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
隋程也是有意為難,十分豁達地說:“也不打緊,總歸這幾日我先不穿這衣裳便是了。只是衣裳破了難看,穿出去讓人看見了為難惹了笑話。且先不管繡得如何,隨意繡幾針不讓人容易看出來就好了?!?/br> 馮雪橋面色稍霽,只好去辨認隋程衣繡上的絲線種類。這看似簡單樸素的常服上,繡紋質樸卻繁復華實,色彩渾然卻層次有別,仔細辨認下來,竟需不下二十種不同顏色不同品質的絲線,且這些絲線,都不是普通的凡品。 馮雪橋本想讓小珂去取絲線來,卻心知她雖有天賦,可心性急躁馬虎,這么多絲線給她拿,少不得會認錯或少拿。 “怎么?”隋程見她有些猶豫,輕聲問:“難道還是不能修補嗎?” 馮雪橋輕笑著搖頭:“不是,只是所需用的絲線太復雜,得讓人去拿,我一時不知該讓誰去取比較好?!?/br> 隋程本想讓她隨便喊個人去拿就好了,可放眼一看,繡坊里的人都在忙著手邊的事,他從來不是強人所難的人,一時也不好意思開口命人去取。 倒是小珂深知師父的心思,她瞥了眼一直默然不語的小玉,說道:“讓小玉去?!?/br> 自君瑤與隋程入內起,小玉就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了,她仿佛透明人一般,沉默地分揀著一筐筐絲線布匹。那些凌亂打結,色彩不一、材質不一的絲線,在她手中仿佛有了意識,靈活不亂地分門別類,變得井井有條。 恍然間,君瑤甚至以為,小玉那雙手,能化腐朽的絲線為神奇。 小珂解釋道:“小玉認識許多絲線,且對顏色很敏感,讓她去拿準不會出錯?!?/br> 小玉木訥地抬頭看過來,瘦弱的身軀微微一顫。 “那還等什么,就讓她去拿吧?!彼宄唐鹕碚f道。 小玉一言不發,起了身便徑直出門而去。君瑤瞥了隋程一眼,快速說:“大人也一同去吧,絲線太多,怕小玉記不住?!闭f罷,已先一步隨小玉而去。 隋程后知后覺,也一同跟上去。 有幾種名貴的絲線需到庫房拿取,庫房離后院,倒是有一段不長不短的距離。 正當中午,陽光明熾地映照而來,觸目所及之處,不見半分斑駁陰影。 小玉悄沒生息地走在前方,腳步落地無聲,就像一道伶仃的影子。 片刻光景后,便到了庫房??词貛旆康娜藢㈤T打開,小玉走了進去,君瑤與隋程緊隨其后跟著她。 天香繡坊的庫房果然非同凡響,軒闊寬敞,存放在庫房中的絲線與布匹之物應有盡有,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這些琳瑯滿目的絲綢綾羅、銀絲軟系,君瑤認不出名字,更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小玉在貨架之間穿走,不假思索地從線團里截取絲線,每種該取多少,在何處取,十分熟悉。這樣彎彎繞繞的地方,初次進來的人只怕會迷路,而小玉卻是熟門熟路。 見她在認真地選擇絲線,君瑤上前攀談道:“聽聞你來繡坊之前,曾在枯井巷的破廟里住過?!?/br> 小玉本生得瘦弱,面色蒼白泛黃,此刻卻似白了幾分,她的手一頓,氣若游絲地對君瑤說道:“我是城外的人,被家人趕出來無路可走,才不得不躲進破廟里的?!?/br> “被家人趕出來的?”君瑤既疑惑也同情,“你家住哪里?家里都有什么人?” 小玉眼底瞬間噙了淚,潸然欲泣,靜然一瞬后,才說:“我已經離開了,不想再提那個家?!?/br> 君瑤想到,在小玉的契約里,也不曾將戶籍之類的信息交代清楚。 “你來繡坊的時間不長,何以對這些絲線布匹這樣熟悉?”君瑤問。 這里的紗綢羅綺,大多是名貴的珍品,且不少是域外之物,尋常百姓根本難得一見。難道小玉出身不凡,所以能認得?可即便如隋程這樣綾羅的人,也不見得認識自身所穿衣物的材質。 小玉說:“入繡坊后特意學的。若是學不會,掌柜和繡娘們也不會收留我?!?/br> 君瑤半信半疑,若是絲毫沒有這方面的基礎,就算是天資聰穎,也不一定能快速記住上百成千種絲線吧? 奈何小玉行動利落快速,不過須臾就將所有的絲線都拿好了。她轉身就出了庫房,埋頭如一道影子一樣,無聲無息地往回走。 君瑤和隋程也不再多問,慢悠悠地回了后院馮雪橋所在的繡房。 有了小玉帶回的絲線,馮雪橋讓隋程將外衣脫下,立刻穿針引線,只見她手指纖纖若蘭,捻針如拈花,穿針走線,行云流水,頃刻之間,起伏彎曲的針線,在她的手中,一時似流云輕飄,一時似大江蜿蜒,又似花葉相依,似飛龍回旋。眨眼間,那些色澤繽紛的線條,便如四季變幻、斑斕璀璨…… 君瑤看得癡迷,她從前竟不知原來刺繡也如欣賞酣暢的歌舞般淋漓痛快,甚至令人無限回味。 一時宛若萬籟俱寂,房中的人紛紛注目而來,同君瑤一樣觀賞著馮雪橋刺繡,眾人翹首而觀,落針可聞。 約莫兩刻鐘后,馮雪橋低聲一嘆,落下最后一針,收了尾,說道:“時間緊迫,我也只能暫且潦草繡幾針,勉強讓人看不出來而已?!彼坪鯇Ψ讲抛约核C的東西尤其不滿意,面上露出濃烈的遺憾和懊惱,她捏著隋程的衣角,誠摯地看向隋程,說道:“大人,請您務必在中秋之后,將此衣交于我,我一定再繡一次?!?/br> 其實這件衣服隋程也不是很喜歡,破了就破了,即使不用縫補也不在意。是以他沒將馮雪橋的話放在心上,只說道:“馮繡娘的技藝果然令人嘆為觀止。這件衣服能繡補成這樣已經很好了,不必再麻煩了?!?/br> “不,”馮雪橋十分堅決,“我怎能繡出這樣隨意敷衍的東西來?若隋大人不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只怕此生難安!” 她態度堅決無比,隋程決絕的話都不好說出口。 小珂立即上前幫馮雪橋說道:“大人,您答應吧。我師父對刺繡癡迷如狂,若不能繡出滿意之作,她……她恐怕到死都不會安心?!?/br> 徒弟說出這樣的話,對師父來說是大不敬了??神T雪橋聽了竟十分欣慰,微笑著說:“小珂果然懂我?!?/br> 隋程有些目瞪口呆,不過一件衣服而已,再給馮雪橋繡幾針也無妨,他也不再推辭,爽快地應下了。 馮雪橋這才心滿意足,仿佛犯罪之人得到了寬恕,沉重陰暗的臉色瞬間云銷雨霽,身體似也被卸了枷鎖般輕松起來。 第175章 真品贗品 離開天香繡坊后,君瑤與隋程分別。估摸著時辰,君瑤帶著和鸞牡丹繡去見明長昱。 她騎著馬沿街慢慢悠走,到了大理寺,看守的人認得她,幫她將馬拴好。君瑤在正堂門外見了明昭,心知明長昱已經下朝了,這才加快腳步入了門。 其實在大理寺相見,比在侯府相見要好。畢竟君瑤是刑部的人,到底要避嫌。 入門后,君瑤見明長昱還在與大理寺的幾名官員商議事情,便退了出來。她在廊下倚欄而坐,吹著風乘涼。不久后,正堂內的人陸續離開,君瑤才起身。 誰知還沒邁步,便見明長昱走了出來。他還未換下公服,端然威嚴的氣宇讓人不可直視。君瑤暗自多看了一會兒,才若無其事地將和鸞牡丹繡拿出來。 這繡品用嚴絲合縫的描金雕漆盒子裝著,明長昱輕松隨意地便將其拿了出來,看了看,微微蹙眉。 “怎么?”君瑤隱約有些不安。 明長昱將繡品裝好,說:“我對刺繡不太了解,得找個懂行的人來瞧瞧?!?/br> 君瑤自然也是贊同的,可下意識里認為,這幅繡品并不是案情的關鍵,關鍵在于誰更有動機向徐坤痛下殺手。 明長昱知道她心中所想,帶著她入內休息,說道:“別急,先抽空見見裴氏繡坊的人?!?/br> 裴氏繡坊的人,果然還沒有離開京城。但以往在繡坊中做工的人,大多都已離散或改行,好在繡坊的傳人還在京城,靠著為其他繡坊采辦貨物謀生。 且說這裴氏一家人專賣了繡坊之后,便各自分散居住,只有當初真正經營繡坊的人還留在京中。這人名喚裴榮,與妻子住在京城南方的永安坊,幫一些繡坊采辦繡線和繡布,雖不能如裴氏風光時那般富足,卻也能在京中糊口安家。 明長昱早讓人調查過裴氏夫妻的生平,將兩人安排到大理寺,分開問話。 最先見的人是裴榮,他獨坐在室內,有些坐立不安,見入門的人是一個身量纖細稚嫩的少年,才勉強安定下來。 君瑤在裴榮對面坐下,裴榮早已起身行禮,恭敬拘束地站著。 與君瑤一同進來的,還有一位大理寺主簿,見他準備好筆墨之后,君瑤才開始問話。 “你是裴氏繡坊的傳人?” 裴榮一怔,略微遲鈍地點點頭,“是?!?/br> 君瑤見他垂于身側的手緩緩握緊,又問道:“裴氏繡坊的鎮店之寶和鸞牡丹繡,是你賣給天香繡坊的徐管事的?” 話音方落,裴榮的神色變得古怪起來,他呼吸有些急促,慚愧且羞憤地說道:“不是……”面對著大理寺的官吏,他即便難以啟齒,卻也不敢有所欺瞞,只好咬牙艱困地說道:“實則是我家小妹趁人不備,漏液偷走了和鸞牡丹繡,至于她是否賣給了他人,小民就不知道了?!?/br> 裴榮有一個胞妹,年紀十四芳齡,名喚裴玉枝。君瑤在卷宗內初見這個名字時,隱約生出莫名的猜測,只是沒有證據,做不得準。 君瑤不解:“你家小妹為何要偷走裴氏的祖傳鎮店之寶?” 裴榮雙眼滲出水光,微微泛紅,說道:“她與我起了爭執,一時氣不過,便將繡品偷走來氣我?!彼⑽⒁活D,唇輕顫著說:“我……早知如此,就該讓著她,否則也不至于讓她一個人流落在外。這兩三個月,我在京城找遍了,都沒見到小妹?!?/br> 君瑤神色一凜:“她何時離家的?” 裴榮不假思索地說:“五月初六,也便是三個多月前。我記得很清楚!她走那天,穿的是藕荷色繡花外衣,還有青白緞撒花群?!?/br> 這些日子,他心底難安,時時刻刻掛念著小妹,一旦出門,逢人就將小妹的樣貌與穿著說一遍,希望有人能為他提供小妹的行蹤。 君瑤將和鸞牡丹繡拿出來,放置桌面上,問:“這是和鸞牡丹繡,你應當認得?!?/br> 裴榮雙眼一亮,高大的身軀幾乎有些踉蹌,不由上前一步,死死地盯著那繡品,他睜大雙眼看了半晌,起初欣喜的模樣漸漸淡下來,只是猶豫著問:“這……這大人是從何處得來的?” 君瑤說:“從一位富商手中?!?/br> 煞那間,裴榮似受到了天大的打擊,整張臉變得青灰慘淡,他狠狠地搖頭,說道:“這不是裴氏祖傳的和鸞牡丹繡,是一幅贗品?!?/br> 君瑤輕輕撫了撫繡品上紋理清晰流暢的繡線,面上沒有多大的意外。明長昱初見到她帶回的繡品時,就懷疑過繡品的真假。最直接的原因,是繡品所用的繡線,有部分是時下才流行起來的。而真正的和鸞牡丹繡,實則由裴氏流傳了不下百年,不管是質地還是成色,都不該如她帶回來的這般簇新。 裴榮更是其中的行家,不需仔細鑒別,一眼就看出來了。 震驚意外過后,他很快平靜下來,哀求地看著君瑤,問道:“不知是哪位富商仿制的,大人可否告訴我?” 君瑤瞇了瞇眼,淡淡地說:“這與你無關,你無需知道?!?/br> 裴榮面色一暗,欲言又止。沉默須臾后,惶恐地問:“那……大人喚我來,可是因為我小妹出了事?” 君瑤若有所思,最終只是說道:“沒有?!?/br> 裴榮說不清是大失所望還是如釋重負。 君瑤將繡品收起來,問:“你家小妹,會不會將繡品賣給徐坤?” “絕無可能!”裴榮立刻否認,幾乎不假思索地說:“自從將繡坊專賣之后,小妹便一直責怪我,說我丟掉了祖輩的訓誡和榮光。甚至連帶賣走繡坊的徐管事也怪上了。她……”說到此處,他陡然想到什么,立刻噤聲。 “所以你的小妹認為徐管事是搶走裴氏繡坊的人,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將祖傳之物賣給徐管事的,對嗎?”君瑤說道。 裴榮僵硬地點頭:“是,她還因此與我爭吵過多次?!?/br> 問話到此處,君瑤心里依舊似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薄霧。徐坤的死,隱隱與和鸞牡丹繡有關,而如今和鸞牡丹繡牽連到的人,似乎也越發復雜起來,讓她摸不著頭緒。 見君瑤不再相問后,裴榮就沉默如一抹幽魂影子般立著。 君瑤出了房門,便去見候在另一間房中的裴榮之妻吳氏。 吳氏生得還算貌美,身著半舊綾羅,顏色相宜,身段纖窕。她看人時,眼尾不由自主地微挑,有些勾人,又透著精明。見了君瑤,立刻迎出小心謹慎的笑意來,唇角斜揚,面容如花。 君瑤將和鸞牡丹繡亮了出來,吳氏的笑容一滯,連忙不安地問:“大人……大人從何處得來的?” 君瑤說道:“我也很詫異,原本這繡品,應該是裴氏繡坊的才對,何以會落到他人手中?” 吳氏凝滯的表情緩緩松懈,說道:“定然是小妹賣的?!彼淠治?,輕聲道:“我丈夫的小妹,自小古怪任性,不久前與夫君吵了一架,便將繡品偷走。大人這繡品,難道是從小妹手中得來的?她……她是不是惹了什么禍?” 君瑤搖頭,無數念頭在心中輾轉盤桓。她指了指和鸞牡丹繡,輕聲問:“你看這幅繡品,有何問題?” 吳氏不解,往前挪了一小步,卻只是勉強扯出些笑容來,蚊蠅般低聲道:“這幅繡品沒有問題?!?/br> 想來這吳氏才嫁入裴家不久,不太懂得刺繡之類,所以認不出繡品的真假。 心中微微一個閃念,君瑤問:“裴家小妹,應該會刺繡吧?!?/br> “會的,”吳氏面上依舊含笑,眼底卻露出些許不屑,“裴氏繡法世代相傳,每一代都會培養出優秀的傳人??傻搅宋曳蚓@代,公婆著實偏心了些,他們專心盡力地培養小妹,卻只讓夫君打理繡坊的雜事,整個裴家祖傳的繡法針法,夫君學到手里的,還不如小妹一半。若非公婆偏心,裴氏繡坊如何經營不善,硬生生被他人看上了呢?若是公婆早些覺悟,也不至于到了繡坊專賣時遺憾而終?!?/br> “聽你這么說,裴家小妹得了裴氏繡法真傳,刺繡技藝高人一籌?”君瑤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