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腹小廝鄒貴策馬靠近，嘲笑答：“哈哈哈， 之前往返好幾次，你仍是不記得路！”

    翠梅訕訕道：“我每次都坐車， 偶爾掀開窗簾看幾眼， 能記住什么路？少廢話，快回答！”

    “行行行！”鄒貴悠閑晃動馬鞭，篤定告知：“剛才，咱們經過了圖寧驛，此處距離縣城， 大概還有一百五十里。今晚到前面小鎮歇腳，如無意外，明晚就能入住縣衙后衙了?！?/br>
    翠梅點點頭，“知道了?！?/br>
    姜玉姝靠著椅背，閉目養神，輕聲說：“咱們先不去縣衙?！?/br>
    “??？不去縣衙去哪兒？”翠梅一呆，納悶問：“不是趕著赴任嗎？”

    姜玉姝微笑答：“朝廷規定九月之前上任，算算日子，完全趕得及。明天進城后，咱們先去別院休息兩天，緩緩神，我看看情況，再決定何時搬進縣衙?！?/br>
    “好呀！”翠梅愉快說：“別院一直有人打掃，隨時可以住，肯定比后衙更方便舒適！”

    一行人馬不停蹄地趕路，至傍晚時，疲憊夜宿小鎮客棧，飯畢簡單清洗后，早早歇息。

    與此同時·圖寧縣城

    縣衙典史姓李，名啟恭，三十余歲。

    李氏家族世居本地，人丁興旺，雖然經歷了北犰屠城，但部分人及時逃難，朝廷收復庸州后，難民陸續回鄉，仍顯得人口眾多，而且屢出蠻橫惡霸，堪稱地頭蛇。

    夜間，李府宴廳燈火通明，桌上菜肴豐盛，美酒飄香。

    席間并無下人伺候，只有兩個男人對飲。

    “啟恭，來來來，喝！”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醉醺醺，紅光滿面，執壺倒酒。

    李啟恭喝得不多，微醺，濃眉大眼，薄唇鷹鉤鼻，相貌英俊。他左肘撐桌，看著對方倒酒，懶洋洋說：“姐夫，少喝兩杯，你又醉了，當心回家挨我jiejie罵?！?/br>
    “怕甚？老子、老子與小舅子商量正事，并非喝花酒，那母老虎要是敢撒潑胡鬧，休怪老子不客氣，好、好叫她知道，家里誰才是天！”中年人渾身酒氣，大著舌頭罵罵咧咧。此人名叫聞希，乃圖寧縣衙主簿。

    李啟恭皺了皺眉，叮囑道：“孫捷走了，姜玉姝馬上到任，你酒量不行，今后少喝點兒，免得醉酒闖禍?！?/br>
    “姜、姜什么？”聞希眼睛一亮，“嘭”地胳膊橫在桌上，雙下巴顫巍巍。

    “玉姝，姜玉姝?！崩顔⒐н攘艘豢诰?，含在嘴里，慢慢漱來漱去，左腮鼓起，緊接著，右腮鼓起。

    “喲？她真的叫‘玉姝’嗎？”

    李啟恭咽下酒液，斜睨答：“我托人打聽的，豈能有假？”

    聞希笑嘻嘻，湊近問：“你特地打聽女人的閨名？該不會……嘿嘿嘿，她可是有夫之婦——”

    “瞎想什么呢？”

    李啟恭毫無尊敬之意，肘擊親姐夫一記，罵道：“你昨晚喝花酒，腦子落在女人肚皮上了？新知縣即將到任，不提前打探打探她的喜好，咱們怎么應對？”

    聞希被襲擊得趴桌，額頭“咚～”一撞，劇痛，醉意霎時消散五分，卻絲毫不惱，嬉皮笑臉答：“開個玩笑罷了，別動氣?！?/br>
    “哼?！?/br>
    “來來來，我自罰一杯！”聞希仰脖，一飲而盡，旋即又倒滿，雙手舉杯，諂笑說：“流水的縣太爺，鐵打的李家堡！管它來的是誰，管它男知縣還是女知縣，無需畏懼。咱們郎舅同心，其利斷金！”

    “啟恭，今后，咱們繼續互相關照啊?！?/br>
    李啟恭嘴角微勾，慢吞吞與對方碰杯，卻沒喝，嗤道：“你少闖禍、少煩我替你收拾爛攤子，就算關照小弟了?！?/br>
    “嘿嘿嘿，放心，我一定改！”聞希賠笑，滿臉紅光與油光，胖得眼睛瞇成一條縫。

    李啟恭懶得訓斥，皺眉沉思，唏噓說：“我李家世居圖寧，家族龐大，人丁興旺，先后出過四位典史，我是第四個。這七年里，送走了四位知縣，即將迎來第五個，呵，居然來了個女人？稀奇，實在稀奇?！?/br>
    “而且是個美人兒！”聞?？曜哟吝M菜里，興致勃勃說：“孫大人在任的時候，一度經常外出，神神秘秘的，我好奇，悄悄兒一查，才知道他兩口子是去拜訪郭夫人?！?/br>
    “那時，郭夫人已經當官了，是軍倉特使?！笨h城里的新鮮事，李啟恭了如指掌，“她丈夫是郭校尉，在圖寧衛當千戶，她兒子曾經病重，千里迢迢來求一名充軍的御醫治病——”

    “我知道！”聞希一拍大腿打斷，噴著酒氣說：“郭校尉在城北買了個小宅子，他妻兒斷斷續續住了大半年，孫大人兩口子每次就是去那里做客的?！?/br>
    李啟恭冷笑，“孫捷攀高枝，一心想把女兒許配給郭校尉，也不看看郭校尉是什么出身？他父親是侯爺，堂堂世家公子，倒霉之前享盡了榮華富貴，眼光高，壓根看不上芝麻小官的女兒?！?/br>
    “哈哈哈，孫大人毫無自知之明，熱臉貼冷屁股，活該！”聞?？曜右惶?，塞了塊rou進嘴，大快朵頤。

    李啟恭卻道：“話不能這樣說，他雖然沒當上郭校尉的岳父，但成功獲得郭夫人的指點，死皮賴臉說動宋將軍，順利分得潤河河道功績的一杯羹，如愿以償，離開圖寧，調任秦州。算起來，他得了不小的好處?！?/br>
    “走就走唄，換個知縣，弟兄們照舊吃香喝辣！”

    聞希一口酒一口rou，十分不滿，抱怨道：“唉，起初，孫大人很信任咱們，后來漸漸起了防備之心，無論干什么，總是想方設法撇開咱們，忒沒勁?！?/br>
    李啟恭拉下臉，“呯”一摜酒杯，咬牙切齒：“怪誰？還不是怪你！”

    “當初，我再三叮囑，賬造得像樣點兒，結果你竟然弄出‘土豆畝產低于一千斤’的賬本，與周圍縣一比較，孫捷能不起疑嗎？”

    聞希嗒嘴，使勁眨眨醉眼，醉意消散三分，尷尬道：“我的錯，確實怪我！咳，當時，手下造了賬冊，我沒仔細審查，倉促上交，險些被孫大人抓住了把柄?！?/br>
    李啟恭憶起往事，余怒未消，黑著臉說：“要不是我竭盡全力地彌補，也幸虧孫捷裝聾作啞，否則，咱們一早完了?！?/br>
    “息怒，息怒息怒！”聞希站起，趔趄幾下，彎腰倒酒，殷勤表示：“那次好險，多虧你聰明，及時遮掩住了。姐夫今后全聽你的安排行事！”

    李啟恭恢復冷靜，“哼，你若是再不悔改，請另謀高就，我換個幫手?！?/br>
    “別，別??！”聞希低聲下氣，“咱倆是郎舅，榮損與共，交情豈是外人能比的？來，喝酒喝酒！”

    李啟恭推開酒杯，起身伸伸懶腰，薄唇一抿，笑容邪氣，“不喝了，今晚先談到這兒，你按照我剛才教的去辦，摸清新知縣性格之前，務必安分守己！來日方長，有的是機會發財，你千萬別又犯愚蠢錯誤，別連累我?！?/br>
    “放心，我發誓，絕不會重蹈覆轍的?！甭勏Ｗ淼谜静环€，酒熱興奮，步伐踉蹌，拍了拍小舅子肩膀，話鋒一轉，揶揄說：

    “假如、假如我不慎得罪了女知縣，啟恭，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到時，煩請你再施一次‘美男計’，就像對付倒霉鬼韓仲平一樣，睡了他妻子，哄得那蠢婆娘拋、拋夫棄子，甚至謀殺親夫——”

    “閉嘴！”

    李啟恭臉色突變，一記手刀重重砍向姐夫后頸，厭煩道：“一喝醉就胡說八道，我真想割掉你舌頭！”

    “啊——”中年人只叫了半聲，便眼前一黑，癱軟昏迷，肥胖身軀撞翻椅子，發出“咣當”巨響。

    廳內傳出異響，門外小廝卻一聲不吭，一動不動，仿佛什么也沒聽見。

    李啟恭撣了撣袍袖，略揚聲，喚道：“來人?！?/br>
    廳門立刻被推開，小廝奔近，躬身問：“五爺有何吩咐？”

    李啟恭慢悠悠吩咐：“唉，我姐夫又喝醉了，快扶他去客房歇息，記得給聞家送個口信，以免姑奶奶擔心?！?/br>
    “是！”幾個小廝七手八腳，吃力地架起聞希，送往客房。

    廳內，李啟恭默默思考，端起酒杯，低頭嗅聞半晌，喃喃說：“玉姝，姜玉姝……名兒好聽，人也好看，可惜又是個有主的?？上?，可惜呀……”

    三日后·郭府別院

    姜玉姝住進熟悉的臥房，休息了兩天，養精蓄銳后，起了個大早，精神抖擻，正打算外出時，卻聽婆子稟告：

    “夫人，門外有客人求見，自稱是縣衙小吏，特來拜見新任知縣?！闭Z畢，她奉上幾份職名。

    “哦？”姜玉姝一怔，隨即接過職名，邊翻邊說：“我正打算上衙門呢，他們先來了?！?/br>
    “縣丞、主簿、典史……來得挺齊全?！苯矜α诵?，吩咐道：“請他們進來！我見一見，認識認識?！?/br>
    作者有話要說：　　新官上任，誰給誰下馬威，還不一定……

    第205章 疑慮叢生

    清晨， 秋風颯爽，庭院一角桂花飄香， 姜玉姝脂粉未施， 服飾素雅， 穩步邁進客廳。

    新任知縣一露面，原本坐著喝茶的三個人立刻起身，恭敬行禮， 自報家門：

    “下官黃一淳， 拜見姜大人?！?/br>
    “卑職聞希，拜見姜大人?！?/br>
    “卑職李啟恭， ”李啟恭身穿半新不舊的月白錦袍，乍一看， 仿若斯文書生， 躬身道：“拜見縣尊?！?/br>
    姜玉姝精神抖擻， 目不轉睛，趁對方行禮時，飛快掃視：呂一淳年過四十， 中等身材，眼神與女知縣一撞， 火速移開，頗拘謹；

    聞希身材肥胖，大腹便便，低頭看自己鞋尖，規規矩矩；

    李啟恭高大， 濃眉大眼，薄唇鷹鉤鼻，相貌堂堂——他的目光，同樣與女知縣相撞，一怔，流露驚艷之色，旋即回神，低下頭，狀似尷尬。

    姜玉姝定定神，緩步走向上首，根據方才翻閱的職名，微笑道：“黃縣丞、聞主簿、李典史，三位不必多禮，請坐?！?/br>
    “縣尊先坐?！?/br>
    “您快請坐?！?/br>
    待知縣落座，下屬們才坐回原位，婆子奉上新沏的熱茶。

    姜玉姝端坐上首，神色沉靜，含笑說：“我剛想去縣衙，不料，三位先來了?！?/br>
    遵照品級，縣丞黃一淳側身，拱了拱手，一板一眼地說：“劉大人已經調任別處，他告知您將于九月之前到任，故下官等人日夜盼望新知縣上任，坐鎮衙門指揮全局?！?/br>
    聞希賠笑接腔，殷勤問：“縣尊駕到，任書送進了衙門，卻暫未入住后衙。卑職等人冒昧打擾，是想問問：不知有什么事能為您效勞的？”

    “若有差事，縣尊盡管吩咐?！崩顔⒐Ш秃蜌鈿?，彬彬有禮，關切問：“一路奔波趕來，本地水土與飲食，您可適應？”

    “我曾經來圖寧住過一陣子，一切還算適應?！?/br>
    姜玉姝眸光明亮，溫和表示：“此前，我只擔任過西平倉特使，資歷甚淺，才干平平，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并無‘坐鎮衙門指揮全局’的把握?？h衙官吏榮辱與共，即日起，如果我在公務上有疏忽之處，還請諸位及時提點?！?/br>
    黃一淳正襟危坐，謹慎應答，恭維道：“您太謙虛了。朝廷選賢任能，自有其考量，夫人、咳，大人必定有過人之處，下官甘愿為您效犬馬之勞?！?/br>
    “卑職蠢笨，區區一介武夫，哪兒有本事提點縣尊？今后的公務，請您多多賜教?！崩顔⒐佳蹘?，言行舉止十分得體。

    聞希附和說：“是，對?！?/br>
    簡單寒暄，閑聊一番，姜玉姝便開始談正事，首先問：“我抵達圖寧的那天傍晚，派人攜帶相關文書上衙門登冊，并交代接印、排衙、面見之禮一律從簡，不知現在辦得怎么樣了？”

    “幸不辱命，俱已辦妥了?！秉S一淳詳細稟告：“按照您的吩咐，后天舉辦正式上任禮，三班六房、縣內生員、部分鄉紳耆老等等，將準時恭候您的大駕?！?/br>
    姜玉姝點點頭，叮囑道：“我雖初來乍到，但大概清楚，遭遇戰亂后，整個庸州百廢待興，圖寧尚不富裕，繁文縟節能免則免，實在不能免除的，務必從簡，切莫鋪張靡費?！?/br>
    “下官明白?！秉S一淳暗暗贊賞，觀察沉穩的女知縣，逐漸不再拘束緊繃。

    聞希趁機奉承，“縣尊如此務實、儉樸，實乃圖寧百姓之福，卑職佩服！”

    姜玉姝歷練數年，從流犯奮斗成知縣，謙和從容，“官員本該如此?！?/br>
    “為了方便處理公務，同時為了安全起見，歷任知縣及其家眷都是住在后衙?！崩顔⒐б桓北M職盡責的模樣，請示問：“當然，您也可以住私宅，卑職挑幾個衙役守衛此處，您意下如何？”

    姜玉姝順勢打量，發現對方目蘊精光，搖搖頭，“不用。此處距離縣衙有些遠，來來回回十分麻煩，我待會兒就搬進后衙?！?/br>
    “好?！崩顔⒐ё齑奖?，笑起來抿成一直線條，“稍等，卑職馬上回衙門，帶幾個人來給您搬行李?！?/br>
    姜玉姝再度搖頭，“行李不多，無需興師動眾?！鳖D了頓，她正色問：“知縣辦公相關的文書、檔冊等物，整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