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她將案情卷宗一一規整,借著從窗欞外探進的月色思索良久,方才沉沉入睡。 翌日,晨鐘交織著激昂的鼓聲,將整座沉睡的京城喚醒。巍峨的城門次第而開,迎接東方噴薄而出的朝陽。云開霧散,萬丈金芒傾瀉而下,照在大理寺森嚴軒闊的屋宇上,門前昂首邁步的石獅正襟危坐,平靜地看著陸續進入大理寺的人。 君瑤在角門角落等了片刻,目光從人群中一一逡巡過,才認出其中身著官服的隋程。只見他頭戴烏紗,身著紅袍,腳步生風的走來,衣裳之上斑斕繡紋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君瑤立即迎上去,隋程立即認出她,立刻親熱地拉住她的手:“你來得正好,審案時你可要站在我身后啊?!?/br> 二人一同入了正堂。 冷清了好些年的大理寺,今日甚是熱鬧,除上首的位置依舊虛空,下方幾乎座無虛席。 看來與案情相關的人,都已到齊了。 永寧公主昨日獲知消息,今天一早就到了大理寺。她于下方首位落座,時不時朝門外觀望,神色帶著幾分慵懶,也有些許不耐。自唐延去世后,她便一直沒有擺脫嫌疑,深受流言困擾,今日案情真相大白,她也就落下一樁心事,當然希望早些開審。 周平與周齊云位置靠后,父子倆一人神色萎靡悲痛,一人臉色黯然沉肅,都是一言不發。阮芷蘭一身素縞,虛弱如透明般無聲地落座在父子倆身后的角落里,她始終垂著臉,恍惚地盯著素服衣袖,面容憔悴不堪。 與周氏父子相對的,是唐仕雍及其家眷。幾日不見,唐仕雍依舊悲痛難以自抑,他睜著松垮的眼皮四處逡巡,似要找出堂上的兇手,既憤恨又無助。 除此之外,刑部與大理寺的相關官吏,在上首下方的位置落座,幾人面色各異,各懷心思。 隋程一步步走過去,在前方停了停,拱手笑了笑說道:“吳侍郎,你也來啦?” 刑部侍郎吳岱敷衍地打了個招呼,便去與其他人商量事宜。 隋程不以為意,在他身旁的位置坐下,順便喚了君瑤站在身側。 日光越盛,大理寺上下集結完畢,一切準備就緒,刑獄三位長官才一同出現。 明長昱身兼大理寺卿一職,身著赤羅衣,衣袂輕垂,沉穩如松,其上團紋金玉交錯,華貴不凡,腰佩白玉革帶,四色緙絲雕鏤,環佩古樸,行止無聲。 這是君瑤第一次見他身著官服,不由多看幾眼,心下下意識比對,便覺周圍之人于他而言,堪如螢火之于日月,不可同日而語。 恰在此時,明長昱端身站定,目光微微一掃,似從她身上而過,她這才垂下眼,模樣十分謹慎規矩。 明長昱身側,一人頭發斑白,老態龍鐘,正是為他進言提議他主審唐延一案的御史臺。另一人則是刑部尚書趙柏文。 三人入座后,刑部尚書趙柏文理了理身前的卷宗,和煦地笑道:“侯爺果然才智不凡,這才幾日,就將一樁懸案破了?!?/br> 明長昱不置可否,看了眼隋程。 果然,隋程聽聞之后,接話道:“趙尚書,今日要審的案子可不是一樁,而是兩樁?!?/br> 趙柏文愣了愣,神色不改地看了眼在座的人,說道:“是嗎?那我可真是要大開眼界了?!?/br> 在座眾人心思各異,大多只關心案情真相,此時也只把上方三位的話當是神仙交流罷了。 眾人識趣地保持案情,明長昱給大理寺少卿遞了個眼色,大理寺少卿這才執起驚堂木,輕輕一拍,厲聲道:“帶人犯!” 率先被帶上來的,是花匠曾與曾登發父子。父子兩人在牢房中帶了一宿,渾身狼狽委頓。為避免兩人串供,明長昱特意吩咐人將父子兩分開關押,此刻被押上來,還是案發之后父子倆第一次碰面。 還未跪地,花匠曾便十足關切痛心地打量著曾登發,見他似乎沒什么什么苦楚,緊繃的臉色稍微松了松。曾登發則從頭至尾都沒抬頭,任由捕役半拖半押著,跪倒在地上。 大理寺少卿再次落下驚堂木,沉聲問:“下跪何人?” 曾登發渾身一顫,卻是開不了口,他身旁的花匠曾雙手撐地抬起頭,啞著嗓子說道:“罪民花匠曾,拜見各位大人?!鳖D了頓,又遲疑道:“身旁這位,是罪民的兒子?!?/br> 大理寺少卿繼續問:“你所犯何罪?” 花匠曾垂下頭,低聲道:“殺……殺人?!?/br> 大理寺少卿:“殺的什么人?” 花匠曾松垮的眼皮輕顫著:“周家大公子,還有他的貼身侍從忠平?!?/br> 話音落下之際,坐于遠處的周平滿臉憤恨顫栗,恨不得化身猛獸,將花匠曾撕碎。 大理寺少卿看向明長昱,見他坦然若初,便接著詢問道:“你是如何殺人的?” 花匠曾艱澀緩慢地將作案過程交代了一遍,與昨日向明長昱吐露的沒有半分區別。 大理寺少卿驀地皺起眉頭,滿心的狐疑和不解,醞釀了幾分怒意正要審問,卻被明長昱截斷—— “我這里有份口供,與你說的有些出入,”明長昱居高臨下的看著花匠曾,沉聲說道:“昨夜你兒子曾登發交代,他在將摘星樓瓷盅交給你前,就在里面下了毒,你如何解釋?”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大家的支持! 第93章 恩怨父子 花匠曾驟然僵住,斜眼看了看身旁的曾登發,曾登發突然被人提及,一時間倉皇無措,將身體佝僂得越發厲害。 “我……我不曾注意到瓷盅里的情況?!被ń吃f道。 明長昱無聲一笑,“你不曾注意,如何知道曾登發給你準備的是俞洲菜?難道你在瓷盅里下毒之時,也不曾看清瓷盅里的情況嗎?” 花匠曾咬牙,沉默一瞬,說道:“侯爺所說的口供,當真是我兒子說的?” 明長昱譏諷地勾了勾唇,大理寺少卿卻是怒聲斥道:“大理寺公堂豈容你妄言?你兒子曾登發的口供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寫著,他在將瓷盅交給你之前,就在里面下了毒,而你將瓷盅拿去廚房加熱,卻沒料到侍從忠平會來要吃的。他將瓷盅要去之后,給了周齊越,兩人一人吃了一半,最終毒發身亡!” 他將口供輕輕一揚,厲聲道:“白紙黑字,上面還有曾登發的簽字畫押以及手印,難道有假?” 花匠曾立刻紅了眼,面如土色,卻依舊垂死掙扎,說道:“誰……誰知你們是否對他用刑,將他屈打成招?” 官府公堂,一般人犯被押上來之后,大多被嚇得肝膽俱失,鮮少有當堂質問的。堂上在座眾人見此狀況,各懷心思,臉色各異,憤怒有之,不屑有之,玩味十足的也有之…… 君瑤始終悄無聲息地站在隋程身后,目光暗中將曾登發上下打量一遍,根本沒見到他身上有任何傷痕,連衣裳也是完整整齊的,一點被用刑的跡象都沒有。 果不其然,隋程冷哼一聲,說道:“什么用刑?對付曾登發這樣的人還需用刑?可別臟了刑部的刑具?!彼钢前l,輕蔑地說道:“這人在牢中關了半夜,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今日凌晨將他押出來審問,還沒動刑,他自己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刑部是什么地方?里面關押著不少惡貫滿盈的人犯,哪怕夜間也不斷地用刑審問著,鬼哭狼嚎森森慘叫,將刑部弄得像人間地獄,但凡沒點膽量的,如曾登發這般的,進去一遭就被嚇得神魂聚散。所以曾登發在那樣鬼氣森森慘叫連連的地方待了一晚,精神底線早已崩潰,還未用刑就交代了。 更何況,明長昱吩咐過,在曾登發崩潰之后,向他出示罪證,鐵證之下,曾登發就算否認,也無濟于事。對他而言,否認不定還會遭更多的罪,若是主動承認,還能爭取點好處。當人在面臨生死威脅時,自然會選擇自保,曾登發也一樣,他交代好事情首尾后,便將主要罪行推給了自己的父親花匠曾。 在座之人,對曾登發主動交代的行為嗤之以鼻,花匠曾卻駭然大驚。 “即……即便如此……”花匠曾面帶死色,說道:“我兒也只是一時糊涂?!?/br> 他悲傷欲絕的模樣,若旁人看了或會生出憐憫,但明長昱不為所動,冷聲道:“不管曾登發在瓷盅內加了何種有毒的草藥,你深諳各種花草的習性和情況,難道辨認會辨認不出?” 花匠曾緊繃僵持的臉色終于露出慌亂,他沉默片刻,才吞吐地說:“我當時,的確沒有認出?!?/br> “你若沒有認出?如何知道里面是俞洲菜?又為何會抱著瓷盅躲在周府前院的灌木中哭泣?”明長昱敏銳沉厲地反問。 這一問,直接將花匠曾所有的話堵住,他驚慌地囁嚅著,卻沒發出聲音。 人群中,周齊云突然起身,匆忙驚詫地說道:“難道瓷盅內的毒,根本就是曾登發下的?侍從忠平將瓷盅拿走,只是意外?” 話音一落,滿堂一靜,待眾人漸漸反應過來,頓時一片嘩然。 周平驚怒又同情地看著花匠曾,說道:“曾登發將毒下在瓷盅里給你喝?難怪你當時哭得那般傷心絕望,你想必知道瓷盅里有毒了吧?” 眾人心驚不已,對此等毒殺生父之事充滿鄙夷與憤懣。 周平捏緊拳頭,壓住滔天的恨意,澀聲問道:“難道我兒就是這樣稀里糊涂被毒殺的?”他幾乎要從凳子上癱倒下去,勃然伸手指著曾登發,咬牙切齒地問:“你為何要給自己的生父下毒?” 曾登發渾身一抖,佝僂的背脊整個軟下去,只半匍匐在地面,一個字沒說出來。 不少人見曾登發被嚇得吐不出一個字,便看向明長昱。 明長昱淡淡地說:“曾登發在外欠下不少債款,久而久之債臺高筑,無法償還。他給自己的父親下毒,不過是想等父親死后自己好繼承父親的家產,以此來抵還債務?!?/br> 在座眾人又是一陣唏噓,驚嘆聲夾雜著低聲怒斥,此起彼伏。 大理寺少卿看向明長昱,恭敬地問道:“所以這案子的主犯是曾登發?” “大人,”花匠曾突然直起身,雙膝跪地往前兩步,“下毒之事是意外,是我將毒交給侍從忠平的,與我兒無關,請大人明鑒!” “即使曾登發的意圖不是毒害周齊越與忠平,但他妄圖毒害生父,如此不孝不敬,也是罪不可赦?!泵鏖L昱冷眼睨著,沉聲道:“若曾登發全完無關,為何他要將侍從忠平的尸體藏入周府水池中?如果他真的無罪,為何要掩埋尸體銷毀證據?” 花匠曾立刻說道:“侍從的尸體是我掩藏的,周大公子的尸體,也是我偷偷運到花坊埋下的,的確與我兒子無關啊?!?/br> 明長昱輕哂:“周府內的護衛親眼看見案發當夜曾登發推著裝花泥的車前往水池方向,曾登發平日里就好吃懶做,從不在周府幫忙做事,為何大半夜突然勤快了,幫著父親運花泥?” 他無聲看了眼大理寺少卿,大理寺少卿執起驚堂木輕輕一拍,斥聲道:“罪證俱在,還有何可狡辯的?”他也不再與人犯多言,直接起身向明長昱等人行禮道:“請侯爺、趙尚書與御史臺大人定罪?!?/br> 誰知就在此時,曾登發突然起身磕頭,急切又語無倫次地嘶喊道:“大人,毒是我下的不錯,可畢竟沒有毒害成啊?!彼氖诸澏吨笾钢ń吃?,“是……是他把有毒的瓷盅給忠平的!是他……” 在座之人誰也沒想到曾登發會臨頭將一切罪責推給花匠曾,頓時對他更加鄙棄輕蔑。 周平怒不可遏,憤然起身,向明長昱行禮,說道:“侯爺,這對父子一個下毒一個將毒遞給我兒子,他們兩人都是毒害我兒子的兇手!一個不能放過??!” 明長昱沉沉看他一眼,說道:“我自有定奪?!彼烈髌?,看向趙柏文,嗪著謙遜的笑,說道:“趙尚書在刑部多年,審理的案件無數,不知有何見解?” 趙柏文飛快斜了明長昱一眼,面上依舊是平和冷靜,說道:“這是大理寺審理的案件,侯爺才華卓然,必然自有判斷,老夫不敢越俎代庖?!?/br> 這兩人端著一副謙和的笑意,坐下的大理寺卿卻是腹誹:這么些年,刑部越俎代庖的事還少嗎? 明長昱不置可否,不過一笑,便重新沉視下方,說道:“花匠曾與曾登發,一人企圖為子頂罪,擾亂公堂,一人下毒企圖殺害生父,卻意外將他人殺死,如此種種,罪行確鑿,判花匠曾□□二十年,曾登發流放?!?/br> 雖不是斬首死刑,但二十年□□和流放與死刑也無異了。曾登發當場癱軟下去,花匠曾絕望萬分地磕頭求饒,哀求著放過兒子,讓他一人頂罪。 在大理寺與刑部為官多年的幾人,什么樣的狀況沒見過,對花匠曾的苦苦哀求不為所動,直至這父子倆被人押下去,蒼老嘶啞的哀求聲才消失。 君瑤望著花匠曾消失的方向,蹙眉沉思著,她眼底似籠著濃霧水汽,含著幾分惋惜憐憫,又有濃厚的困惑。 她聽見隋程的嗟嘆聲:“這樣的兒子花匠曾還護著他做什么?那曾登發平日里也不孝敬他,動輒拳腳相加,甚至還要下毒殺他,自己犯了罪,還將罪名推卸到父親身上……”他頓了頓,又狠狠地說:“我若是有這樣的兒子,鐵定狠狠打死!還為他頂罪,頂什么罪?” 案情方結束,大多人還未緩過來,靜了須臾后,才聽有人沉沉地道:“兒女有難,天下的父母大抵都會恨不得為兒女受難?!?/br> 隋程嘴角一扯,無法完全理解。他自小失去了父親,身邊的人,不是祖父那般嚴厲苛刻的,就是祖母姑姑那樣溺愛的,在他心里,父親的形象一向是模糊不清的。 君瑤循聲悄然看過去,發現說話之人竟是始終沉默的唐仕雍。第一起案子,與他沒什么關系,他也一直無聲旁觀著。這第二起案子,審理的是唐延一案,只怕他有些按捺不住了。 第94章 雙重暗殺 修整了半盞茶時間,周平告退離去,有關唐延的案子,這才開始審理。 這一次,被押解上來的人是李晉。 即便身陷囹圄,李晉也依舊維持著寒門儒生的氣度,雖面上憔悴蠟黃,可步履沉穩,態度平靜。 或是在大理寺做了幾年的佐官,李晉深知大理寺的規矩,也不由人押著,便徑自行禮,隨后他飛快地看了眼明長昱,又無聲垂下眼簾。 明長昱淡淡看他一眼,說道:“唐延的案子,是大理寺與刑部一同查的,這案子還需現場演示,不如就讓刑部的人來審問?!?/br> 刑部在場的人,也就那么幾個,趙柏文四下一看,目光落到吳岱身上:“吳侍郎可否審問?” 吳岱愣了愣,推辭道:“此案是大理寺主審,由刑部的隋程輔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