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公公婆婆互相埋怨,爭執不休,姜玉姝不便插嘴,扭頭望了望后方:為治喪,府里的管事們接連回話,郭弘磊責無旁貸,忙得一時間脫不開身。 下一瞬,姜玉姝終于聽見胖墩墩的小叔子開腔勸解: “父親、母親,求您二位冷靜些,都少說兩句罷,一會兒親友們來了,瞧見這樣多不好?!惫胲幑淖阌職?,試圖攙扶母親,卻被一把揮開。 “孽障,孽障。祖宗辛辛苦苦打下的家業,只怕要被弘耀那小畜生給毀了?!本戈柡罾蠝I縱橫,被下人攙回了靈堂。 王氏心亂如麻,既擔憂,又哀慟,對幼子說:“傻孩子,你大哥是被陛下賜死的,不宜大辦喪事,只給親近的幾處親戚送了訃文,別的沒敢請?!?/br> 郭弘軒不知所措,呆呆“哦”了一聲,轉身時順勢打量階下的二嫂。 姜玉姝敏銳察覺,愣了愣,微頷首以致意。 郭弘軒撓撓頭,客客氣氣喚了聲“二嫂”。 姜玉姝登時犯了難:原主含冤受屈,不甘愿嫁,對靖陽侯府了解極少,連郭氏四兄弟的名字都不清楚。 幸而,郭弘磊匆匆趕到了,及時告知:“他是四弟弘軒?!?/br> 姜玉姝點點頭,剛想打個招呼,一只腳已邁進靈堂門檻的婆婆王氏卻倏然轉身,遷怒喝問:“弘磊!看看你娶的好媳婦兒,一進門就上吊自縊,外人必定猜測婆家苛刻威逼,靖陽侯府多冤枉?照我說,這種女人留不得,一旦留下,必成禍害。你說呢?” 小夫妻對視一眼,姜玉姝內心五味雜陳,暗忖:從在臥房的商談中可知,他信任原主,并頗有好感。然而,原主已死,他救回了一個完全陌生的靈魂。不知當他得知真相時、將作何感想? 郭弘磊依計行事,跨前一步擋住妻子,順水推舟,躬身答:“母親言之有理,孩兒十分后悔當初未聽從您的勸誡。姜氏實在太任性妄為了?!?/br> “哼。之前若是聽我的,今兒也沒這些麻煩。你這逆子,要怪就怪自己,從來不大肯聽娘的勸,擅做主張!”王氏拉長了臉,把怒火一股腦兒傾瀉在姜玉姝身上,昂首吩咐:“既如此,寫一封休書即可,無需隱瞞,你實話實說,諒姜家也沒臉理論什么?!?/br> 郭弘磊滿懷遺憾,卻別無良策,“孩兒明白了?!?/br> “去吧。趕緊打發她走,以免她趁人不備再度尋死,盡給府里添亂?!?/br> “是?!惫肜诔脸翍?,話鋒一轉,勸慰道:“還望母親節哀保重,否則,大哥在天之靈也不安?!?/br> 霎時,王氏淚如雨下,捶胸悲喊:“弘耀,我可憐的兒,明明昨天你還活著,竟突然丟下娘去了,叫父母白發人送黑發人,這是要我的命吶!”她一邊哭,一邊返回靈堂,無暇考慮其它。 愁云慘淡,丫鬟小廝瑟縮侍立,噤若寒蟬。 郭弘磊強自振作,囑咐道:“你先回房歇著,我馬上草擬休書,盡快送你回娘家?!?/br> “我——”姜玉姝攥緊絲帕,穿越不到半天,就碰上諸多麻煩,任她絞盡腦汁,眼下也理不清,干焦急。 郭弘磊見狀,視佳人為依依不舍,心里一軟,安撫道:“別怕,我會向岳父解釋清楚的?!?/br> “那,你、你們怎么辦?”姜玉姝不禁為對方擔憂。 “恭候圣意?!惫肜谏駪B肅穆。 少頃,一行人行至院門,遠遠便見管家引領一身穿三品官袍的老者走來。 “岳父來了!” “???”那位就是原主的父親?姜玉姝頓感緊張,生怕姜父發現如今的女兒芯子已換。 郭弘磊雷厲風行,撂下一句“我先和他談談”就疾步相迎,翁婿倆湊近商談。 姜玉姝止步,原地觀望之余,竭力回憶原主與父親相處的方式,謹慎斟酌:幸好,姜父威嚴古板,長女嫻靜怯弱,對父親一向恭敬有余而親密不足,平日見面只需請安,極少閑聊。 片刻后,姜玉姝發現父親皺眉板起臉,又是搖頭,又是擺手。 “不,不妥?!苯郎F任工部左侍郎,年近不惑,儀表堂堂,頜下蓄一縷長須,連連擺手,“這怎么行?這大大不妥!” 郭弘磊坦率直言,“您為官二十載,什么風浪沒見過聽過?小婿絕非危言聳聽。家兄犯下大錯,貪墨案的其余罪犯皆已株連全家,以陛下的圣明公允,靖陽侯府極可能難逃一劫?!?/br> “唉,世子真是糊涂了?!苯郎韯娱L須,沉吟不語。 郭弘磊誠懇游說:“眼下郭家自身難保,玉姝昨日才嫁進門,無辜至極,小婿不忍其受株連,還求岳父快帶她回去避一避。倘若陛下開恩赦免,小婿再接她回來;倘若陛下降罪,她便不會被連累。您看如何?” “這……”姜世森眉間皺成一個“川”字,思前想后,最終斬釘截鐵答:“不!這不妥,我不贊成?!?/br> “莫非您老有更好的法子?” “唔。我先去看看玉姝?!苯郎竭^女婿,徑直走向女兒。 早有準備的姜玉姝定定神,忙迎上前,屈膝道:“女兒給父親請安?!?/br> 姜世森訝異問:“你的嗓子怎么回事兒?” “咳?!苯矜徽?,余光飄向丈夫,以眼神問:你沒告訴他我昨天自縊了??? 為免節外生枝,郭弘磊含糊答:“她著涼了?!?/br> 看著四月天還穿立領比甲的長女,姜世森信以為真,嘆了口氣道:“我這女兒,身子骨打小兒就弱些,尤其怕冷?!?/br> 丈夫幫忙遮掩,姜玉姝感激之余,配合又咳嗽兩聲。 豈料,院門口忽然響起王氏的嗓音:“姜大人有所不知,令嬡昨天賭氣上吊了,幸而弘磊及時相救?!?/br> “什么?”姜世森大吃一驚,扭頭質問:“可有這回事?” 姜玉姝暗暗叫苦,見瞞不住,只能點了點頭。 “胡鬧,你簡直胡鬧!”姜世森黑著臉訓斥。 郭弘磊正欲打個圓場,卻聽母親立在階上淡漠道:“可不是胡鬧么,嚇得府里人仰馬翻。因此,還請姜大人速帶令嬡回去,我們很是害怕她又自尋短見?!?/br> 兩親家見面,婆母冷冷淡淡,張嘴就說休兒媳。姜世森臉色難看,可他自持滿腹經綸,從不屑與婦人理論,一時間僵在原地。 姜玉姝見狀,不由自主涌上一股內疚,替原主道歉:“女兒知錯了,不應該給您丟人的?!?/br> “岳父,其實她——”郭弘磊話沒說完,就被姜世森疲憊打斷:“弘磊,你不必替玉姝遮掩了。都怪我這個做父親的沒教好女兒?!?/br> 這時,靖陽侯拖著病體蹣跚來遲,咳喘著致歉:“親家!切莫同婦人一般見識,難得、難得你迅速來探,快進屋坐?!?/br> 姜世森臉色緩和,上前拱手,寬慰道:“事已至此,只能勸侯爺節哀順變,多保重身體?!?/br> “唉,家門不幸,出了個孽障!請,進屋說話?!?/br> 小夫妻四目對視,一齊松了口氣。 王氏被丈夫駁了面子,臉上十分掛不住,沖口而出,高聲道:“侯爺!姜大姑娘一進門便尋死覓活,擺明了厭惡婆家,咱們還強留她做什么?還嫌府里不夠亂么?不如讓她回娘家去?!?/br> “胡說!我看磊兒媳婦就很好,昨天她只是被刑部官差嚇壞了罷了?!碑斨娙?,靖陽侯臉上也怪不住,厭煩地下令:“來人,立刻送夫人回房歇息?!?/br> “是?!?/br> “放肆!給我退下!”王氏奮力一掙,釵發凌亂,眼尾嘴角皺紋耷拉,咬牙切齒,儀態全無。 初來乍到的姜玉姝左顧右看,選擇侍立父親身邊;郭弘磊則攙扶父親,無奈地提醒:“您快別動氣了,大夫交代忌怒?!?/br> 姜世森面無表情,胡須顫抖,猛地跨前兩步,鄭重表明:“侯爺,姜某教女無方,給府上添了亂,實在慚愧。但自古女子有三從四德,玉姝既已出嫁,便‘生是郭家的人,死是郭家的鬼’,她若不好,理應由婆家管教,縱打死也無妨?!鳖D了頓,他慷慨激昂,擲地有聲道: “姜家的女兒,斷斷不能被休棄!” “弘磊,姜家不收留已出嫁的女兒,你若休妻,就是逼玉姝死?!?/br> “岳父——”郭弘磊瞠目結舌。 姜玉姝更是目瞪口呆,震驚失神,心想:荒唐,太荒唐了!寧可被婆家打死,也不準離開?父親拒絕收留已出嫁的女兒?被休棄等于沒臉活著? 她還沒回神,突見甬道盡頭有大批官差帶刀走來,簇擁一太監,那太監雙手高捧一明黃筒狀物。 姜玉姝屏息問:“他們是什么人?” 郭弘磊扼腕道:“糟糕,來不及送你走了!” “壞了,完了?!本戈柡钫麄€人晃了晃,喃喃說:“祖宗的家業,看來是守不住了?!?/br> 眨眼,那太監行至面前,嚴肅宣告:“圣旨到!靖陽侯府上下人等,速速前來接旨!” 王氏臉色慘白,驚慌失措地問:“侯爺,侯爺,怎么辦?” 靖陽侯腿一軟,撲通跪倒,無力言語。 郭弘磊深吸口氣,先吩咐管家:“欒順,立刻去叫所有人出來,迎接圣旨?!?/br> “是?!惫芗业沧驳嘏苓M了后院。 而后,郭弘磊左手攙著母親,右手握住妻子胳膊,啞聲對姜世森說:“岳父,小婿愧對您的囑托,玉姝跟著我要受苦了?!闭Z畢,他拉著兩人緩緩下跪。 圣旨當前,姜世森少不得也撩袍陪跪,悲嘆道:“這是她的命,怨不得你?!?/br> 少頃,靖陽侯府上上下下跪了一地,個個惶恐懼怕。 太監小心翼翼展開圣旨,嗓音尖亮,一字一句地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靖陽侯郭元銘,教子無方,疏忽失察,縱其長子利欲熏心,目無王法貪墨軍餉,危害朝廷,論罪已誅。汝亦有過,罪當除爵抄家,念及汝祖輔太/祖之功,免死,特赦汝家上下人等流放西蒼,充軍屯田,以平民憤,以儆效尤。欽此?!?/br> 第4章 除爵抄家 姜玉姝屏住呼吸,側耳細聽,從頗長的一道圣旨中捉出幾個關鍵:免除死罪,除爵抄家,流放西蒼充軍屯田。 西蒼在哪兒?那是個什么樣的地方? 她一無所知,記憶里連聽也沒聽過,閨中少女往往不通世務,平日多以針黹和琴棋書畫為樂。 但談到屯田,姜玉姝卻不怎么害怕。 前世,她是農科研究所的骨干技術員,學生時代主修農林經濟管理,輔修動物科學。 無論種植還是畜牧,萬變不離其宗。到時辛苦些,天總無絕人之路! 太監合上圣旨,慢條斯理道:“郭元銘,領旨謝恩?!?/br> “是、是?!本戈柡蠲嫒缢阑?,頹然叩首,高舉雙手含淚道:“罪民領旨,謝陛下不殺之隆恩?!?/br> 入鄉隨俗,姜玉姝別扭地跟隨眾人磕頭。 奇異的,她聽明白圣旨后,原本焦灼不安的心莫名鎮定了。 仿佛終于等到一個結果,大有如釋重負之感。 太監松手,靖陽侯抖若篩糠,使勁捏著明黃圣旨。 “父親、母親,快起來?!惫肜谧髷v右扶,面沉如水,目光深邃。 姜玉姝扶起父親,“您慢點兒?!?/br> “幸而陛下開恩了?!苯郎娨淮顮攣G魂失魄的頹喪模樣,百感交集,唏噓道:“至少性命無虞,想開些罷?!?/br> 靖陽侯咳嗽不止,咳得直不起腰。 “究竟、究竟是怎么到了這一步?叫我們以后怎么吶?”王氏涕淚交流,迷惘無措,哭得癱軟。郭弘磊想方設法地勸慰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