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她的目光閃動了幾下,再次伸手招呼孟不離上前。 孟不離肩膀上蹲著貓,一副愁眉苦臉、能不動最好不要動的模樣,偏偏謝長晏不斷叫他,他又不能不去,只得硬著頭皮上前。 謝長晏對他耳語了幾句,孟不離微微一怔,若有所思。然后他彎腰走到路邊,雙手僵硬地將肩膀上的貓輕抱下來,放到地上。黃貍不依,“喵嗚”一聲又跳回他肩頭,他只好站起來,重新回到車前,狀似不經意地將一樣東西扔進車內。 謝長晏將那樣東西撿了起來,放在眼前端詳。 鄭氏好奇道:“這是什么?” “伏兔?!敝x長晏指給她看,“您看這斷面?!?/br> 鄭氏看了幾眼,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怎么了?” “若是自然崩斷,應該錯落斷層,全有毛刺才對。這上面部分卻是十分光滑?!?/br> “你的意思是?” “有人切了一刀,令它裂了一半。剩下一半,行車時顛簸受力,故而斷裂?!?/br> 鄭氏一驚:“有人故意毀車?何人如此大膽?!” 謝長晏看著伏兔悠悠一笑道:“是啊,我也想知道,誰干的,目的又是什么……” “你是如何發現的?” 謝長晏掀開一點簾縫,將目光投到對面街的小販們身上:“今天是重陽節,又是陛下壽誕,沿路小販不管本來是賣什么的,都會額外出售茱萸和孔明燈?!?/br> 鄭氏湊上前一看,還真是。 “可是,有一個人,沒有?!敝x長晏說的是最角落里的那個小販。旁邊的小販都在精神抖擻地拼命攬客,只有他歪靠在墻角,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而他面前的貨車上,也只有一車橘子,再無別的東西。也因此,他的車前沒有客人。 “此人擺明了就不想做生意,還時不時盯著這邊看。所以我才想到,他可能是來監視我的??墒?,他為什么監視我?又怎么知道我們會停在這里?除非,馬車故障是人為。我讓孟兄避人耳目地把伏兔給我拿來,果從上面找到端倪?!?/br> 鄭氏至此才明白過來,剛才孟不離在路邊放黃貍的舉動是為了趁機撿伏兔。她看著近在咫尺的謝長晏,心中再次生出些許微妙的陌生感——之前謝長晏抗旨,非要帶她來京時所表現出的那種決絕沉穩讓她已經很意外,而這一次,謝長晏表現出的則是敏銳老練。 “那……我們怎么辦?” “唔……”謝長晏拖長語音,目光轉動,最后投向一旁的孟不離。 孟不離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同一時間的另一輛馬車內,長公主帶著方宛同坐,薈蔚郡主騎馬走在車旁,探頭對車內道:“不是啊娘,為什么你跟宛宛坐車,我自己騎馬???” 長公主笑答道:“娘怕你多日在家悶壞了,讓你騎會兒馬散散心?!?/br> 薈蔚郡主一聽,高興了:“也是。那我去跑幾圈,宮門前見?!闭f罷揚鞭策馬歡呼而去。 長公主目送著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收回來,再看向一旁的方宛時,笑意便淺了許多?!澳愕倪@身裝束……” 方宛連忙抬頭:“怎么?不合適嗎?” 今日的方宛,沒有穿女裝。她束著發,戴著高高的玉冠,穿一件青色小袖長身袍,腳蹬皮靴,竟是做男兒打扮。因她膚白如玉、眼波含魅,如此一來反而更顯妖嬈,真真是色如春花。 燕國國風開明,并無女子不得穿男衣的禁令。她以此裝束出席壽宴,雖然特別卻不算冒犯。最重要的是——傳聞彰華性好男風,尤其鐘愛美少年。而她這副樣子,活脫脫就是一個雌雄莫辨的美少年。 方宛此舉不可謂不用心,長公主眼中閃過一抹謔色,卻是笑了笑:“嘉言不喜龍陽。你想投其所好,只怕會適得其反?!?/br> 方宛愣了愣:“可傳聞……” “龐岳余孽流放千里,自不甘心,使勁污他?!?/br> “可如意吉祥……” “陛下出生時,有高人斷言他命有殘缺,需一水二金三風相佐,方能平安長大。二金便是兩個五行屬金之人,最好是同胞兄弟。之前陪伴陛下長大的兩個金相侍衛同時病死了,風樂天便從宮里的太監里選出了這兩個代替?!遍L公主說著,別有深意地瞥她一眼,“此事隱秘,連薈蔚也不知?!?/br> 方宛忙道:“殿下放心,侄女必定守口如瓶?!蓖R煌?,又不免好奇,“那么一水三風又是誰?” “一水之前猜度過會不會是皇后,可謝長晏五行中和,那早歿的謝繁漪倒是水命?!?/br> 第25章 皆是造化(2) “那會不會是風丞相?”方宛提了一句,又隨即否定了,“不對,風丞相應是三風中的??扇L又是誰?他,再加一個風小雅?還有誰?” “這就不清楚了……”長公主幽幽地說了一句。 方宛見她面色不愉,似不愿深談,連忙換了話題:“多謝殿下指點迷津,侄女差點釀成大錯,我有多帶衣衫,這便換了吧……” 長公主想了想,卻又阻止道:“且慢。兵貴奇制,也許能歪打正著。若陛下問責起來,不還有你的禮物頂上嗎?” 被她一提醒,方宛連忙從坐榻下取出一個小匣子捧在手中。她看著這個小匣子,面有得意之色:“是。聽說程國的舞水蝶能臨水而舞,絢麗無雙,極難抓捕。而我得到一只,也是機緣造化?!?/br> 長公主點頭道:“看來是老天也在幫你?!?/br> “現在,我只擔心謝長晏那邊……” 長公主淡淡道:“她會遲到起碼一個時辰,這就是你的先機?!?/br> 方宛的眼睛亮了起來:“是!” 謝長晏跟鄭氏在車上等了許久,也不見車夫回來。 鄭氏有些急了:“怎么辦?時間快來不及了啊?!?/br> 謝長晏隔著簾子望著那個怪異的小販,若有所思道:“目的只是拖延嗎?讓我遲到?” “天子壽宴遲到,可是大罪!”鄭氏緊張地抓住她的胳膊道,“咱們趕快換車吧!” “娘別急。此刻且不說能不能找到多余的馬車,就算找到了,也會再次壞掉。對方既有阻擋之心,敵暗我明,防不勝防啊?!?/br> 鄭氏面色頓白。 謝長晏想了想,再次朝孟不離招手:“孟兄?!?/br> 孟不離咬牙頂著黃貍走過去,謝長晏對他耳語了幾句,他的表情從僵硬轉為震驚,幾乎連眼珠都要瞪出來。 “行嗎?”謝長晏問道,眼見他就要搖頭,連忙道,“你若不肯,便說一句‘求求你饒了我吧謝姑娘小人實在做不到啊’?!?/br> 孟不離在一口氣說那么多字和答應謝長晏的要求之間掙扎了一下,最終含恨點頭。他小心翼翼地抱下貓咪,彎腰進了馬車。 車門立刻合起,外頭窺不見里面景象。原本懶洋洋靠在墻根處曬太陽的那個小販立刻直起身來凝神注視,只聽車內傳出幾聲貓叫,過得片刻,身穿黑衣頭戴斗笠的孟不離下車來了,肩頭是空的。 鄭氏一手抱著貓咪,一手伸出簾子,朝他擺了一擺:“去吧,快去快回?!?/br> 孟不離迅速上馬離開了,看樣子是要回知止居。小販便松了口氣,繼續有一下沒一下地用拂塵驅趕橘子上的蒼蠅。 馬車內不時傳出貓叫聲,偶爾車簾飄起,還能看到一截紅衣。 而這時,已近辰時。 薈蔚郡主騎著馬在玉京跑了好幾圈,最后來到宮門前時,正好辰時,鐘鼓聲鳴,直入天際。門外依次停滿了車馬轎子。 薈蔚郡主一眼看到自家的馬車,連忙湊上前去,幫著婢女攙扶長公主下車。 順帶一掃,卻是沒見方宛?!澳?,宛宛呢?” “她的禮物特殊,需趕緊放置。我請吉祥公公先帶她進去了?!遍L公主掏出手帕為她擦汗道,“看你,跑得滿頭大汗的,也不怕等會兒被范大人他們看見?!?/br> 薈蔚郡主噘嘴道:“看見就看見,玉錦那家伙又不是沒見過我騎馬,他要敢說什么,我就揍他?!?/br> 長公主只能嘆氣。 薈蔚郡主正揚揚得意呢,眼角余光突看到一物,表情頓變,當即搶過長公主手中的手帕擦汗,還順帶攏了攏頭發。 長公主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就看見了一輛全身漆黑的馬車,邊角處繪了一個白色的仙鶴圖騰。趕車的車夫是焦不棄。 看到這輛車和車夫,眾人也都明白了——風小雅來了。 長公主微微皺眉,瞪了明顯緊張起來的薈蔚郡主一眼:“你親事已定,不該有的心思趁早給我收起來!” 剛才還神采奕奕的薈蔚郡主這會兒蔫了,不死心地望著那輛馬車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就看看?!?/br> “看看也不行!” 薈蔚郡主眼眶一紅,當即不再看了,跺腳徑自沖進宮門去。 而黑色馬車來到門前,并不停駐,在守衛們檢查過后直接放行了,引得身后一片議論聲—— “豈有此理。我等都需在此下車,他卻可以直驅而入!” “說是布衣之身,但這待遇何遜公卿?” “沒辦法,人家有病嘛?!?/br> “不是說病已好了嗎?” “沒呢,據太醫說一年比一年厲害?!?/br> “就那樣還不停納妾?” “噓!噓!風大人來了!” 遠遠的,一個胖老頭笑瞇瞇地打馬而來,因為體形過于肥大,乍眼看過去讓人很擔心那匹馬,像是隨時都會被他壓死一般。 到了門前,侍衛們扶著胖老頭下馬時費了一番力氣,他自己也累得氣喘吁吁,一邊擦汗一邊向百官拱手道:“諸位大人好啊,請——請——” 此人正是被吉祥叫作彌勒佛的兩朝宰相風樂天。眾人看見他如此行走艱難,卻也在宮門外下了馬,心中的不滿之情頓時削減了很多。風樂天遵紀自律躬身力行是出了名的,看來,風小雅是真的病重才破例啊。 長公主遠遠地望著這一幕,眸光閃爍,卻是幽幽沉沉,一片冷寒。 方宛跟在吉祥身后,走進了偏殿的小門。 她的心“撲通撲通”,只覺快要跳出嗓子眼。 入目處,是一個小隔間,臨墻的一排柜上擺放著幾雙木屐,旁邊掛著好幾件粗布短褂。除此外還有梳洗用的臉盆架,架邊有個燃燒正旺的小炭爐,帶得一屋溫熱。 吉祥叮囑她道:“蝶屋內一塵不染,四季如春,因此,方姑娘還請在此更衣后再進?!?/br> “是?!狈酵疬B忙應了,脫去外袍,換上吉祥遞來的短卦,又換上木屐,這才推開左側的暗門。 吉祥站在門邊,沒有同進:“里面不讓人隨意進,奴婢在殿外等著,有事叫我?!?/br> “好的?!狈酵疰倘灰恍?,走進門內。 暖閣密不透風,蝶屋內卻另有洞天。 屋頂上開了一個巨大的天窗,窗戶是用一整塊琉璃雕成,幾近透明。此時秋日的薄光正透過琉璃窗落進蝶屋之中,因為暖和的緣故,草木未見凋零,一片綠意盎然,地面還濕漉漉的,難怪要穿木屐。 方宛正在四處張望,衣袖不經意地拂過一簇植物,她下意識地用手理了下袖子,就見樹葉上爬了幾條青黑色的蟲子,當即失聲驚呼。 聲剛出口,方宛就意識到了,連忙捂住嘴巴,慘白著臉后退。 “這是幼蟲,對,這是蝴蝶的幼蟲……我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