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崔執見他欲語還休的模樣,卻是會錯了意,以為薛懷安覺得自己的設想太過草率,又補充道:“我還去問過附近的居民,他們說在爆炸前聽到了幾聲槍響。有人說是兩三聲,有人說是五六聲,但不管究竟是幾聲,并沒有人聽到過長時間的槍戰,所以,就算是開了五六槍吧,且這五六槍都是傅沖開的,怎么就好巧不巧擊中了火藥桶,真是夠走運。所以我估計,比較接近真相的推論是,傅沖早就知道怎么引爆那里的炸藥,以他的武功,要想悄無聲息接近那屋子也不難,但是他可能故意讓里面的匪人聽到動靜,然后射殺了先出來的,再射死了里間的,并點燃連接火藥的引線。至于槍聲,很可能就是他點燃引線后又亂放了幾槍,以便混淆視聽?!?/br> 薛懷安聽罷,連連點頭,道:“這樣的解釋的確比較合理,但是,這些到了刑部問案的時候都做不得證據。傅沖可以說他就是這么幸運,好巧不巧,三槍就擊中了匪人的火藥桶,你當如何?” 崔執忍不住嘆了一聲:“是啊,這便是沒奈何的地方?!?/br> 薛懷安亦是露出苦惱之色,道:“我倒是可以當個人證,證明傅沖在海上說自己發現匪人船只的時候是說了假話,但是這只能證明他有所隱瞞,作為審訊時打開他防線的一個突破口還可以,卻算不得證據。且還需要高明的審訊者去問案,否則,傅沖這般聰明又心志堅定的人,就算被我們揪住這樣的把柄,也不見得能說出什么有用的供詞?!?/br> 常櫻聽兩人說了這許久,到底也是查案之人,忍不住插進來,說:“還有,關于匪人之前就在屋中埋藏了火藥的推斷也不夠有說服力。依照崔大人的意思,如果屋里只有匪人平時用的火槍彈藥,不可能引起那么大的爆炸,所以應該是事前埋了炸藥,而傅沖因為是同謀,知道這事,見事情要敗露,就先下手清理掉痕跡。但你又怎么能證明,不會是匪人在屋中囤積了大量炸藥想去再做些別的事呢?以寧家的財力,必然請來帝都最好的訟師,這樣的破綻對方必然能發現。那寧霜且不說,她父親是何等人物,你就算證據充足都不見得能從他那里討得半點兒便宜,何況是這樣的推論和假設?!?/br> 常櫻說完,尋求認同般去看薛懷安,卻見他拿著那驗尸記錄已經看得仿佛入了迷,右手抓住卷宗紙,左手在空中慢慢比畫,口中念念有詞,猶如魔怔了一般。 崔執也注意到薛懷安,喚道:“薛總旗,薛總旗,可是看到有什么不對?” 一連叫了數聲,薛懷安才如夢初醒一般抬起眼睛,茫然看向崔執,緩緩問道:“怎么回事,缺一個左撇子?” 崔執雖然不明其意,但直覺告訴他,薛懷安定是發現了什么事關重大的線索,急急問:“薛總旗,請把話說清楚,缺了什么左撇子?” 薛懷安定了定神,指著驗尸記錄說道:“崔總旗手下之人的確精細,你看,他記下了這兩個拿槍的匪人尸體都是右手握槍。加上我們在海上擊殺的那個匪人,這些匪人里,有四個用右手的男子。而那具女尸,雖然無法判斷是習慣用哪一只手的,我卻知道她定然不是那日進入銀號的匪人,進入銀號的匪人有三個,看身形舉止都必然是男人,我做了這些年錦衣衛,這個不會認錯。而還有一人當時在門外望風,這人我沒見過,但舍妹卻是看見了。據她說,此人身材倒是瘦小,因此不排除是個女人的可能?!?/br> “那左撇子是怎么回事?”崔執聽不明白,又追問道。 “我回想了一番劫案發生那天的細節,可以肯定,進入金庫的那個搶匪頭領以左手持火槍,分明是個習慣用左手之人。所以說,死了的這四個,并不是全部的搶匪,缺了一個左撇子?!?/br> “難不成正是傅沖?”崔執道。 薛懷安搖搖頭:“不是,傅沖是右撇子,那人不是他?!?/br> “那這死的四人加上缺的一人,便是有五人了,為何搶劫銀號的只有四人?”常櫻忍不住問道。 “這倒容易解釋,所謂搶匪有四人只是我們看到了四人,假使還有人在什么地方負責接應,我們卻不知道了,所以就算搶匪實則有五六人也不是沒可能。我只是奇怪,傅沖假如是為了抹去痕跡,他為何會不知道還少殺了一人,他為何沒去找那個左撇子?”崔執說道。 “崔大人,隱匿在那處民居的幾人身份可查清楚了?”薛懷安問道。 “查出來了,三個男的都是湖廣人氏,過去也都當過兵,分在同一個營里,去年年初返鄉,因為家鄉無地可種,來泉州找機會的。至于那個女子,負責當地的錦衣衛力士說,不曾聽說那里有長期居住的女子,兄弟三人偶爾召妓倒是可能,且后來附近的妓院確實查到有個這兄弟三人常叫的姑娘失蹤了,大約就是這死去的女子?!?/br> 薛懷安皺了皺眉頭,問:“這幾人中,沒有一個人是會化學的嗎?” “應該沒有,他們入伍前都是農人子弟而已?!贝迗炭隙ǖ卮鸬?。 “這樣的話,絕對缺了一個人。他們搶劫時用王水毀去了柜臺欄桿,要知道,王水這東西,必須以濃硝酸和濃鹽酸按比例配置,且只有在使用前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內提前配制好,現配現用,否則就沒有那么強的腐蝕力。以這三個人的經歷,都不像是懂得這些的人,這些搶匪里,應該有一個像化學家或者煉金術士這般的人物,只有那種人才通曉王水配制的法子和性質?!毖寻舱f到這里,便想起了初荷,道,“看來,下面就看舍妹今天是不是能確認那東西是cauuchu樹膠了,如果是的話,那個還活著的左撇子,我們很快就會知道是誰了?!?/br> 活著卻死了的人 似乎是做了一個沒有盡頭的夢,初荷意識到身在夢中,卻無法醒來。 漆黑中有一點光,很遙遠。 有聲音對她說:“不許出聲,無論如何都不許出聲?!?/br> 于是,像魔咒一般,她的喉嚨被封住,任憑她嘶吼掙扎,卻無聲無息。 她被遺棄在這個夢中,忽然明白,沒有人能夠陪她走到最后。 醒來,一定要醒來,這不是真的,她在夢里對自己說,握住拳,每一寸肌rou都在用力。 剎那間,她睜開眼睛,立時被明亮的光晃得又閉上,好一會兒,適應過來,再睜開眼睛,發覺自己正躺在一張羅漢床上,略一打量周遭,原來身處一個擺著各種化學實驗用具的房間。 這個地方我來過,是陸云卿的家,初荷這樣對自己說。 “醒了啊,剛才做了個噩夢吧,看上去很痛苦的樣子?!背鹾陕犚娚砗笥袀€柔軟的女聲響起。 初荷轉回頭,見是陸云卿的丫鬟如意。初荷想要問她,伸手去摸隨身帶的皮囊,這才發現皮囊被擱在遠處的桌子上。 “你要找什么?這把槍嗎?”如意問道,手里拿著一把精巧的小火槍,槍口對著初荷,微笑道,“真是個古怪的小姑娘,竟然隨身帶著火槍?!?/br> 初荷用手比了個寫字的動作,隨后便起身要去拿桌上的皮囊。 “別動,要你說話的時候我自然會給你紙筆?!比缫獍褬寷_著初荷晃了晃。初荷剛才一動,便覺得手腳發軟,心知一定是讓自己昏睡的迷藥藥力還未退盡,于是也不逞強,安靜地坐在羅漢床上不動。 一時間,兩人只是靜靜地互望著對方,不言不語,初荷莫名覺得,如意看著自己的神情里于平靜中藏著隱約的恨意。 好一會兒之后,如意忽然開了口:“是你吧,把我點燃的導火線弄滅的是你對不對?我在銀號門口看到你的時候心里就沒來由地不安,真想不到你這么個小姑娘竟攪壞了我們的全盤計劃,若不是因為你,我們早就帶著銀子天涯海角逍遙去了?!闭f到最后,如意原本軟糯的聲線透出nongnong的冷厲恨意,握槍的手越發緊了,仿佛隨時會按下扳機。 恰在此時,方才一直安靜無聲的里間屋內發出一陣輕微的聲響,接著,里間屋的兩扇門被人“哐”的一聲推開,陸云卿跌跌撞撞地走出來,幾乎站立不穩,手扶墻壁,勉強保持站立的姿勢,怔怔看著如意,冷冷問道:“你怎么還活著?” 如意原本是個圓臉圓眼睛樣子討喜的丫頭,卻在陸云卿這話問出的一剎那,一張臉瞬間被恨意扭曲得變了模樣,死死盯住陸云卿,道:“讓公子失望了,真是好巧不巧地,那兩個人渣精蟲上腦,找了妓女來,我只好避出去。而那位傅大俠又清高得緊,恐怕根本就沒正眼看那個脫光了的女人是誰,以為將人都已經殺了個干凈,我這才撿了條命來?!?/br> 陸云卿聽罷,臉上竟露出哀憐之色,嘆一口氣,道:“那真是你的造化,其實你能不死,我心里挺高興的?!?/br> 如意哈哈笑起來,卻是比哭還難聽,好不容易停下來,眼圈兒卻是紅紅的,道:“公子你素來最會說甜言蜜語,聽到你這么說,我心里也挺高興的。只是公子,我不明白,這些年跟在公子身邊,如意可是有什么做錯的地方,或者沒有盡心盡力侍奉公子,竟會讓公子忍心下這個手?” 陸云卿半垂下眼簾,以一貫的懶散腔調答道:“如意,其實你心里都明白的,何必要聽我說出來。難道你把我和夏姑娘兩個這么費事抓來,就是為了聽我說這些?” 如意卻執拗地說:“我就是要聽公子親口對我說出來?!?/br> 陸云卿眼皮一抬,淡漠地看她一眼,道:“因為,你并不是我的人,而我就要死了,所以想把過去的事都抹去,干凈輕松地走?!?/br> 陸云卿這話說完,如意的臉一僵,原本那幾乎猙獰得要變了個模樣的小臉兒漸漸舒展,眼里蓄著的火也暗淡下來。陸云卿恰在此時,繼續道:“其實你在黃泉路上稍微等一等我,也就等到了?,F如今,是想和我在這里做個了斷吧?” 眼底的火滅了,哀傷在眉目間浮起,如意咬咬牙,保持著堅硬的語調:“我是想和你做個了斷,不過,還要等你最心疼的那個人來,我已經仿照公子的筆跡留了書信,說你想回家住,她放不下心,一定會過來的?!?/br> 原本一直倚墻而站,似乎置生死于度外的陸云卿忽然撲身向前,幾乎要摔倒在地,幸好雙手撐在面前長桌上,才未摔倒,卻“叮叮當當”碰倒一堆大大小小的化學器皿,場面好不狼狽。 “你何必要牽連鶯鶯?她什么都不知道?!标懺魄浼拥卣f,蒼白的臉上騰起不健康的緋紅,“看來我也沒錯看你,你果然有心,連我這左手寫的字體都學去了?!?/br> 如意冷笑道:“我就知道,只有殺她才能叫你心疼。為什么要牽連她?因為我覺得老天真不公平,她小時候不就是你們家養的伶人嗎?分明是比我還低賤的身份,為何她的命就這么好?我心里真是好恨!”說到這里,她忽然將槍口指向初荷,道,“還有這個死丫頭,要是沒有她,咱們早就炸了那銀號的馬廄,怎么會被人追得這般辛苦,好好一個計劃落空,全部是她的錯?!?/br> 陸云卿略帶無奈地說:“如意啊,我不是早和你說過不要遷怒這孩子嗎?命不如人認了也就罷了,心氣這么高有何用,最后不舒心的還不是自己?” “哼?!比缫獠恍嫉乩浜咭宦?,眉毛一挑,反問,“那公子呢?公子就不心高氣傲嗎?公子缺錢不去管葉鶯鶯借,還不是因為她如今發達了,而你們陸家卻敗了,你這個昔日的小主子開不了這個口嗎?公子和她的婚事拖了這么久也不辦,不就是為了能煉出金子來,好揚眉吐氣地娶她嗎?” 陸云卿嘆了一口氣:“如意,我不想沖鶯鶯開口借錢是因為心里有傲氣,這沒錯??墒?,她又哪里還有錢?她那么大個戲院蓋起來,自己不知背了多少債,你看她馬不停蹄地四處去出場子,還不明白?她欠的錢,要這么演上十年才還得清?!?/br> “所以,公子去搶劫銀號,甚至公子煉金子,最底下的意思都是為了她是不是?”如意慘笑著說,“虧我還想著,公子和她成日這么大吵小吵不斷,若是有一天公子煉出金子來,不用在銀錢上再依賴于她,便會離開她呢,我怎么會這么傻?!?/br> “是啊,你怎么這么傻。如意,沒有阻止傅沖殺你的人是我,你就殺了我一個人報仇,把這些不相干的人都放了吧,你想一想,遷怒于這些人其實不過是你一時氣結,何必讓手上多沾染一條性命?” 如意凄然笑笑,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著陸云卿,仿佛想要看到他心里去,道:“公子話說得輕巧,可這世上的人有多少做傻事不是因為解不開心里那個結呢?公子看似是個灑脫的人,何嘗不是因為心里的傲氣放不下,才會做出這許多事來。公子說我不是你的人,但公子可知道,那年冬天我大病一場,公子在我身邊衣不解帶地照顧了三天三夜,公子說這世上只有如意一個人陪在公子身邊,所以如意一定要好起來,那時候我就下了決心,要永遠陪著公子,哪怕就這么一直落魄著,公子永遠也煉不出金子,我也要和公子在一起??墒?,這世間的事就是這么不如人意,公子竟然和葉鶯鶯重遇了,如若她是像寧少東家那般能助你的人,我自當沒話講,可是,她根本就是你的拖累。公子去搶銀號,何嘗不是被情勢所逼,若是她不開什么戲院,不追逐什么華而不實的夢想,安安分分的,公子怎么會去鋌而走險?所以,這個結如意就是解不開?!?/br> 陸云卿搖搖頭,似是放棄了想要說服如意的想法,道:“那我求你一件事吧,如意,若是鶯鶯來了,你也先給她些時間,緩一緩再動手,等你過了這個節骨眼兒,再想想要怎樣。我是無所謂,一個將死之人罷了,但你們都好好的,何必呢?真殺了人你也不會快樂?!?/br> “好,我答應你,我不會讓她們立時就死,本來我也不想這樣,要不為什么把公子擄來的時候還要順帶把這丫頭也擄來。公子這里有這么多有毒的東西,想讓她們死還不簡單,我要讓她們每天嘗一點兒公子這兒的東西,今天吃這個,可能死不了,但是牙齒爛掉,明天吃那個,還是死不了,但是眼睛卻瞎了,總有一天,卻又不知道是哪一天,趕上個劇毒的,這才一命嗚呼?!?/br> 如意說這話的時候,刻毒的笑容從唇角蔓延向眼底,初荷仿佛產生幻覺一般,好像看見那女子身體里布滿了星星點點黑色的毒素,一點兒一點兒滲透向每一寸肌膚,再深入骨髓,那分明已經是個活著卻死了的人啊。 傳說中的綠騎大牢 第二日清晨時分,崔執押解著傅沖來到綠騎衙門的大牢。常櫻和崔執互相施禮之后,用眼角瞟了一眼傅沖,不咸不淡地說道:“怎么,刑部大牢都是這么優待犯人的?手銬腳鐐這些刑具竟是一樣也沒有,這么個會武功的人也不怕出事,來人,先送去上刑具?!?/br> 傅沖并不爭辯,沖常櫻淡淡笑笑,便跟著獄官走了。常櫻看著他消失在甬道另一端,轉過頭對崔執道:“倒是個鎮定的家伙,怕是不好對付?!?/br> 崔執蹙眉微微點頭:“是,已經審過了幾次,一點兒破綻也沒有,拿不到任何有意義的口供,又有寧家人打通了關系,用不得刑。不過,常大人,下官提醒一句,我這樣把人提來綠騎大牢,完全不合規矩,晚上我必須送回去,所以大人也盡量不要給他上什么能在身上留下痕跡的刑罰?!?/br> 常櫻點點頭:“本官知道分寸,崔大人去聽訊室等著吧,本官盡力而為?!?/br> 常櫻再見到傅沖的時候,他手上腳上都上了沉重的鑄鐵刑具,粗大的鐵鎖腳鐐限制住步伐,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走起路來步履蹣跚,因而失去了那種蕭蕭之態,常櫻滿意地點點頭,說:“總算像個犯人了,傅大俠以為有名望有錢有本事,坐牢就能和別人不一樣,是不是?帝國的律法可沒這條?!?/br> 傅沖已發覺常櫻有些針對他的意味,仍是保持著淡然的面色,道:“帝國的律法里綠騎和緹騎的職責涇渭分明,大人到底為什么扣押在下?可是在下犯了什么涉及帝國安全的大罪?” “要審你,自然是有原因,傅大俠既然知道綠騎的事情涉及帝國安全,就該明白,不能過問的事就不要問,不該說的話就不要說,綠騎不比緹騎,我們可沒那么多條條框框,必要時什么手段都可以用?!背颜f道,語氣冷厲異常。 這樣的下馬威對傅沖用處卻是不大,他淡笑道:“我江湖草民一個,如何能危及帝國安全,大人想審就審好了,清者自清。何況,就算真的犯了什么法,帝國律法也沒有給綠騎牢獄刑罰的權力,最后給我定罪的應該是大理寺?!?/br> 常櫻見他這般泰然自若的模樣,卻也并不覺得如何,被綠騎審訊的人各式各樣,不管是老jian巨猾的還是意志堅定的,說白了總還是人,是人便不會沒有弱點,只不過時間卻是最大的問題。崔執晚間就要送傅沖回刑部大牢,而德茂銀號的大東家神通廣大,既然能打點好刑部,綠騎和大理寺這邊也不見得就沒有法子,這樣沒個憑據地將人關在綠騎,終究是關不住的。 “把他眼睛蒙起來?!背褜﹄S從道,隨即轉向傅沖又說,“不好意思,綠騎軍機重地,對嫌犯都是如此?!?/br> 傅沖被蒙了眼,常櫻便差人帶著他在牢獄內瞎轉,如此走上一炷香的工夫,讓一個人失去方向感、時間感,便會莫名焦慮不安起來,這是綠騎審犯人前常用的手段。負責牢獄的校尉是此中老手,邊引著傅沖走邊說:“小心下坡,咱們要往地底下去了,低頭,低頭,這個門洞很矮……” 待到傅沖被去掉蒙眼巾的時候,已是身處一個四面沒有窗子的審訊間里。押解他的校尉將他按坐在一張鐵椅上,再用扣鎖將他鎖住,又將鐵椅兩旁的兩盞落地油燈點亮,便退了出去。 傅沖對面一張長桌后坐著常櫻和一個負責記錄的綠騎校尉,常櫻幾乎是隱沒在黑暗之中,只能借著光看到一個半明的側臉,而那書記校尉卻在一盞油燈的照耀下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原來,這綠騎審訊室的用光很是講究,那書記校尉的身邊點著一盞油燈,燈光被燈罩子遮住了三面,只有沖著他的那一面沒有遮蓋,方便他借著燈光記錄,也讓被審訊人看著自己的話語被人一字一句記下而心生畏懼,亂了方寸。至于鐵椅兩旁的落地油燈,也是同樣用心安排。燈的三面遮了罩子,把燈光都匯聚向鐵椅上的犯人,讓他置身在一片漆黑中那無處可躲的一隅光亮里,纖毫畢露,連最微妙的表情也隱藏不住。一般說來,遇上精神不夠強大的犯人,只這被蒙眼一轉再往審訊室一坐,便已經被擊潰了。然而常櫻在暗影里觀察著傅沖,見他雖然有一點兒茫然,卻并不顯得狼狽,想來只是因為搞不清究竟出了什么問題而迷惑所致。 “開始吧?!背押喍痰孛畹?,然后開始發問,“傅沖,先給你個機會,關于德茂銀號的劫案,有什么不該隱瞞的你自己說出來,罪責便可以從減?!?/br> “常大人,能不能先告知在下,這事和綠騎有什么關系?似乎該說的我都和緹騎的崔大人說過了,這樣的案子是緹騎和刑部之責吧?” “偏巧這案子現在復雜了,涉及一位我們綠騎追蹤多年的危險人物,傅沖,我提醒你一下,最好你能在這里讓我相信你和他沒關系,否則,這案子今兒就會轉到我們綠騎手上,我有的是時間和你耗著?!?/br> “大人,可否告訴在下您指的是誰?” 常櫻聽罷這話,竟是笑了笑,半明半暗的光線下,只能看清一側唇角翹起一道謎題般的弧線,說:“傅沖,我知道你有想要保護的人。你想保的那人,我不感興趣,緹騎的案子我也不感興趣,而我也可以向你保證,綠騎的卷宗緹騎絕對看不到?!闭f到這里,常櫻頓了頓,眼睛牢牢盯住傅沖,將他細微的表情變化收入眼底,才繼續道,“只不過你牽涉到我感興趣的人,我要知道他在哪里。我給你提個醒,你是不是不懂我怎么知道他還活著?那你看看這個,看完了再想想該怎么回答我?!背颜f完向書記校尉遞了個眼色,書記校尉便將驗尸記錄的謄抄本交到傅沖手中。 “仔細看畫紅線的地方?!背训?。 傅沖低頭看了驗尸記錄好一會兒,抬起眼,卻是有些不明所以的模樣,稍稍斟酌后才開口問:“大人給我看這個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看好了,這案子里死的三個男子都是右手拿槍的,而搶劫銀號的男子里有一個是左手拿槍,你告訴我,那個左手拿槍的家伙在哪里?” 傅沖神情一震,仿佛逃避一般垂下眼簾再去看那記錄,好一會兒,才抬起眼來鎮定地說:“若是這樣,常大人應該告訴崔大人,讓他繼續追查漏網之魚,問在下有什么用呢?” 常櫻輕笑出聲:“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你就不會換換花樣嗎?好讓我難猜一些?!闭f罷,她站起身,笑著走到傅沖身前,拿起那幾張驗尸記錄,三下兩下撕了個粉碎。 “你心里不奇怪嗎?緹騎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么就能知道?緹騎的驗尸記錄我怎么能拿到?我告訴你吧,緹騎和綠騎根本不是一回事,很多緹騎做不到的,不敢做的,對我們來說易如反掌。你如果和我合作,告訴我我感興趣的人在哪里,我可以向你保證,你要保護的人,我也會保護,我們這里從現在開始說的每一個字,都不會再有記錄。否則的話,我也可以叫你什么也保不住。怎么樣,做不做這個交易?”常櫻說完,向書記校尉遞了個眼色,那人便知趣地立刻拿起記錄退出了審訊室。 常櫻逆光站在傅沖面前,身子遮住了大半燈光,身后是一片柔和的光暈,自己卻化作一團暗影,讓人無法不想起那些關于綠騎的種種傳說——無所不能的帝國暗探,被無數光環包圍,卻永遠神秘莫測,最聰敏,最冷酷,無孔不入,手段非?!?/br> 傅沖輕輕閉上眼睛,像是要躲避眼前這光與影的魔術,低聲道:“常大人,你為何一定認為在下知道呢?在下和崔大人已經什么都講了,這案子即使被送到刑部,也判不了在下什么重罪,我還需要保護誰?” 常櫻冷哼一聲,重新退回暗影里,緩緩地說:“不要以為你不說,我就找不到他,這只是早晚的問題而已。而現在,趁著還沒找到,你還有機會和我做交易。為了讓你知道我的誠意,我可以再替你保守一個秘密。你記得吧,你們出海那天,是個陰霾天氣,整個天空都被厚厚的霧靄籠罩,海上無風無浪,當時是巳時左右,日頭應在稍微偏向東南的云層里藏著,而搶匪用來觀察你們的船也是在東南方向,因此日光不可能對鏡頭造成強烈反射。而這樣的天氣,海面上也不會出現強烈的反光,所以也就不可能有海水反射的日光再次射到望遠鏡玻璃上形成新的反射,那么望遠鏡怎么會有反光呢?”常櫻說完,牢牢盯住光亮中的傅沖,這是她手上最有力的一擊,其他的不過都是虛張聲勢。 傅沖的防線幾乎是在一瞬間被擊潰,一直淡定的臉上現出倉皇之色,垂下眼簾似乎是要隱藏躲避,卻又慌忙抬起眼去看暗影中的常櫻,像是怕失了她的蹤跡。終于,他喃喃開口道:“我不知道他現時在哪里,我和他之間的交易是,這件事我替他抹干凈所有痕跡,而他則要從此消失在我的視線里。當時,他和葉鶯鶯在回帝都的路上,然后中途折回來,如果事情順利,我替他殺了海上那個雇來的搶匪,而他會從海上取走錢。之后,我再替他清除掉其他所有人。再之后,他會拿著錢和葉鶯鶯成婚,遠走天涯,安心搞他的煉金術。所以,他現在在什么地方逍遙,我并不知道?!?/br> 常櫻暗暗舒了口氣,想著該如何繼續再挖出些有價值的東西,卻聽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開門一看,竟是一個扈從綠騎指揮使的校尉。那校尉施禮之后遞上一紙公文,道:“指揮使大人的手諭?!?/br> 常櫻接過手諭看了看,銀牙輕咬,轉回頭對審訊室內的傅沖說:“傅大俠真是入贅了一戶好人家,剛才多有得罪,本官這就叫崔大人送傅大俠回去?!?/br> 常櫻走進聽訊室的時候,薛懷安撲上去一把握住她的手,熱誠地贊美道:“常櫻,真漂亮?!?/br> 常櫻的臉一紅,別過頭去,做出不耐煩的樣子,說:“你放手,像什么樣子?!?/br> 薛懷安放了手,卻未意識到常櫻的尷尬,轉過頭對崔執說道:“說實話,中間那會兒真是提心吊膽,雖然我和傅沖這一路關押在一起,但我不能完全確定他不知道外面的事,誰知道他和寧二之間會不會有什么其他秘密的傳訊方式,所以,只能賭一把?!?/br> 向來不茍言笑的崔執似乎感染到薛懷安的快樂,微微笑著說:“那個‘心中要保護的人’你又是怎么想出來的?傅沖要保護誰?” “自然是寧霜,他喜歡寧霜啊。我在寧家住了這么多天,成天和這對夫婦抬頭不見低頭見,這還看不出來嗎?!” 常櫻一撇嘴,道:“真難得,你這么個魯鈍的家伙能看出這個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