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小輩們跪坐,圍著兩個元寶盆,或啜泣或沉默,人人手拿一疊冥紙,不斷往盆里填燒,堂內煙熏火燎,香燭氣息濃烈,渾濁嗆鼻。 “咳,咳咳?!?/br> “咳咳咳——咳咳!” 咳嗽聲不止,卻并非姜玉姝發出,而是源自一名瘦弱少年。 “三弟,我看你的氣色實在是有些差,不如回房歇會兒吧?”姜玉姝善意勸道。她觀察多時,又特地打聽過,已確定郭家行三的庶子郭弘哲天生患有心臟病。 郭弘哲白皙清秀,文弱膽怯,嘴唇及十指指端呈現淡青紫色,明顯在發病。他聞言,迅速搖搖頭,下意識看了一眼嫡母,規規矩矩答:“多謝二嫂關心,但我還撐得住,用不著歇息?!?/br> “哼!”王氏盤腿端坐矮榻,原本正敲木魚念經,聽見庶子答話后,木魚“篤篤篤”猛變作“咚”,怒道:“你撐不住也得撐著!自打一落地,年年冬春犯病,府里不知辛苦尋了多少珍貴藥材,侯爺更是四處請名醫??杉曳昃拮儠r,你竟躲在屋里一整天,甚至沒趕上見侯爺最后一面。弘哲,你自己說說,像你這樣兒的,算什么兒子?” “孩兒、孩兒……”郭弘哲瞬間眼淚盈眶,羞慚愧悔,唇愈發青紫,哽咽答:“孩兒不孝,孩兒該死,請母親責罰?!?/br> 姜玉姝看不過眼,張嘴欲勸,卻被人搶了先: “娘!三哥身體不好,已病倒半個月了,他又不是故意躲著的?!惫胲幨堑沼鬃?,從不怕親娘。 “誰問你話了?”王氏扭頭,輕輕訓了幼子一句:“專心燒紙,不許多嘴?!?/br> 郭弘軒懨懨應了個“哦”。 長媳王巧珍面無表情,絲毫不理睬人,一疊一疊地往盆里扔冥紙;姜玉姝見了,默默拿釬子挑散抖開。 王氏余怒未消,瞪視病歪歪的庶子,目光銳利。 病弱少年戰戰兢兢,大氣不敢喘。 姜玉姝旁觀片刻,到底于心不忍,起身倒了杯茶,端上前道: “您老念經多時,想必渴了,喝杯茶潤潤嗓子吧?” 王氏威嚴昂首,伸手接過茶,心氣略微平順,喝了半杯,一改之前張口閉口“喪門攪家精、速速滾離郭家”的態度,緩緩問:“姜氏,郭家如今這樣敗落,你心里怕是嫌棄了。對么?” 姜玉姝愣了愣,搖搖頭,暗忖:我初來乍到,尚未見識侯府全貌,它就被朝廷查抄了……榮華富貴,像是一場夢,來不及當真,就被圣旨一棒子敲醒。 王氏冷冷告誡:“無論嫌棄與否,昨日你已同弘磊拜堂成親,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休想逃離!” “我、我什么時候逃離了?”姜玉姝一頭霧水。 王氏嫌惡答:“你若再上吊自盡,便算是以死逃離!” 姜玉姝恍然大悟,平和道:“我已經發過誓了,會好好活著的?!?/br> 這時,送完客的郭弘磊返回,遙見妻子侍立母親身旁,而母親面有怒容。再一掃,又見體弱多病的三弟跪著燒紙,頻頻抬袖拭淚。 他當即皺眉,大踏步邁進靈堂,高聲稟告:“母親,孩兒已同親戚們商議妥了。事出非常,被迫只能一切從簡?,F決定明日停靈、后日送殯,然后咱們收拾收拾,啟程北上西蒼?!?/br> “唉?!蓖跏闲牧淮?,揮了揮手,疲憊道:“侯爺臨終叫你當家,這些事兒,娘實在沒精力管了,你和親戚商量著辦吧?!?/br> “是?!惫肜诖叽俚溃骸昂笕账蜌?,今晚由我守夜,你們都回去歇息,等明晚再守?!?/br> 王氏不滿地搖頭,“這怎么行?喪事已是極簡陋、極不符合規矩了,理應能多守便多守?!?/br> 郭弘磊解釋道:“三日后流放,這一屋子的老弱婦孺,假如熬壞了身體,到時如何是好?依孩兒看,孝順與悲緬皆在于心,家里的難處,父親和大哥的在天之靈必能諒解?!?/br> “這……” “況且,”姜玉姝上前,幫腔勸說:“煜兒今天受了大驚嚇,很需要您和嫂子的陪伴,快去哄一哄他吧?!?/br> 郭弘磊贊賞地瞥了一眼妻子。 “這倒是。煜兒一個小孩子,被嚇得什么似的?!蓖跏喜环判膶O子,招呼長媳道:“既如此,巧珍,走,咱們瞧瞧煜兒去?!?/br> 王巧珍一聲不吭,埋頭往盆里扔紙錢。 郭弘磊吩咐道:“來人,扶老夫人和大少夫人回房?!?/br> “是?!?/br> 轉眼,婆媳倆被攙走了。 婆婆一走,姜玉姝立刻對病人說:“三弟,你也快回屋歇著!” “阿哲,我不是讓你不必守夜嗎?”郭弘磊高大結實,一手拎起一個弟弟,“此處有我守著,你們歇會兒?!?/br> 郭弘哲眼發紅,唇青紫,捂著心口囁嚅答:“我不累,我陪二哥守著?!?/br> “我也不累?!迸侄斩盏墓胲幑愤B天。 郭弘磊不容置喙道:“行了,不必多說,回房去!” 兩個少年對視,最終順從了,躬身道別:“那,二哥、二嫂,我們先下去了?!?/br> 姜玉姝沖小叔子揮了揮手。 下一瞬,小桃提著大食盒趕到,“少夫人,該喝藥了?!?/br> “???哎喲,我給忘了?!苯矜A?,落座矮榻,捶了捶跪得酸麻的腿。 “累壞了吧?”小桃揭開食盒,遞過溫熱藥汁。 姜玉姝道謝接過,一飲而盡,由衷道:“真是辛苦你了,府里亂糟糟的,還要麻煩你按時煎藥?!?/br> 小桃手腳麻利,擺出幾樣清粥小菜,偷瞟跪地燒紙的郭弘磊,“這是二公子的吩咐,奴婢只需伺候您的飲食和藥,并不辛苦?!?/br> 姜玉姝不禁心里一暖,“你吃了嗎?” “吃過了。菩薩保佑,幸虧抄家的人沒動廚房,否則上上下下都得挨餓?!?/br> 姜玉姝側身,又問丈夫:“你呢?用過晚飯沒有?” 郭弘磊全神貫注地燒紙,沉浸在哀傷中,不可自拔。 “二公子,”小桃趁機碎步湊近,抿抿嘴,柔聲轉告:“少夫人問您、可用過晚飯了?” 郭弘磊扭頭看著妻子。 “要是還沒用,就過來吃一點,別餓壞了?!苯矜芽曜映瘜Ψ竭f了遞,“快啊?!?/br> 郭弘磊從昨日至今,忙碌奔波,轆轆饑腸被憂思塞得滿滿當當。但小夫妻四目對視,他不由自主地起身,回神時已落座,手里被塞了一雙筷子。 姜玉姝餓昏了頭,稀里糊涂丟出一句“吃吧,不要客氣”,旋即一口接一口地喝粥。 我在自己家里,客氣什么?郭弘磊啞然,沒接腔,安靜用飯。 不多久,姜玉姝吃飽喝足,品茶時,才意識到小桃正貼身服侍郭弘磊:盛粥、盛湯、夾菜、遞帕子……無微不至。 她猛地憶起,初次見面時,小桃自稱“奉老夫人之命前來伺候”。 照顧我?那在我之前呢? 自然是伺候二公子了。 不止小桃,記憶中還有娟兒、碧月。 這三個,是普通丫鬟?還是通房丫鬟? 姜玉姝暗中琢磨了一通,若無其事地問:“我父親呢?” “回姜府去了,他明早要上朝?!惫肜跀R筷,接過濕帕子擦了擦手,又接過茶漱了漱口,舉止從容,習以為常。 小桃麻利收拾了碗筷,屈膝告退。 姜玉姝不動聲色,又問:“我父親何時再來?” “岳父主動提了,將設法幫咱們把父親的死訊報上去,一有回音便來轉告?!?/br> 姜玉姝稍一思忖,緊張問:“那樣做會不會有危險?” “放心,事先商量妥了的?!惫肜诩毧雌拮雍黹g淤傷,“你有傷在身,回房歇著吧,養精蓄銳?!?/br> 姜玉姝點點頭,“嗯,我先坐會兒,消消食?!?/br> “隨你?!闭Z畢,郭弘磊接著跪地燒紙,決定徹夜不眠,以盡孝心。 忙亂一整天,姜玉姝倦意濃重,困得淚花閃爍,閉目靠著軟枕,輕聲問:“三弟和四弟,分別多大年紀了?” “同為十四歲,但三弟大兩個月?!?/br> 姜玉姝半睡半醒,直言不諱,“我看三弟的身子骨,是真不結實?!?/br> 郭弘磊嘆了口氣,“天生的,阿哲那病隨了他姨娘?!?/br> “姨娘?”姜玉姝奮力撐開眼皮,“哪個姨娘?” 郭弘磊低聲答:“李姨娘,已病逝十年了?!?/br> “唉,可憐,八成是遺傳性心臟病?!苯矜瓚z憫嘆氣。她蜷縮著,整個人窩進矮榻一角,意識漸漸迷離,喃喃說:“侯府錦衣玉食,阿哲都時常發病,他怎么走得了三千里呀?肯定撐不住的。必須、必須想個辦法?!?/br> “莫非你有法子?不妨說來聽聽?!惫肜诘攘说?,扭頭一看,卻見妻子已沉沉入眠,睡態嬌憨。 郭弘磊凝視半晌,再度不由自主,起身走向矮榻—— 第6章 青梅竹馬 靈堂門窗大敞,夜風沁涼,直涌而入,吹動白紗?;位问幨?,刮得白燈籠搖搖擺擺,香灰紙錢屑亦被卷起飄飛。 兩口棺材黑漆漆,山一般橫在上首。 家逢巨變,靖陽侯郁憤病逝,未及有壽;其長子乃御賜毒酒而亡,不得善終……細想想,滲人極了。 猛一陣強風,嗚呼襲來,滿堂白幔層層鼓起,“撲撲~”作響。 “嘖,唉喲,真嚇人!”幾個陪同守夜的下人瑟瑟發抖,寒毛卓豎,刻意擠成一團,誰也不敢落單。 在這種場所,姜玉姝沉入夢鄉,眉目如畫,玉白臉龐透著紅潤粉光,嫻靜動人。 郭弘磊彎腰注視,虎目炯炯有神,感慨暗忖:昨夜洞房的花燭,彼此誰也沒心思觀賞;今晚守夜,你可算想通了,不再哭哭啼啼尋死覓活,倒省了我不少憂心。 甚至,方才還主動與我交談,委實難得。 憶起成親之前,我幾次登門拜訪,有意坦率詳談,你卻總是借病躲避,拒絕見面。 原以為,來日方長,大可成親后再細談、逐漸消除彼此心中的芥蒂。 然不料,兄長闖下彌天大禍,郭家轉眼傾覆,前路渺茫,令我完全不敢許給家人以富貴安寧的日子。 郭弘磊畢竟才十七歲,對妻子心懷歉疚之余,千愁萬緒,五味雜陳,他看不清前路,三日后只能硬著頭皮保護家人北上西蒼。 忽然,門外傳來腳步聲,郭弘磊迅速直起腰,轉身見是侍女娟兒與碧月,一個抱著鋪蓋和披風,另一個端著茶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