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是誰?是誰在暗中促成了這一切? 對方的目的是什么? 十五年前究竟發生了什么? 對方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人滅口,為何不干脆一點殺了自己?還是說——對方的目的就是讓自己“看”,借此將已經塵封了十五年的往事推到她面前來? 謝長晏急促地呼吸著,腦子飛快地轉動著。 “看不出對手的棋路,等;看出對手的棋路了,更要等?!?/br> “不要著急說破,不要著急回應,不要讓對方發現你已經發現了?!?/br> “如你這般不擅謀略之人,只有等得足夠久,才有一線希望贏?!?/br> 謝長晏咬著牙,注視著夜色下濃黑如墨般的大海,突然一個縱身,跳了下去。 “不好啦!謝小姐跳海自殺啦——” 甲板上,眾船夫驚慌成了一團。 謝長晏很快就被善水的船夫們救了回去,她沒大事,就是渾身濕透了。 然而,船上沒有第二個女人,謝長晏又一副心思恍惚完全不能自理的模樣,派誰照顧她,就成了個大問題。 胡智仁吩咐阿城:“快去傳兩名靈巧的婢女來?!?/br> 阿城連忙去了。 然而如此春寒料峭的深夜,若不及時沐浴更衣,恐會得病。阿城這一去一回,怎么也要一盞茶工夫,怎么辦? 胡智仁正在為難,就見孟不離抱著一大桶熱水朝謝長晏的船艙走了過去。 他心中一緊,連忙攔?。骸暗鹊?!你要做什么?” “侍奉,沐浴?!?/br> “什么?不行!你一壯年男子,怎能服侍姑娘沐???” 孟不離沉默了一會兒,放下水桶,將胡智仁拉到了一旁。 “這樣吧,我還是去勸勸長晏,讓她打起精神自己……”胡智仁話說到一半,孟不離解開了褲子,他的話頓時卡在了喉嚨里。 孟不離給他看了想讓他看的東西后,又神色自如地將褲子系了回去。這一次,他再抬著水桶進艙,胡智仁沒再阻攔。 艙門“啪嗒”一下合上了。 胡智仁情不自禁地朝船壁磕了一下頭,捂著自己的眼睛喃喃道:“要長針眼了……也難怪燕王放心派此人跟著長晏,他竟是個……唉……” 艙內,謝長晏歪靠在榻上,仿若失了魂般。 自被救起來后,她就沒再說過話。 孟不離走進來,將水桶放好,試了下水溫正合適后,上前將她拉起來。剛才對著胡智仁時的坦然之色蕩然無存,躊躇猶豫半天后,從衣服上撕了一條布帶下來,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然后他朝謝長晏伸出手,摸索著去脫她的衣服。 “你也覺得我要自殺?”謝長晏忽然出聲。 孟不離嚇得手一滑,碰到了不該碰的地方,臉騰地一直紅到了耳朵。 他有些驚慌地摘下布帶,就看見謝長晏眼神清明地看著自己,哪里還有半點失神的樣子。 謝長晏忽然笑了一下,將手放在唇上,朝他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孟不離反應過來。他想起了在知止居時,有一次,謝長晏也是這樣,假裝掉到冰窟里,然后使了個金蟬脫殼,去探查了紫霄觀。當然,他是事后才知道的,但從那時起,他就知道這女孩子的心計,半點也不比他的原主人少。 謝長晏撥了撥桶中的水花,低聲道:“那兇手若還在船上,你能察覺到嗎?” 孟不離想了想才回答:“五丈內?!?/br> 意思就是五丈內,若有人蟄伏,他都會發覺。 這就夠了,但是為了以防萬一,謝長晏還是決定雙管齊下。她解開了衣衫,邁進桶中。 孟不離一僵,連忙背過身去。聽到身后水聲不斷響起,原本就沒退色的耳朵幾乎滴出血來。這個時候他無比想念黃貍,想抓一抓它那身光滑柔軟的皮毛,好對抗備受折磨的尷尬。 謝長晏卻是一臉坦蕩?;蛘哒f,她壓根沒意識到這個行為會給孟不離帶去多少困擾。她的心就像這桶煙霧蒸騰的熱水一樣,燃燒著每絲力氣,哪怕最終的結局注定是冷去。 “我有一事相求,請您允我?!彼谒潄y聲中輕輕說道。 孟不離有種不好的預感。每次謝長晏找他,總沒什么好事。 “我知道你一直有跟陛下匯報我的行程。那么,下一封奏書,請你告訴他,我將乘船由玉濱大運河回京?!?/br> 孟不離一怔,下意識去看她的表情,頭轉到一半想起她在洗澡,又連忙轉回去。 “我會在萬毓林停駐,求他見我一面。多謝?!?/br> 孟不離又等了一會兒,然而謝長晏沒再說話,徑自擦干了身子出來,重新穿好了衣衫。 當孟不離終于可以回頭看她時,已經看不出任何表情了。 她褪去了疲憊、悲憤、痛苦等種種情緒,穿起了優雅堅固的盔甲,并將以這樣嶄新的姿態,繼續走下去。 第63章 班荊道故(1) 寢宮內,彰華在如意的服侍下穿好了帝服,正要去上朝時,吉祥匆忙地捧著一個匣子走進來。 彰華道:“回來再看?!?/br> 吉祥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是紅繭?!?/br> 陛下的密繭分紅黃黑白四類。黑繭是循例匯報,白繭是喜事,黃繭是急事,紅繭則是最急最重要的事。吉祥已經許久沒見過紅繭了。 彰華當即停步,打開匣子,里面果然是一枚濃如血色的繭。他從繭中抽出布條,一看之下面色頓變。 如意好奇地踮起腳尖往布條看去,依稀看見“謝長晏”的名字。 吉祥低聲道:“陛下,可有指示?” 彰華的目光閃爍著,將布條揉成一團攥入手心,最后深吸口氣道:“退朝后再說?!闭f罷大步走了出去,腳步沉穩未見變化。 如意拉著吉祥小聲埋怨:“今日陛下要與諸位大人商議稅賦一事,聽說攤丁入畝施行不順,本就夠煩了,你怎的這么沒眼力見,還拿謝長晏的事煩陛下?就不能等他回來再稟嗎?” 吉祥看著如意,只說了一句話:“謝夫人被殺了?!?/br> 如意頓時沒了任何聲音。 早朝按時開始。 彰華端坐龍椅上,聽著群臣奏稟議事,有條不紊,賞罰果斷,看似并未受到影響。 然而,如意留意到他的手里始終攥著那根布條,沒有松開。 如意看著看著,長長地嘆了口氣。 好不容易熬到退朝,如意跟緊彰華,回到執明殿中,為他換了常服。正要問如何回復紅繭,卻見彰華召集翰林院學士們來此,為他寫諭令。 彰華沉聲道:“向各洲、城、縣發布諭令,將錢糧征收放在所負之責之首,絲毫顆粒皆百姓脂膏,不得任意苛索。若被上司察劾,或被科道糾參,必從重治罪,絕不寬貸!” 一學士遲疑抬頭:“陛下,如此苛令,恐會引起地方官的恐慌?!?/br> “就讓他們恐慌。他們若做不好,有的是等著填補的新舉子代替?!?/br> 該學士頓時不敢多言,乖乖開始書寫。 如此,等他們全部完成,彰華一一檢閱過沒問題,蓋好玉璽宣發下去后,天都黑了。 吉祥端來了膳食。 彰華靠在榻上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但吉祥剛放下托盤,他就出聲道:“召千牛備身唐喧來?!?/br> “是?!奔橐姥猿鋈チ?。 如意將筷子遞給彰華:“陛下,您一天沒吃東西了?!?/br> 彰華終于放下了手心里的布條,拿起筷子用膳。他吃得依舊不多,如意在一旁看得兩眼汪汪。 “陛下,您得多吃點啊,這兩年吃得少睡得少,便是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br> 彰華看他一眼,笑了笑:“沒事,別擔心。撤了吧?!?/br> 如意沒辦法,只好噘著嘴巴拿走了托盤。而這時,唐喧到了。 彰華吩咐道:“你派一隊人去萬毓林巡戒,這些天任何人沒有朕的手諭,不得入林。然后,你親自去一趟風府,告知小雅,三天后,朕要帶個人去陶鶴山莊?!?/br> 唐喧面無表情,應聲道:“是!” “還有,調一隊千牛衛來,在殿旁隨時候命?!?/br> “是!” “去吧?!?/br> 唐喧走后,如意猶豫地問道:“陛下,那、那給紅繭的回復呢?” 彰華拿起幾上已被揉得不成樣子的布條,扔入了一旁的火盆中,火光點綴了他的眼睛,至此也照亮了他的疲憊與柔軟。 “好?!彼徽f了一個字。而這個字,是在忙碌一天強行將之擱置在旁、不去深思、不去惦念后的最終回應。 一朵十五年前開始醞釀的云,終于攢夠了令天地變色的重量,滂沱而下。 眼見它就要瘋狂肆虐,沖垮一切。 而他也只能說一句“好”。 好的,允你所求。 來吧。 我們一起來處理。 孟不離趕著巨型馬車,走進了萬毓林。 坐在車中的謝長晏掀起車簾,只見暖日陽光下郁郁蔥蔥的樹木,像個熟悉的老朋友,對她的回歸擺出了歡迎的姿態。 三月底的京郊,姹紫嫣紅地渲染出春的氣息。自玉濱大運河開后,北境缺水的窘迫得到了極大的改善,呈現出一種朝氣蓬勃的新生。 馬車一直馳到溪邊才停下,溪水潺潺,果然也比走時漲了許多。 謝長晏下車,走到一棵胡桃樹下,挖了個坑。然后,從車中取出一件狐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