飯,歇會兒,下午才有精力辦事?!?/br> “好?!?/br> “那,不打攪您休息了?!北娤聦僬酒鸶孓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