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節
“不猜了?!本帗u頭,“不如看看書吧?!?/br> 書院里最不缺的,就是書本。這客廳的壁櫥上放著不少學生和夫子看過的書籍,竟是什么類型的都有。天文地理、經史子集、雜文策論……但凡不是□□,大約這里的學生都可以看。君瑤找了本破案的話本子,看到一半時,明長昱起身了。一直沉默不言的李青林也放下書冊,看向對面沐于雨中的新學舍。 那三間相隔有些距離的房間,燈火已經暗了許多,一眼看過去,仿若早已與黑暗融為一體。 明長昱拿起傘,對李青林說道:“趙大人就在此處靜候片刻,風雨太大,你身體不好,就不要隨處走動了?!?/br> 李青林看了眼守在門外的人,輕輕點點頭:“敬候侯爺佳音?!?/br> 君瑤雖明長昱一同步入雨中,如豆的雨點落在傘上,淅瀝作響。明長昱走在她身側,一手撐傘,一手拎著燈盞,雨水順著琉璃盞滑落,將一方燈火映在君瑤身前。她就這樣循著眼前的光亮,走了大半刻,與他一同走到新學舍屋檐下。臨近了,才看清眼前的房間微弱的燈火亮著,只是不知是誰在里面。 明長昱將君瑤帶到避雨之處,低聲道:“你隨我一同進去,若非必要,請你不要說話,好嗎?” 君瑤自然點頭答應:“好?!彼茰y,若是換做以前,他大約是不會帶任何人入內的。只是她臉皮厚,非要貼著來,他不好意思讓她一個人在外受冷淋雨罷了。 明長昱笑了笑,暗中捏了捏她的手指,吩咐看守的人開門。 門內的燭光偷泄而出,屋內的人坐在桌案前,從燭火后抬起頭來,看清來人,他緩緩地起身,向明長昱行禮。 這間學舍里的人,是陸卓遠。被人帶進來后,他滴水未進,茶飯不飲,四周鴉雀無聲,氣息不聞,與他相伴的只有無邊的猜疑和焦慮,還有一支隨時可能熄滅的燭火。 君瑤停在門邊,注視著明長昱,他慢條斯理地走到陸卓遠身前,整理衣襟入座。 下一刻,陸卓遠率先打破沉寂:“不知侯爺為何將我單獨關在此處?” 明長昱環視學舍一圈,整潔的床,嶄新的桌案、柜子,昏暗里粗粗一看,果真與老學舍相似,若忽略方向,恍然間還會讓人感覺置身原來的學舍中。 “據你的供詞所說,于慎與你一同入住當晚,你只聽見屋外的雨聲,就如現在一樣?!泵鏖L昱說道。 陸卓遠微微俯身,行禮道:“是?!?/br> 明長昱輕笑著點頭:“我再給你們最后一次機會,當晚到底發生了什么?!?/br> 陸卓遠氣息微沉,卻是依舊平靜地拘著禮,一言不發。 上一次,大理寺將陸卓遠、祝守恩、羅文華帶到大理寺受問,這三人所言,句句詳細,字字相吻合,連細微的時間方向都交代得很清楚,事后將三人所言一一比對,難以找出破綻。正因如此,才最是可疑。換做尋常人,時隔幾日,哪里還會將一個晚上的事情記得如此清楚? 這三人是凌云書院三君子,感情真摯,兄弟情深,本就有互相袒護的可能,說是為了彼此去殺人也不為過。君瑤查到了線索,卻還無法最終確認真正的兇手是誰。既然他們互相袒護,外人難以破壞他們之間的感情,那么就從他們內部進行瓦解。 明長昱之所以選擇陸卓遠下手,是因為他是這三人里,最容易攻心的一個。因為在利益面前,人大多時候是自私的。 夜雨裹挾著昏暗,如萬千絲縷似的纏繞而來,連置身事外的君瑤有些壓抑。 面對依舊沉默且不動聲色的陸卓遠,明長昱泰然地說:“我會從羅文華與祝守恩之中,隨意抽選一個人出來,與你一同做出選擇。我只給你們每人一次選擇的機會,你必須在天明之前告訴我你的抉擇。你們可以選擇揭發對方,也可以選擇沉默。若一方揭發,一方沉默,則揭發者無罪,沉默者以律法處置,輕則流放,重則棄市、累及三族。若你們彼此互相揭發,則視為自首,充軍三年,徙八百里。若你們在天明之前,依舊沉默……那么作為執掌刑律的大理寺,會認定你們只是袒護兇犯,除去功名,杖責二十?!?/br> 這一番話,聽起來簡單易懂,細想之下卻覺得復雜悚然。陸卓遠緩緩抬起雙眼,眼底微弱的一點光隨搖曳的燭火閃動著。 明長昱噙著笑,反問陸卓遠:“你認為,我會選擇誰和你一同做選擇?” 陸卓遠的唇顫了顫,又似僵了般,只發出極其模糊微弱的聲音。他長著嘴快速呼吸著,額間薄汗涔涔而下。 這是一場博弈,不僅是陸卓遠、祝守恩以及羅文華三人之間的博弈,也是明長昱進行的一次博弈。在君瑤看來,他們之間的博弈,是無法預測誰勝誰負的,她也無法從明長昱的神色中看出幾分勝算。 她現在明白,為何明長昱事先不讓陸卓遠、祝守恩、羅文華三人見面,也不讓他們彼此知道彼此被關的情況。若他們在彼此不溝通的情況下,選擇相信對方保持沉默,那么這一場博弈,明長昱輸了??扇羰敲鏖L昱看人的確準,恰好踩到了他們彼此的弱點,讓他們彼此猜忌、信任瓦解,如此一來他們還會保持沉默嗎? 而在她反復的推敲陸卓遠會做出哪一種選擇的時候,明長昱已經結束談話,起身將她帶出了房。她本以為他會帶她去羅文華或祝守恩的房間,誰他只是帶著她路過了這兩人的房間,停留片刻之后,轉而與她一同去了另一處單獨閑置的休息室。 君瑤百思不得其解:“為何不去審問羅文華或祝守恩?” 明長昱沖她狡黠一笑:“兵不厭詐,陸卓遠又不知道具體情況,接下來該如何,都在我的掌控之中?!?/br> 君瑤的心高高的懸起,又快速地落下,她擔憂道:“我還在想,若是真讓他們都選擇了沉默,那該如何是好?” 明長昱將門窗關好,擋住外面的風雨,示意她坐下休息,說道:“就算真的讓他們其中二人進行選擇,他們或許也會選擇揭發對方。因為我不會給他們無限的機會,只限于天明之前。哪怕在此之前,他們都選擇沉默,而在天明之前,也必定會有一方背叛同伴?!?/br> “為什么?”君瑤皺眉。 明長昱說道:“你還記得我說的第三種選擇是什么?” 君瑤不假思索地說:“彼此沉默,都不揭發對方。最終以袒護兇犯罪論處,除去功名,杖責二十,這是最輕的處罰?!?/br> 明長昱失笑:“這看似是最輕的處罰,實則對他們三人來說,猶如挖心。尤其是陸卓遠與祝守恩,他們一人想晉升為主事,一人苦讀十余載,功名對他們來說,無比重要。而一旦其中一方揭發,另一方為了自身利益也不會繼續沉默,所以這場博弈,我贏的勝算最大?!鳖D了頓,他胸有成竹地勾唇,眉輕輕一揚:“不,我贏定了?!?/br> 經他解釋,君瑤也理出所以然來。正如他所說,這三人中,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私欲,哪怕沒有,明長昱也會設計一出計謀,他們他們彼此背叛。試想,若真讓其中二人選擇,忽略情感,理智的思考,都會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抉擇。若一方沉默,則另一方無罪,所以最優抉擇是揭發。若一方揭發,另一發也必須揭發才不至于被棄市、累及三族。所以兜兜轉轉到頭來,還是揭發對自己更有利。 君瑤心驚,卻因他眉宇染上的溫然而欣喜,她沒想到,自己發現線索也不一定能讓這三人認罪,而明長昱卻略施小計,就可輕而易舉破局。 她緩了緩問:“那為何這三人中,你偏偏選擇陸卓遠來做這個抉擇?” 明長昱最喜歡她專注的眼睛,里里外外都只有他一個人。他俯身在她眼上輕輕一吻,在她躲閃之前輕攬住她,解釋道:“祝守恩與羅文華是同學,從入凌云書院起就一直在一起,形影不離。而陸卓遠,只是因為丹青被祝、羅兩人賞識而與他們交好。真要相較,他對這二人的感情相對較淺,且不如祝、羅二人那般單純?!?/br> 一切困惑,豁然而解。君瑤終于放松地坐在床榻上,她枕著自己的手臂,喃喃地說:“真要等到天明才去問結果嗎?若是這樣,我先睡一會兒?!?/br> 明長昱與她一起躺下,把自己的手臂伸過去,強行枕到她脖子底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睡吧?!?/br> 君瑤側身背對他,傾聽窗外細雨的聲音,忽然又睜開眼,轉身對他對視說道:“你若是要去見陸卓遠,記得叫上我?!?/br> 明長昱故意問:“為什么?” 君瑤推了推他的手臂:“這么重要的時刻我怎能不去?雖說謎底已揭曉了,可揭曉謎底的過程我還是要參與的?!?/br> 明長昱笑道:“好,會叫醒你?!?/br> 君瑤安心入睡。明長昱待她呼吸平穩后,為她蓋上自己的外衣,出門看了看守在門外的明昭。 “李青林那邊如何?”他問道。 明昭說:“已經入睡了,一直有人守著?!?/br> 明長昱點點頭,“注意陸卓遠的情況,隨時匯報?!?/br> 明昭當然已經安排妥當,嬉笑道:“侯爺放心吧,你只管和姑娘一起睡。沒重要情況,絕對不打擾你?!?/br> 明長昱似笑非笑地橫他一眼,轉身入了房。 夜雨如墨,肆意地揮灑暈染著,將天地染得一片寧靜。而這一晚,注定有人不會安寧,直到天明,都會如這夜中萬千凌亂的雨點,焦灼而狂亂地下墜,直至摔得四分五裂。 天未明,雨未停,秋風瑟瑟,宛如陣陣雜亂的雷點。 君瑤被明長昱輕輕推醒,她緩緩睜開眼,微弱的光刺著,讓她惺忪無法判斷時辰。 “什么時候了?”她問。 明長昱說:“寅時末?!?/br> 君瑤愣了愣,揉了揉臉和眼睛。明長昱是在子時末見的陸卓遠,推算下來,她大約睡了兩個時辰。她睡了一覺醒來都覺得疲軟,那可能一直無法閉眼的陸卓遠呢? 思及至此,她打起精神,收拾妥當,隨明長昱一同出了門。 冷風細雨撲面,瞬間讓她清醒了幾分,明長昱感覺她打了個寒噤,問道:“不如你回去繼續睡?” “不用!”君瑤搖頭,“我已經清醒了,走吧?!?/br> 陸卓遠的房間,燈火已熄滅,房內一片昏暗陰冷。借著微弱的天光,可看見陸卓遠模糊的身影,他立在桌案前,似藏于夜里的獸物,戒備警惕,又緊張焦躁。 明長昱手中的燈盞,是這房間唯一的光源,光亮快速傾瀉包裹,終于將房間照得明亮通透。陸卓遠木雕似的身形也像是活了過來,布滿血絲的雙眼木訥地看向明長昱。 兩個時辰,已經足夠陸卓遠將利害關系反復思考無數遍了。陸卓遠與凌云書院的大多數學子一樣,寒窗苦讀、聞雞起舞,對功名極其渴望。他踏入工部的第一天起,便日復一日恪盡職守地努力,以求宦達,有所作為。只可惜,他以為本該屬于自己的晉升機會,竟被他人毫不費力地奪走,一切努力近乎付之東流。 雨打青瓦,聲聲刺耳,房內落針可聞。 須臾的靜默之后,明長昱先發制人:“當晚,你與祝守恩、羅文華辭別宋夫子后,各自回學舍休息。你念舊,暫住在曾經住過的學舍里。入房后不久,羅文華便帶著棋盤來找你下棋?!?/br> 平淡疏冷的話語,像尖銳的鐵錐,一字字刺在陸卓遠身上,他終于松動了,失望地閉上眼。 明長昱話語不停:“正下棋消遣,不料于慎卻不請自來。他與你和羅文華二人素來不合,加之他當時有些醉意,你們雙方就起了沖突。于慎打翻了棋盤,還有你的石青顏料。他走后,你只是簡單地收拾了房間,將棋盤收好,擦了地上的顏料。而后,你或許難消惡氣,急怒之下,便將于慎殺害,甚至設計安排嫁禍?!?/br> 最后幾句,將陸卓遠鎮定的面罩全部撕下,他急切且踉蹌地上前一步,說道:“這是栽贓!” “這是羅文華的親口供詞,”明長昱說道。 陸卓遠死死地握緊雙拳,隨后跪地行禮:“侯爺不能只聽一面之詞,下官愿說出一切真相!” 這正是明長昱的目的。但他的目的遠不止于此,陸卓遠還有更好的用處。 明長昱微微垂眼看著他:“你已失去先機,再揭發對方,你還是會被削去官職,充軍流放?!?/br> 陸卓遠并不是個蠢人,情急之下,竟生出幾分清明,他快速捉摸明長昱話中的隱意,絕處逢生般懇求道:“請侯爺明示!罪人陸卓遠愿戴罪立功?!?/br> 明長昱的目的已經達成,命人準備紙筆,讓其詳述于慎被害、嫁禍趙世祺之案的詳情。已經歷了煎熬的陸卓遠不假思索地陳詞書寫,不出兩刻鐘,便將案情陳述于紙上,交給明長昱。 這份供詞無文采,卻勝在詳盡,明長昱將其收好,再遞給他一份紙筆,說道:“我還要你寫一份狀書,由你呈交給皇上,該如何寫,你心知肚明?!?/br> 陸卓遠渾身一震,驚訝地抬頭看向明長昱,須臾之后,他臉上的驚恐竟轉為憤怒,接而揮墨而書,將一份洋洋灑灑的罪狀書一揮而就。 這一夜的風雨,只是疾風驟雨之前的安寧。 風起云涌的朝堂之上,才是真正的風雨戰場! 作者有話要說: 的確連載了幾個月了,時間過得真快。愛你們! 第205章 萬事俱備 秋雨秋夜長,雞鳴天欲曉。曉光未至,明長昱便帶著若干人回了京城。這一日,京城內秋雨蕭瑟,雨中依舊是金粉生平,浮華繁盛。人們如往常般生活經營,京城上下,很是平靜。 明長昱回城之后,洗漱沐浴準備上朝,君瑤也什么都沒做,補了一覺,去熟悉的食攤吃了東西,按時到刑部點卯。 因昨夜沒睡好,君瑤在刑部做事時也昏昏欲睡。好容易挨到下午,本以為可以暫且休息補覺,哪知隋程卻興致勃勃地拉扯著她往外走,直言說要帶她去看熱鬧。 君瑤雙眼困澀,婉言相拒:“改日去看吧?!?/br> “熱鬧不是天天有的?!彼宄陶f道。 君瑤:“沒有價值的熱鬧,不值得我辛苦跑一趟?!?/br> 隋程悻悻地放開她,徑自撿了花生米吃,順勢抱起從凌云書院撿回來的貓,說道:“今日下朝后,有近百名入京參加會試的學子在宮門外跪地請愿,其中還有人敲響了登聞鼓,似乎是要‘京訴’?!?/br> 君瑤一聽“學子”二字,心神一凜,抖擻精神問道:“京訴?” 隋程說道:“這事兒還真是少見啊,我活了這么些年,從來沒見過敢敲登聞鼓京訴的人。據說在□□之時,有人敲鼓京訴,還未見到三法司的人,就被活活杖責而死了?!?/br> 京訴之法,并非本朝初創,而是在許久之前就有了。簡單地說,就是直接越過各級官府,告御狀。但是御狀不是人人都能告的,告之前還得挨板子,即便告了,也不是每一樁案子皇上都會親自審理的,告之前還得挨板子。此舉動風險重重,稍有不慎,會丟掉身家性命。是以不到萬不得已,大多人不會鋌而走險。 而此次京訴,之所以能引起轟動,是因為這與以往的京訴大不相同。狀告的人不是單獨一人,而是上百名學子,其中還有即將面臨會試的學生,有功名在身。且這些學子大多出身寒門,與先前國子監靜坐的學子們大有對峙之勢。從正午到此刻,還有不少學子,陸陸續續地加入到這行列之中。 皇帝得知此事,下朝后立即宣了明長昱和幾位肱骨大臣商議,商議結果猶未可知,只是這日下午,禁軍出動,將這百名學子重重圍了起來。 君瑤聽得心驚,立即問道:“有哪些學子,知道姓名嗎?” 隋程興奮地睜大眼:“我不知道,興許去看看就能認出來了?!?/br> 有隋程帶路,君瑤靠近皇宮看看熱鬧也無妨。于是她跟著隋程到了宮城之外,看到了被禁軍圍住的百名學子。由于宮城禁嚴,閑雜人等不能靠近,許多人只是遠遠地觀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