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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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沒留神,腳便陷進了一塊松軟的濕泥里。 好在她反應快,并未摔倒,只是把鞋陷進去了大半。 借著馬燈昏黃的光,容溫看清那團沾在鞋面上的濕黑污泥,一陣嫌惡,連忙把穿著羅襪的腳先拔了出來。 正猶豫是忍著惡心把鞋扒拉出來繼續穿,還是干脆直接穿羅襪回去算了。反正這會兒四下都黑,別人也看不清她到底穿了什么。 高壯的人影不知什么時候跳下的小丘,半蹲到她面前,徑直把鞋拔了出來,放在她腳邊。 鞋尖的青玉穗子甩著污泥亂濺,帶起一股腥臭味道。 容溫下意識屏息,單腳往后蹦了一步,手扶在小丘上。 班第沉聲問,“不穿?” 容溫滿眼嫌棄,連連搖頭。 落難公主也要愛干凈!落難公主也有自己的堅持! 容溫明確表示拒絕后,只見班第把鞋子往地上一扔,起身,面無表情的垂眼睨她,那雙灰眸比這夜色還要晦暗幾分。 容溫柳眉微蹙,以為班第是要斥自己嬌慣。 班第卻突然伸手,提著她的兩側肩膀,跟拎小雞兒似的,把人提溜到小丘頂上坐好。 容溫莫名其妙,“這做什么?我要回去了?!?/br> “吃完東西,送你回去?!卑嗟谘院喴赓W,自顧往小丘上一坐。視線有意無意,往容溫只穿著羅襪的左腳上掃了一眼。 容溫有所察覺,下意識把腳縮進斗篷里藏好。邊拒絕,邊往小丘下蹦,“你身上有傷,還要守夜,不方便送我,還是我自己走吧?!?/br> 容溫并沒如愿從小丘上蹦下來。 因為,班第悶不吭聲,用只一條長腿懶散壓住了她斗篷后擺。 “……” 行吧,盛情難卻! 容溫沒脾氣了,閑得無聊,四下張望。 見她歇了蹦回去的心思,班第這才松開她。從背坡小坑里把先前藏的酒壺與半只烤羊腿掏出來,想了想,又把容溫送的饅頭和奶皮子攏在面前,率先拿起饅頭大口往嘴里塞。 因他面上那層淺淡的青須,及那條從眼角橫亙到下巴的紅痕。悶頭大口進食的模樣顯得額外兇狠,說句餓狼撲食都不為過。 容溫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班第不知怎么領會容溫這眼神的,快速咽下嘴里的饅頭,嗓音暗啞,朝容溫攤開大手,“帕子?!?/br> 容溫沒弄懂他這理所當然的態度是怎么回事,躊躇片刻,不太情愿的掏出帕子遞過去。 只見班第迅速把帕子往烤羊腿末端骨頭上繞了繞,包好不讓油浸出來,然后霸道地往容溫手里一塞,“吃?!?/br> 然后,這場景就很古怪了。 容溫這個吃飽穿暖,舉手投足都透著雅致矜貴的姑娘手里,捧著只比臉還大的滋滋往外冒油的烤羊腿。 而班第這個衣袍散亂落拓,渾身疊著傷痕的壯漢手里,則捏著兩個還沒手掌大的冷饅頭,可憐兮兮。 容溫呆愕一瞬,想把羊腿還給班第,她又不餓。 班第不要,只自顧啃饅頭。 容溫捧著那半只烤羊腿,面露訕訕,不自在的胡亂找話頭,“這吃食……你從哪得來的?” 班第答得輕描淡寫,“打了只野山羊?!?/br> “……”都一瘸一拐了,還有心思去打獵。若是讓多羅郡王知曉了,怕是得甩著馬鞭再給他一頓。容溫心里咂舌,有些好奇的再次追問,“那剩余的羊rou呢?” 班第冷靜回道,“讓人連夜做成熟rou,我明日帶著路上吃?!?/br> “……”你這臺吉當得可真慘。 容溫莞爾,脖頸不自覺一動,頭上的風帽跟著蓋了下來。 班第見她毫無征兆,小腦袋已縮進了風帽里,肩膀還一聳一聳的,像是在哭。 剛毅的唇角抽了抽,好險叼在嘴里的饅頭沒掉出來。 灰眸中顯見迷茫,不過,轉念一想,便又覺得情理之中。她本就心氣未順,情緒動蕩乃是常事。就像他額吉(母親),動不動就愛哭天抹地。 班第默不作聲把容溫手里那只羊腿接過來,隨意塞回背坡小坑,一眼都不帶多看的。 爾后,半蹲在容溫身側沉思片刻,悶聲道,“你在我哪里落了一樣東西,等你哭完,隨我去取?!?/br> “什么東西?”容溫聞聲抬頭,一雙鹿眼彎彎的,蘊著未完全消減的狡黠笑意。馬燈微光忽明忽暗,她的眼卻亮得不可思議。 “你沒……”班第凝著她的笑顏,到嘴邊的疑問,硬生生轉了個彎。 長腿一伸,跨下小丘,把那瓶金創藥塞進懷里,沖容溫挑下巴,高束的烏發隨著草原的風肆意翻騰,很是不羈,“走,送你回去!” 容溫見他伸著胳膊,以為他是打算扶自己下去,便伸了手。 哪知班第一手拎著她的胳膊,俯身,直接把她橫抱了起來。 “???”容溫驚得低呼一聲,帶著愕然的眸子與班第短暫相接,便不自在的滑開,“我自己可以走!” “兵勇半刻鐘前,才在前面草地放過馬?!?/br> 所以,那草地不僅有泥,還可能有馬糞。 班第面無表情睇著容溫,冷聲問,“下來?” 容溫沒穿鞋的那只腳不自在的晃了晃,無處安放的兩只小手,默默把風帽收緊,遮住面上的尷尬。 班第瞧著那張幾乎全部藏進風帽的臉蛋兒,灰眸笑意一閃而過,無人發覺,包括他自己。 班第雖是一瘸一拐的,但抱著容溫毫不費力,大氣都不帶喘。 許是不想引人注意,他特地繞了一段路,去到暫放輜重的所在,翻出一個深色包袱塞給容溫。 容溫隔著包袱皮捏了捏,覺得硬的硌手,不免皺眉,“你莫不是記錯了,我并未落東西在你這里?!?/br> 實際上,她在京中之時,與班第接觸的機會并不多。 而且每次,她身邊都帶著不少宮女,那么多雙眼睛在,完全不可能會出現落東西的情況。 “是你的?!卑嗟趫猿?,挑眉示意,“一看便知?!?/br> 容溫見他說得篤定,將信將疑的解開包袱。 然后,便被里面黃澄澄的一片閃花了眼。 容溫目瞪口呆,“郡王府獻給太后的萬壽節壽禮怎么在你手里?” 太后常年信佛,低調內斂。不知情的都以為她喜好一些樸素無華的物什。 明面上,也確實如此。所以壽康宮中的布置,一應從簡從淡。 容溫在太后身邊呆了十七八年,卻比誰都清楚。太后其實極喜歡各種閃亮發光的純金物件,只不過從前宮中有太皇太后這位真正尚簡的大山鎮著,太后只能斂收喜好,曲意迎合。 所以,在替郡王府準備萬壽節賀禮時,容溫干脆讓人打了一套巴掌大小的金像。 共計如來金像八尊、菩薩金像八尊、人間相、比丘相、天部諸神像等若干。 這些金像個頭雖不大,但都為純金打造,耗費極高。 容溫私下貼補給郡王府置辦壽禮的金珠,便是全花在這上面了。 迎著容溫錯愕的眼,班第混不在意道,“要回來的?!?/br> “要回來……”容溫想起萬壽節那夜離宮回府,他是出來得比自己略晚些許,且手里還拎著一只包袱。 容溫當時以為是皇帝給了他什么,萬萬沒想到,他竟在太后萬壽節當日,堂而皇之去把壽禮要回來了。 容溫喉頭梗了梗,不說這是敬給太后的壽禮,就是隨意送給別人的物什,也不好再要回來吧,匪夷所思的問道,“你為什么把這要回來?” 為什么。 大概是萬壽節當日,無意聽見了她與宜妃的對話后。 深以為——世間污濁,沒誰配得上這一顆晶瑩透亮的心,更不配她如此上心。 鬼使神差,厚著臉皮去把壽禮要回來了。 但嘴上,班第卻道,“值錢?!?/br> 容溫覺得自己這趟門,出得值。 兩個冷饅頭,不僅換了一只烤羊腿,還換了一包純金子。 乃至于,臨睡前有些怔忡。 她長于宮中,見過稀世珍品無數。自不會真的被一包金子震到,她是在想班第。 ——這人,很奇怪。 脾性難辨;喜怒難辨;行事正邪,對她的態度等亦是難辨。 容溫夜里翻來覆去入睡得晚,第二日,倒是醒得挺早。 草原的太陽剛在天邊蘊起鴨蛋青色,容溫便起身了。 不過饒是這樣,還是沒與班第碰上面。 聽巡守的兵勇說,他昨夜三更便上路趕往蘇木山了。 容溫聽聞,忍不住暗道這人是鐵打的么——不怕疼,不睡覺! 轉頭,正對上多羅郡王意味深長的笑臉。 昨夜班第抱著容溫滿營地瞎轉悠的事,他可是第一時間便知曉的。 “公主不必擔憂,老五一年一中會來往蘇木山數次,路熟得很。半月而已,很快你們小夫妻二人便能團聚了。若是公主實在想老五,十日之后,本王可派人護送公主前往蘇木山,順便把老五接回來,如何?” “……不用?!比轀爻冻鲆荒ú粚啦晦蔚男?,直覺多羅郡王誤會了什么,但這種事,好像又無從解釋。 多羅郡王聞言,深覺可惜,背著手嘆了口氣——心道公主果然還是年輕臉皮薄,這種小別勝新婚加游山玩水增進感情的好事都不趕緊應下。 容溫著實覺得多羅郡王眼神古怪,怕他再說出什么讓人尷尬的話來,率先開口問起今日的行程。 說起正事,多羅郡王正經不少。 “此地距公主府所在花吐古拉鎮約摸兩日半的路程,但旗中近來有要事,本王不能在外多做耽擱,所以打算用兩日趕回,公主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