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否則,她真不知接下去該做什么。 所有的力氣都隨著母親的慘死而消竭。 那些個游遍五湖四海,見歷世間奇觀,達人所未達處,知人所未知事的壯志豪情,都已變得不再有意義。 花團錦簇的世界已經崩塌。 現在她這軀體里的不過一具幽魂,因著一絲執念,還能留在人間。 而那絲執念,便是——死因。 胡智仁的眼眶微微紅了起來:“長晏,你不知道如意門的可怕……” “那就讓我知道它的可怕?!?/br> “你會死的!” “你覺得,我還怕死嗎?” 胡智仁反手一拳無力地砸在了船壁上,以額抵壁,陷入了深深的糾結之中。 謝長晏見他如此為難,便轉向另一邊的孟不離:“他不方便說,我不逼他。那么你呢?你能說嗎?身為天子近侍,你也不敢說嗎?” 孟不離的表情卻跟胡智仁一樣糾結,不,或者可以說,更糾結。 “你們都不想說……罷了,我自己去查,也是一樣的?!敝x長晏當即想重回船艙,喚醒那個黑衣人。 胡智仁轉身一把抓住她的手:“我說!” 謝長晏眼神一亮。 胡智仁用一種壯士斷腕般的表情看著她,一字字道:“我把我知道的,通通告訴你!” “如意門在程國,門主是一個自稱如意夫人的人,他們的宗旨就是‘讓你如意’?!?/br> 夜已深,胡智仁撥亮燭燈,開始向謝長晏講述一個神秘的組織。 在此之前,謝長晏從不知道,唯方大地,四海之內,竟還有另一個世界,一個,藏在暗影里的世界。 “此門可追溯到一百二十年前,已經換了好幾任門主,但統一對外的代號就是如意夫人。一開始,如意門是個普通的暗殺組織,只要給錢,就幫你殺人。經過百年醞釀,不斷吞并別的幫派,擴展人脈,變成了龐然大物?!?/br> 謝長晏聽到這里,問出了第一個問題:“程王會允許這樣的存在?” “會。因為程國貧瘠,卻又好戰,窮兵黷武需要錢,錢從何來?” 謝長晏明白了:“如意門?!?/br> “我們胡家,雖號稱天下首富,但做的都是白道上的行當,有三種生意,是不碰的,一賭二嫖三殺?!?/br> “而如意門,就是做這三種生意的?!?/br> 胡智仁點了點頭:“他們從四國誘拐婦女兒童,送入程境。資質出眾的,選入門中,接受訓練,成為暗殺者和細作;資質普通的,漂亮的去青樓,不漂亮的賣為仆婢。門中弟子,則以‘如意七寶’最為著名?!?/br> 熟悉佛法的謝長晏當即背出了七種寶物的名字:“如意七寶?可是一金二銀三琉璃四頗梨五硨磲六赤珠七瑪瑙?” “對。如意門弟子按能力高低,分為七類。殺謝夫人的那人,應是銀門弟子。因為武功尚可,但不算頂尖;手段殘忍,但沒什么腦子。比起真正的核心弟子來說,相距甚遠?!?/br> 謝長晏皺起了眉頭:“就算門徒眾多,又有程王支持,也不過是一群見不得光的螻蟻。為何你在聽到如意門的名字時,會那般恐懼?” 胡智仁猶豫了一下,才道:“不止程王?!?/br> 謝長晏睜大了眼睛。 “一百二十年,該組織的細作已滲透至四國,你并不知道誰是他們的人,也不知道真正的如意夫人是誰。這才是,最可怕的?!?/br> 謝長晏的手起了一陣顫抖:“燕國也有嗎?” “龐家就是。但在龐家滅族前,沒有人知道他們跟如意門有關系?!?/br> 謝長晏臉上的血色退了個一干二凈。 “而璧國有個傳言,姬家也是如意門的靠山,否則如何解釋他們有四國譜?” “四國譜?那又是什么?” “具體是什么不知道,只說里面記載了許多四國內位高權重者不為人知的機密。但因為姬家勢力實在過于龐大,所以無人敢去追問。而知道這事的,更是少之又少?!比绶侵x長晏窮追不舍,胡智仁也不會說出來。因為知道太多的人,總是活不長的。 謝長晏低聲道:“所以我父當年,是因為撞破了如意門的某些秘密,而被……殺的嗎?”所謂的程寇,也許不是程的士兵,而是如意門的人? “最怕就是……如此?!焙侨食林氐攸c了下頭。他怕她繼續追查,怕她跟如意門對上,那是一群怪物,他們吃人時有千萬種方法。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如何能跟那樣的怪物對抗?便連叔父胡九仙,提及如意門時,都只說“井水不犯河水”。而且,族中一直流傳著叔父曾在如意門上吃過大虧的傳聞。 謝長晏不說話了,低下頭陷入沉思。 胡智仁也不再多言,轉頭看向門旁的孟不離。 他跟謝長晏密談時,孟不離就守著艙門,不曾離開。但從孟不離的表情可見他對如意門知道得也不少,也許比自己更多,因此沒要求他回避。畢竟,以孟不離的武功,若想偷聽,他也絕不會發現。 只是,他的顧慮在于擔心謝長晏,而孟不離的顧慮又是什么呢? 如果是燕王對上如意門,會如何? 這個假設在胡智仁的腦海中轉了一下,又強行壓下了。 第61章 豈如人意(4) 胡智仁忍不住對謝長晏道:“長晏,我叔父在我十六歲離開宜國來大燕經商時,給了我三句箴言。第一句,你要愛錢,錢才會愛你;第二句,你要讓別人賺到錢,別人才能也讓你賺錢。這兩句都罷了,第三句,我現在轉送于你?!?/br> 謝長晏果然抬頭朝他看來。 “第三句——別太在乎昨天的錢,明天的錢才重要?!焙侨嗜滩蛔∩斐鍪?,輕輕地壓在了她的手背上,“同樣的,別太在意過去的事,接下去如何生活才是最重要的?!?/br> 放棄追根刨底,就此殺了黑衣人為母親償命,此事就算終結。明日醒來,或有遺憾,但仍可笑對朝海暮梧。 倘若非要鉆牛角尖順藤摸瓜,去挑釁那只連胡九仙都不敢碰的怪物,今后的生活必是無比兇險,九死一生。 無論怎么想,似乎都應該選第一種。 謝長晏盯著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感應著來自胡智仁的溫暖和體貼,半晌后,慢慢地抽了出來。 她緩緩開口道:“殺人者止于償命,但若殺人者是受雇于人呢?” 胡智仁頓時心中一緊。 “我若不知如意門,便也罷了。但知道那人是如意門弟子,他與我父的恩怨,便很可能牽扯了第三人。十五年前,是不是有人雇他來殺我父?那個幕后的買兇之人是誰?真正引起這一切因果循環的人,是誰?” 胡智仁眼中露出了絕望之色。 “我啊,是個受了委屈會第一時間向母親哭訴,是會抱著父親的木偶入睡,是每年七月帶著蘭花去迷津海憑吊jiejie,是看見殺狗都會跟著哭,是個把日子過得如此敏感多情的小女子啊……”謝長晏說到這里,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她驟受打擊,連站立都有些吃力,可她的眼睛是那么地堅定,像立于風暴中心的巨巖,巋然不動,“生亦何歡?死亦何懼?于我謝長晏而言——若無情,寧可死?!?/br> 她推門走了出去。 胡智仁僵坐在地,久久不能言語。 立在門邊的孟不離也垂下了眼睫,他的手縮至袖內,那里藏著一枚繭——一枚寫給燕王的繭。 謝長晏再次來到黑衣人所在的船艙前。 她在門口深吸了好幾口氣后,才收拾好所有情緒,將門緩緩推開。 黑衣人匍匐在巨石間,還未醒來。 謝長晏走過去踢了他幾下,他沒動。謝長晏想了想,摘下墻上掛的水囊,把水澆在他身上,他還是一動不動。 謝長晏意識到有點不對勁,連忙俯身去探他的鼻息,當即尖叫了起來。 孟不離很快就沖了進來。 “他死了!”謝長晏求助地看著他。 孟不離抓起黑衣人的左手搭了下脈搏,然后又去聽他的心跳。 聞聲趕來的胡智仁驚聲道:“不是我!我只是打暈他……” 孟不離一把卡住黑衣人的下頜,強行打開他的嘴巴,端詳半晌后,從里面拔出了一根長長的針。 這根針從他喉間戳進去,一直戳到了胃。針上淬了劇毒,因此,黑衣人在昏迷間毫無反抗之力地就被毒殺了。 胡智仁盯著那根針,變色道:“船上有他的同伙!” 只有如意門的人,才會殺此人滅口。 只有如意門的人,才會用這么陰毒的殺人方式。 謝長晏扭身要跑,胡智仁一把拖住她:“做什么去?” “此人尸體未冷,剛死不足一刻,殺人者必還在船上,我去揪他出來!” “揪什么揪呀,此地不安全,先離開再說!” “我為何要逃?對方只敢偷偷摸摸殺人滅口,擺明想息事寧人?,F在要逃的人是他!”謝長晏掙脫手臂,徑自沖了上去。 “長晏!長晏——”胡智仁喚不住她,只好看向孟不離。孟不離明白他的意思,朝他點了一下頭,便追上去保護謝長晏了。 謝長晏來到甲板上,召集所有船夫集合。 她一共雇用了十二名船夫,卻只到了十一個。一個名叫阿旺的舵手不見了。眾人找了一圈,最后從海里撈起了阿旺的尸體,他的外衫不見了,尸身發皺,死了起碼有半天。 謝長晏盯著阿旺的尸體,沉聲道:“今日沒人見過他嗎?” 眾船夫面面相覷了一會兒,一人道:“我見過他的背影……” “什么時候?” “就、就晚飯時……我負責分飯,分完后想起少了阿旺,然后就見他自己捧著剩飯走了,只看了個背影,現在想來,大概是別、別人穿了阿旺的衣服……” 謝長晏的心沉了下去。滅口者想必一直跟著他們,在他們將黑衣人擒到船上后,那人也摸上船來,殺了阿旺,換了他的衣服藏在暗處。然后,等孟不離不在時,進去毒殺了黑衣人。 孟不離只有一個時間離開那間船艙——陪她聽胡智仁講述如意門的來龍去脈時。 也就是說,有一雙眼睛,從黑衣人在父親碑前殺人時起就在注視著這一切,見黑衣人失手,便尾隨過來,將他滅口。 再聯系黑衣人那句“我剛回到岸上,就遇到你們母女,這是老天給我機會報仇啊”,簡直不寒而栗。 世上的事,從無巧合。若有巧合,必是人為——這是九哥謝知微常年掛在嘴上的話。跟杞人憂天的五伯伯不同,謝知微是個因果派,認為沒有什么“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之說,如果禍真的來了,只說明你家的屋頂不夠牢。 第62章 豈如人意(5) 謝長晏于此刻想起謝知微的話,整個人都情不自禁地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