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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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夕陽從遠方地平線的湖面上延伸而來,潑灑在柔軟如綢的蘆葦叢中,無數飛鳥成群結隊扎入其中,潔白的羽翼生就帶出一筆畫意,啁啁聒噪,亦顯得野趣橫生。 美景如斯,不僅容溫這種常年長在綠瓦宮墻里的姑娘看入神了,連班第與侍衛們這種常年在草原上跑的人,都難免一時沉迷。 醒過神后,侍衛們便不在流連這湖光山色,而是說著笑著,忙活起安營扎寨的事。甚至有幾個性格跳脫的侍衛,脫了鞋襪便嚷嚷著要去湖里捉魚。 托這幾個侍衛的福,晚上他們吃的便是味道鮮美的全魚炙。 容溫見班第用得多,怕他會積食,便泡了山楂茶準備遞給他。 結果被地上沒鋪平的地氈絆了一下,一杯茶有大半灑在了手上與身上。 班第嚇得一躍而起,顧不得容溫不許他下榻的命令,三兩步上前捉過容溫的手。 只見白嫩嫩的皮子上,被燙出的一小塊紅痕格外刺眼。 班第心疼地朝容溫手上吹了幾口氣,緊張問道,“還有哪里燙到了?” “就手背沾了一點,其實這水不太燙的?!比轀負u頭,“身上都有衣裳隔著,更沒事了?!?/br> 說起衣裳,容溫順便垂頭去看被潑濕的地方。 視線觸及腰間已被水浸成深色的荷包,容溫目色一緊,低叫一聲,“糟了?!?/br> 一把把手從班第掌中抽出來,迅速去解荷包,然后從里面掏出兩張畫像來。 “到底出什么事了?”班第被她的緊張感染,語調越發急切。 “我把扶雪舅父與姨母的畫像打濕了?!比轀嘏踔鴥蓮垵窈鹾醯募?,欲哭無淚,“我還指望等戰事歇了,依照這畫像尋人呢?!?/br> 容溫言簡意賅講述了一下扶雪的事。 原來如此。 “畫像毀了大不了再畫一幅?!彼€當是什么大事。 班第提著的心放回原處,拿開容溫手里的濕畫像隨手扔在桌上,準備帶她去換衣上藥。 灰眸不經意往畫像上掃了一眼,邁開的腳猛地頓住,一臉古怪的問容溫,“畫上的人可是姓魏,因冬至出生,取名冬藏。她還有個龍鳳雙生的哥哥,叫冬陽?!?/br> “你認識他們?” 容溫詫異之余,心中某種猜測逐漸顯露。 “認識?!卑嗟陬h首,指著那副畫像道,“這是寶音圖生母,我嫂子,魏氏?!?/br> “……”容溫糊涂了。 結合先前多羅郡王的話與班第見到畫像時的反應,她猜測這個扶雪姨母——魏氏冬藏應恰好就是達來喜歡到為之舍命的漢女才對。 可為何班第卻說,這是靜妃之子的妻子,寶音圖生母。 班第見容溫呆滯臉傻在原處,索性把人半摟到榻邊,點了點容溫鼻頭,一邊替容溫脫下濕衣,一邊沉聲提及前事。 “當年長兄鐘情魏氏,但魏氏對他態度平平,一心只想帶哥哥冬陽的骨灰回關內父母身邊去。所以,長兄得知魏氏被送返關內的消息后,才會那般急切?!?/br> 因為他清楚魏氏心中沒有他的位置,這一去,早晚會嫁人生子。從此以后,就算再見,也是物是人非。 所以,他拼了命也要闖入關內去。 有個消息,達來至死都不知曉——他喜歡的魏氏,根本沒被送往關內,而是被鄂齊爾秘密囚禁在了王帳附近的莫干廟中,只等時機處死。 所謂送返關內,不過是騙他死心的謊言。 誰知他會那般癡,竟把命送在了鄂齊爾的全盤謊言里。 古人常用,‘前世仇人,今生父子’這話來形容兒子是老子的討債鬼。 可到了鄂齊爾與他的幾個兒子身上,雙方位置生生來了個對換。 鄂齊爾先以謊言討了長子達來的命; 后又自私且無擔當,為求自保,推出了二子扎布遮掩自己做過的丑事,代為擋刀; 連累得四子莫日根出家為喇嘛,漂泊無依; 五子班第深陷泥沼,自苦多年。 還有三子脫里為了幾個兄弟間算不清的血賬,與五子班第反目為仇等等…… ——如此父子。 班第下巴抵著容溫發頂,深深吸了口氣,待那股翻涌的戾氣壓下去后,才繼續道,“我也是長兄身死以后,才知曉魏氏被困在廟中。當時郡王他們悲痛長兄之死,已準備送魏氏下去陪他?!?/br> 那畢竟是達來寧愿為之舍命的女子,班第雖也悲痛或生幾分遷怒,但并不愿看她就此喪命。 遂找機會去尋了亦被困在莫干廟里的靜妃之子云和。 “云和兄長身份特殊,不便留在靜妃另嫁之地。所以自生下來起,便被秘密圈養在科爾沁的莫干廟中,由王族看顧。長兄與云和年紀相仿,性情相投,經常與他玩在一處。 我因生母的關系,也與他走得近??ね跛麄儗o妃心存虧欠,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不阻止我們三人來往?!?/br> “當時云和兄長早已到了適婚年紀,郡王他們為他的婚事幾乎熬白了頭?!?/br> 云和的出生既貴重又陰私,娶妻身份太高怕生禍端,身份低了又怕辱沒了他,對不起已故靜妃。 “我便請云和兄長出面,讓他以心悅魏氏,要娶魏氏為由把人要了去?!?/br> 云和與達來有舊,又常年在佛寺修了顆善心,不忍見少女無辜喪命,點頭應允。 多羅郡王他們一番衡量過后,終是賣了云和或者說是靜妃的面子。 云和與魏氏成親,本是為保魏氏性命的權宜之計。 后來兩人相處下來,倒真的起了幾分情誼,有了寶音圖。 但因當年靜妃懷云和之時,先是被廢后,緊接著又是送返科爾沁另嫁,經事太多,損了胎兒。云和自出生起,身子便不太好。 寶音圖尚在魏氏腹中之時,他便因病去世。 魏氏悲痛亡夫,生寶音圖時血崩而亡。 容溫聽完班第的話,倒是忽然想起一樁事,“難怪寶音圖之前對我講,蘇木山上葬著他的阿布(父親)和那嘎其(舅舅)。噯,好像不對?!?/br> “魏氏為何沒與云和同葬?還有,云和與達來是親如兄弟的好友,寶音圖理應稱呼他為伯伯吧?” 舅舅是母親的兄弟。 “魏氏一直惦念返鄉,死前拜托我送她與她兄長的骨灰回家去,但她死訊突然,從前又因‘走西口’的罪過,害怕牽連家人,所以極少對外透露她的家鄉所在。我根據她零星留下的線索,并未尋到她家人,所以她的骨灰一直存在廟中?!?/br> 班第解釋道,“至于寶音圖喚長兄為舅舅,是因當年魏氏一直喚長兄一句大哥?!?/br> “原來如此?!比轀貒@了口氣,真覺得班第身邊這些人的故事遠比話本精彩,難怪班第睬都不睬她那些天君仙子的話本。 可精彩人生,往往伴隨旁人難以承受的苦難。 容溫察覺出班第心緒低迷,主動往他懷里滾了滾,雙臂環上他的脖頸,腦袋軟乎乎的往他胸前蹭,“五哥,你好好啊?!?/br> 班第讓寶音圖循著魏氏的關系喚達來一聲舅舅,對早逝的達來而言,雖會遺憾,但更多的,應是欣慰。 ——他的愛并未完全成為心愛姑娘的災難。 至少,魏氏的血脈仍在世間延續。 這應該算是,班第贈給已故長兄的溫柔。 “有多好?”班第低頭啄吻容溫一下,啞聲問。 “形容不出來,反正我遇見的每一個人,都不如你?!比轀乜隙ǖ?,因為就在方才,她在寒光冷硬的甲胄下,看見了最純粹的赤子之心。 “不過,你也是真的傻?!?/br> “……”班第一愣,輕掐起容溫下巴,故作恐嚇的問,“到底會不會夸人?” “我說認真的?!比轀孛蛎虼?,“這些年你養著寶音圖,分明是出自舊時情誼,從未存半分利用他特殊身份去奪利之心。但你從來不明說,瓜田李下的,總是容易橫生誤會?!?/br> “而且,你還特地從京城帶了那個叫小牛的孤兒給他做玩伴。若在皇宮,這就叫給龍子鳳孫選伴當。日后若他真的一朝登基,那這伴當絕對是一方重臣!屆時,這家中無親的重臣為報你當年擇選之恩,肯定會為你所用?!?/br> 這頭頭道道加起來,班第的行為屬實可疑。 至少,當初容溫第一次知曉寶音圖的身世后,便立刻疑心上了他。 若非他剛才提及達來、魏氏以及云和時的態度,容溫到現在都還以為他養寶音圖是另有所圖。 容溫隱隱猜測,多羅郡王之所以那般輕易認定班第會因一己之私枉顧天下,也許就和寶音圖的存在有關。 “心眼多?!卑嗟谄轀氐哪橆a,“我帶小牛來蒙古,是見他唯一的祖父也過身了。他孤苦伶仃留在京中也是任人欺凌,不如帶到蒙古來與寶音圖做個伴?!?/br> “若是憐憫他,可以托人在京中好好照看他,何必把小小孩童弄到距家鄉千里之外的地方?!比轀夭唤?,“而且,寶音圖的養父母瞧著還年輕,早晚會生孩子吧?” 說起生子,班第略微一滯,若有似無的多覷了容溫幾眼,見她神色如常,這才放下心,沉聲道,“生不了?!?/br> 容溫奇怪,“為何?” 班第猶豫一瞬,還是選擇如實回答,“他養母生而有疾?!?/br> 班第當初之所以把寶音圖托付給他的養父母,便是為此。 “什么???”容溫在京城也見過許多不能生養的后妃福晉,不過她們既能通過重重選秀,入宮為妃或被指婚,自然是身體齊整的。 之所以不能生,多半是被日子一天天磋磨出來的。 容溫還是第一次聽說有女子生來便無法生育的。 “石女?!卑嗟谝娙轀睾闷?,索性一次和她講了,“他養母的母親染了臟病,生下來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br> 蒙古這地界,亂的不止是喇嘛廟,有些部落的貴族簡直比喇嘛廟還肆意污穢。 他們要的不僅是旗下所有的牛羊土地,還有女子年輕的身體。 凡是族中女子,只要長了幾分姿色,不管未婚已婚,凡是貴族看中的,都跑不了。 許多女子嫁人前,便已誕下過子嗣。 如此穢亂,自然會得病。 曾經有個毫無規矩的小部族,就因為這般無休止的男傳女,女傳男,險些滅族。 如今,臟病早已成了蒙古人人聞風喪膽的惡疾,與天花等同。 但因這種病畢竟不光彩,所以不曾有人拿到明面上講,容溫這個長在天下最光鮮地方的公主,自然也沒聽聞過。 “??!”容溫驚悚瞪大眼,“那扶雪日后?” “她只是碰了那些喇嘛的皂角,染病輕,發現得也早,治好了便無大礙?!卑嗟诎参康?。 容溫勉強放心,“哦”了一聲后,突發奇想道,“我記得多羅郡王福晉也是一生不曾生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