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山風吹來,十三歲的少女笑了笑,伸出手將鬢邊的亂發綰了一綰。陽光下,她的臉龐上有一層細細的金色絨毛。 風小雅看著她,卻似是看見了一只蛹。 謝長晏看著火爐中的炭火,往里面加了一勺涼水。 冰冷的水一接觸到紅灼的炭,立刻冒起了白煙,隨之升起的,是一股暖流。 謝長晏搓搓手:“真不敢相信,才九月就這般冷了?!辈焕⑹怯斜侵Q的玉京啊。 這時,鄭氏推門進來了,手中握著一雙鞋。 謝長晏當即就要起身行禮:“娘……” 鄭氏一把將她按住道:“別動。正好試下新鞋?!闭f罷,為她穿上了那雙鞋。 白緞鞋面上,芍藥花瓣由淺粉逐漸過渡到紅,端的是儀態綽約,明艷動人。 “傳說花神為救世人而盜了王母的仙丹,撒下人間,就變成了芍藥。因此花界有云:芍藥第一,牡丹第二?!编嵤系哪抗鈴男嫔弦频街x長晏臉上,仿佛注視著一株即將盛放的絕世芍藥,“望吾兒真如此花,不必低頭學桃李?!?/br> 謝長晏伸出手指摸了摸芍藥花紋,心中卻是起了點惆悵:母親可知芍藥還有一個名字,叫作“將離”?又或者,聰慧如母親,也看出了她之前對風小雅的那點心思,所以用芍藥在點醒她——勿生不該生之念,遠離應當離之人? 這時,鄭氏又問道:“可想好給陛下雕什么了嗎?” “娘以芍藥喻我,那我便雕此花贈君吧?!?/br> 鄭氏眼睛一亮:“甚好。那你且忙,娘去睡了。還有,別熬太晚?!?/br> 鄭氏離開后,謝長晏從一堆洗干凈了的胡桃中挑挑揀揀,最后選出了三顆合適的,取出小刀雕刻起來。 她的畫雖被詬病為“匠氣十足”,用于雕刻上,卻是恰到好處。 據鄭氏說謝惟善就極擅雕工,得知妻子有孕后立刻雕了一堆木偶送回家中,而那堆木偶就此成為他留給謝長晏的唯一念想。大概是從小把玩那些木偶,再加上手指有力,善于持刀,謝長晏于此技也頗有造詣。不過對謝氏而言,雕刻屬于匠人之術,不登大雅之堂,因此謝長晏從沒在外人面前展露過。 此番給燕王祝壽,她的琴棋書畫全很平庸,拿出去只會貽笑大方,還不如核雕一物,既省錢又新奇還能彰顯誠意。 而且看風小雅的意思,燕王大概是會喜歡這個的。 想到風小雅,謝長晏的小刀一頓。而爐中炭火一閃一閃,熱氣蒸騰,熏得她臉頰燙紅。 她在屋中煩亂地走了幾圈,最后,停在了床頭。床頭是一堵空墻。 “唔……好像……缺了點什么?!彼?。 “《齊物論》?”御書房內,正在一個大沙盤前沉思的彰華聞聲抬起頭來。沙盤約有一丈見方,不僅用沙土砌了丘陵城池,還以水銀為河,配以機關,令它彎彎曲曲地循環流淌在山丘之間。如果謝長晏在這兒,就能看出這正是按照求魯館墻上那幅玉濱運河圖所搭,而且比畫要更一目了然。 “是的?!奔閷⒁环庑殴{呈遞上前。淺灰色的華箋,左下角用墨繪制了一簇蘭花——正是百年謝氏的圖騰。 打開折頁后,里面的字方方正正,一看就是下過苦工的,可惜毫無風格神韻。若是常人不算什么,但一想到這是未來皇后的字,就不免令人心生遺憾。 彰華注視著信箋里的字,吉祥則在一旁解說道:“謝姑娘說在萬毓林的山間竹屋里見到了陛下寫的《齊物論》,不甚喜愛,懇求陛下也寫一幅送她,好掛在床頭日日參讀?!?/br> 彰華的目光閃爍著,一時間沒有回話。 一旁的如意“哼”了一聲:“天天這個要求那個要求的,這都還沒當上皇后呢,要是當了……” “把山竹居的那幅送去給她?!?/br> “唉?”如意一愣。 “寫字講究氣定神閑,朕近日繁忙,便是抽空,也寫不好。直接取那幅給她吧?!?/br> 如意急了:“可是陛下,那是您給太上皇寫的……” “父王早已不在意這些身外物,何況是給未來的兒媳?!闭萌A說著笑了笑,繼續鉆研沙盤。 如意怔了怔,不說話了。吉祥見狀,當即將他拖了出去:“還不快去送?” 二人走出門外,吉祥才停下來,小聲對如意道:“以后別在陛下面前說謝姑娘的壞話了。你難道還看不出來?” “什么?” “陛下甚是心悅謝長晏?!?/br> “什么?!” 如意把《齊物論》送到知止居時,將謝長晏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也沒看出來此女到底是哪里出挑,得了陛下的青眼。 謝長晏見他眼神古怪,便問道:“為何如此看我?” “沒什么。字送到了,我要走了?!?/br> “等等?!敝x長晏叫住他,打量著展開的卷軸奇道,“這幅……是萬毓林竹屋里的那幅?” “是啊,你得意吧?這是太上皇出家時陛下親自為他老人家抄錄的……”說到這里,如意就來氣,“我說你怎么好意思張嘴就要呢?” 謝長晏愕然:“我并未討要這一幅……” “你是沒直接說,可你明知陛下日理萬機,哪有時間給你再寫一幅?而且你也知道自己身份特殊,太上皇聽說你喜歡這幅字,少不了要送給你這個未來的兒媳……” 如意張了張嘴巴,忽然沒了聲音。 謝長晏也跟著一時無語。 她問陛下索要《齊物論》,一是為了睹物思人,時時提醒自己不要犯錯;二則想研究一下字跡的熟悉感究竟是由何而來。尤其后者,這幾日時不時就冒出來,勾得心頭一陣亂跳,仿佛預感到了某種不祥。 只是沒想到陛下的回應竟是直接將原字畫送給她。一想到這幅字背后的喻義,令她好生愧疚。 他以無上恩寵待她,有求必應。她卻為美色所惑,差點出墻…… “還有要問的嗎?沒有我就走了!”如意說著扭頭就走,走到門檻處卻又回頭道,“噢對了,九月初九那天,別忘了打扮打扮進宮?!?/br> “公公來接我嗎?” “想得美?!比缫獍琢怂谎劬碗x開了。 鄭氏這才開口道:“陛下的字寫得真好?!?/br> “是啊……” “對你,也真算恩寵了?!?/br> 看,母親的話意味深長,果然是想點醒自己呢。 謝長晏不由得笑了一笑,將字軸卷起按于胸前道:“陛下以真心待我,我又怎敢辜負真心。所以,子見南子,孔子心無所愧,而女兒也不是南子那般放蕩之人。娘親放心,你所擔心的事,絕不會發生?!?/br> 鄭氏的目光閃了閃,上前一步抱住女兒,摸了摸她的頭。 第24章 皆是造化(1) 核雕終于雕好了,中途廢了兩個,留下的那個長一寸二寬六分,雕成鳥窩的形狀,除了草枝外,還有幾朵芍藥盤旋其中,最大的一朵花瓣多達百枚,層層疊疊,極顯雕工。 謝長晏在燈下一照,也自覺滿意,不禁松了口氣。 連日勞作,總算趕在燕王壽誕前一日雕好了。 而她原本浮躁動搖的心,似乎也隨著小刀一點點地剔除、勾畫和沉淀。 明日將是她和陛下的初見。 在那之前,他讓她見識了他的志向、他的憂慮、他的喜好、他的才藝,以及他對她的處處用心。 如果這是一盤棋的話,燕王深思熟慮,布局高明,本無懈可擊,只可惜,用錯一顆棋子,差點滿盤皆輸。 謝長晏撫摸著核雕上的芍藥,忍不住自嘲地皺了皺鼻子。 其實哪里是燕王用錯棋子呢? 從頭到尾風小雅都沒有對她表露過半點曖昧。他的風流倜儻、他的款款情深、他招蜂引蝶的本領,甚至名滿京都的樂聲,都不曾對她施展半分。 而她,見識到的,只有他的嚴苛、他的輕視、他的冷淡,和他的拒人千里。 他是那么正人君子,親疏有度。 是她,為才情所迷,一葉障目,忘了根本。 所以,一切都是她的錯。 幸好,終究是懸崖勒馬,回歸了正途。 謝長晏想到這里,轉頭看向懸掛在床頭的那幅《齊物論》,將上面那句“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啟態。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默念了幾遍。這幅字簡直寫的就是之前為情所困的她,句句戳心。 便在這時,婢女捧著匣子進來道:“姑娘,宮中送來了新衣,請姑娘試穿?!?/br> 謝長晏上前一看,又是一套紅衣,不過比上次那件樸素了許多,并無繡花,配飾也十分簡單,僅是一支竹簪。 看來陛下這是要她將崇儉之風貫徹到底了。 也好。她捏著手中的核雕桂冠,對明日的壽宴忽然充滿了期待。 第二日,晴空萬里無云。 謝長晏一早便起來穿戴整齊,走到院中時,車夫套好了馬車,孟不離也已抵達,左肩上竟蹲著那只黃貍,令她很是震驚。 “孟君這是……收養它了?” 孟不離看了她一眼,不知是否錯覺,謝長晏竟從他眼中看到了幽怨之色。來不及細想,鄭氏也已整裝完畢,過來挽著她的手上了馬車。 車夫駕動車輿,孟不離騎著馬跟在一旁護衛,黃貍也不跑,依舊牢牢地蹲在他肩膀上。 謝長晏隔著車簾看到他渾身僵硬的模樣,不由得莞爾。就在這時,只聽“咔嚓”一聲巨響,車身重重一震,緊跟著,整個車廂傾斜,鄭氏坐立不穩,一下子撞到了她身上。 與此同時,孟不離從馬上跳了起來,飛過來一把抓住車轅,將門扯開:“沒……” 他看到車中的畫面后,聲音立停,松了口氣,收起臉上的緊張之色,攙扶鄭氏下車。 謝長晏揉了揉被鄭氏撞到的肩膀,下車查看。之前拼裝青銅戰車,對各部件已了如指掌,因此她俯身一看,便知道是馬車右邊的伏兔崩裂了。 伏兔用于勾連車底和車軸,它一碎,車廂立斜。 車夫懊惱道:“怎么會這樣?我昨夜里明明檢查過的!夫人,姑娘,你們看我是現在回去取家伙修,還是再找輛馬車?” 謝長晏見時間尚早,且離知止居也不遠,便選了第一種。 孟不離協同車夫將車廂重新穩正,讓她和鄭氏回車上坐著等,然后守在了外頭。 日上三竿,街上行人陸續多了起來,一些小販推著貨車沿街叫賣,除了自家貨物外,還有茱萸草帽和孔明燈。 謝長晏看得好奇,便讓孟不離去買了一盞來。 燈做得還算精致,紙面上繪著十九只燕子,寓意著燕王的十九歲壽誕。除了她還有好多人買,臉上都帶著盈盈笑意。謝長晏看在眼里,不禁為燕王感到高興。他雖親政才兩年,但在民間風評極好,很受百姓愛戴。只可惜天子屠刀將落,屆時王權與世家間必有一番爭斗,不知會不會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地連累了這些平民百姓…… 謝長晏正想到這里,撫摸燈面的手指突然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