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節
營門高聳,門前設拒馬陣,兩側設哨樓,樓上軍旗獵獵飛揚,一隊隊兵丁各司其職,守的守,巡的巡。 對方繼續帶路,“夫人,請?!?/br> 姜玉姝點點頭,主仆仨交出馬匹和防身武器,尾隨對方入營,守衛核查文書后,讓路放行。 “現、現在就去見宋將軍嗎?”冰雪寒氣順著鼻喉入肺,嗆得姜玉姝結巴。 “是?!?/br> 睫毛落滿積雪,姜玉姝費勁地眨了眨眼睛。初次進入軍營,她邊走邊觀察周圍:許多將士來來往往,耳畔卻只聽見風雪與腳步聲,毫無歡笑與喧嘩動靜,秩序井然,令外人油然起敬,自發地肅穆沉默。 不久·帥帳外 帶路者對守衛說:“郭夫人到了,快去通報一聲!” 守衛入內通稟,快速返回,躬身告知:“郭夫人,將軍有請?!?/br> 姜玉姝深吸口氣,穩步邁進帥帳。 她屏息凝神,繞過一扇屏風,立在廳中,抬眸掃視,發現滿廳或站或坐,或壯年或青年,擠著二三十個男人。 其中,姜玉姝第一眼望見了丈夫! 指揮使宋繼昆高坐上首,郭弘磊坐在將軍下手的第四位,劍眉微擰,定睛凝視妻子。 而將軍右側一排的末位,坐著另一個她認識的人:圖寧縣令,孫捷。 今天這場面,究竟什么意思? 姜玉姝一頭霧水,滿腹疑團。她打起精神,略垂首,端端正正施禮,“郭姜氏拜見將軍?!?/br> 喲,傳聞中的女官!眾人紛紛打量:身姿窈窕,高挑,裹著茜色披風,丁香色帕子蒙住口鼻,只露出一雙水亮明眸。 宋繼昆和顏悅色,含笑說:“無需多禮,請起??醋?,上茶?!?/br> “謝將軍?!?/br> 兩名兵丁搬來椅子,卻一時犯了難,猶猶豫豫,不懂該往哪兒擺: 軍中等級森嚴,尊卑有序。 若論夫妻,應該擺在郭弘磊旁邊或后方,但他左右已有同僚,擠不下。后方則不妥,畢竟是女官。 若論官職,應該擺在圖寧縣令旁邊。但當著郭弘磊的面,兵丁不敢把他妻子安排到別的男人身邊…… 最終,宋繼昆抬手一指,“擱那兒?!?/br> “是?!眱擅∪玑屩刎?,把椅子擺在廳中偏左的位置。 姜玉姝落座并接過熱茶,夫妻對視,郭弘磊在斜前方,令她安心,暗忖:萬幸!菩薩保佑,他好端端地坐著,并未負傷。 “大年根底下的,冒昧把姜大人請來,是有兩件事想問問?!彼卫^昆開門見山,和和氣氣。 既然對方選擇以官職相稱,姜玉姝站起答:“不知是哪兩件事?下官洗耳恭聽?!?/br> “坐,坐下談?!?/br> 宋繼昆戎馬半生,氣勢威嚴,平日不怒也含威,首先問:“按律,大乾各衛所均擁有田地,戰時上陣,閑時屯田,圖寧衛本該如此的,但因敵兵偷襲之心未死,加上兵力不足,本衛暫時無法屯田。這個事兒,姜大人怎么看?” 這還用得著問嗎?普天之下,誰敢催?連皇帝都不敢逼催你們種田??! 姜玉姝端著熱茶,渾然不覺蒙口鼻的帕子未取下,稍一思索,掩下狐疑答:“正如將軍所言,各衛所的首要任務是保衛疆土、剿滅敵兵,至于屯田一事,大可徐徐圖之?!?/br> “唔,很對?!彼卫^昆滿意頷首。 姜玉姝回以微笑,剛想喝口熱茶暖暖身子,才發覺口鼻被蒙住了。趕路半天,她渴極了,不假思索地取下帕子,連喝半杯茶。 “咳——”郭弘磊下意識抬手,欲阻止,可看著她冷得臉色蒼白泛青,暗中嘆息,默默垂下手。 嘖,竟是個標致美人兒!緊挨著郭弘磊左側的,也是千戶,名叫佟京。佟京年過三十,蓄八字短須,正襟危坐,余光卻斜睨郭弘磊,并瞥視他妻子。 廳里幾個大炭盆燒得紅旺旺,比野外暖和多了,逐漸烤化姜玉姝鬢角、眉毛、睫毛上的雪。她落落大方,擦干臉龐雪水,納悶問:“將軍,不知第二件事是什么?” “第二件事嘛,”宋繼昆氣定神閑,絲毫不為蒙面與否的下屬之妻改變神態,下巴揚起點了點,對末尾的圖寧縣令說:“與孫知縣有關,也與姜大人有關,算是本將軍向二位請教?!?/br> “哦?” 姜玉姝疑惑不解,“下官不明白,還請將軍明示?!?/br> 宋繼昆使了個眼神,孫捷忙起身,春風滿面,愉快問:“姜特使,記得上次談過的‘開挖河道、引潤河灌溉’一事嗎?” 眾將領安靜旁觀,悄悄端詳女官神態。 奇怪,他們為什么審視我?姜玉姝敏銳察覺,愈發迷茫了,頷首答:“當然記得。怎么了?” 孫捷難掩興奮,解釋道:“哈哈哈,當時我就感覺值得一試,可惜太艱難,如果單靠本縣,斷斷辦不成的。今天來拜訪宋將軍,我順口提了提,不料,將軍也覺得好!現已初步決定,此事將由軍營與縣衙聯手,齊心協力,挖一條河道,把潤河引進圖寧,造福千秋萬代!” 宋繼昆目蘊精光,溫和說:“計策是姜大人想的,所以特地請你來,詳細商議商議,定個章程?!?/br> 姜玉姝結結實實一愣,“其實,那只是我心血來潮的念頭,諸位、諸位竟然真有此意?” “唔?!彼卫^昆嚴肅頷首。 運河一旦挖通,政績即有縣令的一半。孫捷仿佛聽見了升遷的喜信,干勁十足,大義凜然說:“此乃造福千秋萬代的大好事,一舉可解決干旱難題,即使艱難,也要嘗試!” 姜玉姝被眾多目光包圍,渾身不自在,“確實是好事,但事關重大,須得從長計議。我才疏學淺,初次到圖寧,既沒去過亂石溝,也沒見過潤河,恐怕要令諸位失望了?!?/br> 郭弘磊正欲幫妻子解圍,他旁邊的佟京卻搶先問:“嘶,這奇怪了!郭夫人,你既然沒去過亂石溝、也沒見過潤河,為什么會有開挖運河的想法呢?” 姜玉姝扭頭,盯著發問者:佟京面帶微笑,笑容卻僅浮在表面,眼里的懷疑審視之色一閃而過。 不懷好意! 不是善茬! 姜玉姝不動聲色,改而凝望丈夫,對視間,她心思飛轉,暗忖: 剛才,宋將軍問的兩件事,第一件明顯明知故問,關鍵在于第二件……難道、營中早已經有了開挖河道的想法? 軍中辛辛苦苦挖河道,想必為了軍務,而非為了灌溉農田。 糟糕! 姜玉姝瞬間精神一凜,捏緊茶杯,猜測想:莫非他們懷疑弘磊泄露軍機?宋將軍傳見我,是為了查證? 第176章 南北之爭 帥帳內, 鴉雀無聲。 幾近于眾目睽睽之下, 姜玉姝越想越覺得不妙, 生怕無意中令丈夫的名譽受損。 她謹慎思索措辭, 盯著發問者, 詫異問:“開挖河道而已, 在您看來,居然算作‘稀奇’嗎?” “這——” 佟京被噎了一下,兩撇八字短須抖了抖,皮笑rou不笑, 反問:“難道不算稀奇嗎?郭夫人,你雖然是女官,但分內職責不包含修建河道橋梁?你是管軍需屯糧的, 卻突兀向孫知縣提議‘引潤河灌溉’,實在有些令人費解?!?/br> 上首的宋繼昆慢悠悠品茶, 默許手下質疑, 恍若在聽拉家常。 其余人多半明哲保身,安靜旁觀, 唯恐沾染是非。但其中有幾位與佟京私交甚篤, 七嘴八舌地幫腔, 附和說:“的確令人意外?!?/br> “聽說,郭夫人專程來圖寧探親,結果,休息時也不忘公務,真叫人佩服?!?/br> “無緣無故, 聊什么‘挖河道’?莫非事先聽誰提過?” …… 郭弘磊虎目炯炯有神,眼底隱露慍怒,沉聲道:“佟千戶——” 姜玉姝忙抬手制止他,審視發問者,冷靜問:“佟千戶?” “咳,唔?!笔吰D辛,軍營上上下下全是男人,平日難見女子。佟京被美人盯著,不由自主挺直腰背。 姜玉姝飛快斟酌妥措辭,不慌不忙,平靜告知:“佟千戶所言不錯,我確實是管軍倉屯糧的,但家父在工部任職十余年,工部掌管全國土木、水利、器物制作等等,家父公務繁忙,年年月月日日,耳濡目染,所以我絲毫不覺得‘開挖河道’稀奇。在我未出閣時,經常聽說,簡直是稀松平常的事情?!?/br> 佟京張了張嘴,啞口無言,偷瞥上首將軍的神態,“哦?” “都南大運河,在座諸位應該聽過,舉全國之財力、物力、人力,耗時五年才成功。家父是主事之一,足足五年,他東奔西走,要么在督促挖運河,要么在趕去運河的路上。因此,我娘家上上下下早已習慣了,誰也不覺得稀奇?!?/br> 佟京欲言又止,無可反駁,干笑說:“哈?哈哈哈,竟然是這么一回事嗎?” “正是?!苯矜槐安豢?。 郭弘磊下顎緊繃,語調平平,淡淡道:“拙荊所言句句屬實,佟千戶若不信,盡管去查。如果你還有疑問,請一口氣提出來?!?/br> 隨即,幾名平日與他交好的武官仗義幫腔,或夸或嚷,“郭夫人是工部侍郎的千金,堂堂大家閨秀,當然比尋常女子見多識廣?!?/br> “難怪了?!?/br> “佩服佩服!” “朝堂中唯一的女官,必有過人之處嘛?!?/br> “她從小耳濡目染,熟悉河道水利,究竟有什么可奇怪的?” …… 姜玉姝謙虛表示:“哪里?術業有專攻,其實我對河道水利連皮毛也不懂,紙上談兵而已,諸位過獎了?!?/br> “哈哈哈,原來是家傳絕學啊?!彼卫^昆笑了笑,慢條斯理說:“此可謂‘虎父無犬女’,旁人只有羨慕的份兒了?!?/br> 將軍開腔,眾屬下不免附和一番,霎時,廳內笑聲陣陣。 姜玉姝不敢松懈,察言觀色,逐漸看明白了,暗忖:滿屋子的人,皆以宋將軍為首,但仔細觀察,隱隱分成三派: 一派明哲保身,陪坐,少言寡語; 另一派較擁護佟千戶,響應他的言行; 還有一派,則更親近郭弘磊,不僅幫助他,還愛屋及烏,支持其妻子。 如此一來,姜玉姝心里便有底了,果斷朝助力靠攏,拉上援軍“對敵”。 良久,致使她坐在營中“受審”的“罪魁禍首”,圖寧縣令孫捷,慢慢從升官發財的美夢中清醒,漸漸發覺不對勁,狐疑不安之余,唯恐得罪她,再三考慮后,感慨道: “唉,說起來都怪我無能,給姜特使添麻煩了,拿本縣的干旱難題去請教。幸虧特使有妙計,更幸得將軍贊同,惟愿一切順利,早日把潤河引進圖寧,讓老百姓再不必因為灌溉而頭疼!” 姜玉姝原本暗惱,聽見對方主動幫自己解釋,惱意漸消,坦率說:“孫大人謬贊了,具體挖鑿事宜,我一竅不通,全看你們的了?!?/br> 孫捷有心彌補,忙奉承道:“哎喲,何必過謙?你再如何‘一竅不通’,也比我懂得多,我才是真正的‘一竅不通’!” 郭弘磊見狀,臉色略緩和,朗聲提醒:“具體辦法,從長計議。拙荊此行只是探親,年后得回西蒼去,她的衙署不在庸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