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大嫂你客氣了,大嫂你心夠狠、下手夠毒,在下也是頗為佩服?!?/br> 阿初嫂臉色一凜,猛然從懷中掏出一支短槍,瞄住一步開外的初荷,冷冷地說:“想要留她一命你就別再往前走一步?!?/br> 初荷被一支冷冰冰的槍口對著,心突突地直跳,可是一定下神來卻發現那支短槍竟然是自己造的。 這且不說,她在扳機旁設置了一個小小的拉栓鎖住打火的鋼輪,以防在偶然之下火石和鋼輪因為震動碰撞出現走火的問題??蹌影鈾C之前一定要先拉開這個栓鎖,否則便不能開槍。大約是因為薛懷安比預料中早出現了太多時間吧,阿初嫂竟然還沒有拉開這個栓鎖。 初荷一見有機可乘,將手背在身后,悄悄給薛懷安比出手語:“沒拉栓,分她神,我有機會?!?/br> “你這殺人的計謀原本想得周到,可是你知不知道,再周到也有破綻,你可想知道破綻在哪里?”薛懷安說道。 “哪里?” “你讓程蘭芝和杜小月約定,待她宣布關閉女學以后就在半山亭見面,程蘭芝在杜小月離開后沒多久,就以換戲服為由跑去那間小廂房。那小廂房的后窗能看見青石階路,雖然從山中曲折小徑走過去不算很近,可是從窗子到青石階的空中直線距離只有一百步左右,程蘭芝自幼習箭,是射箭好手,在這個距離上幾乎百發百中,于是,她在看見杜小月出現在山路上之后,就朝她背心射了一箭?!?/br> “不錯,細節上也許有出入,不過你猜得八九不離十,只是不知你是如何看出杜小月是中箭而死?” “其實你那時候早就埋伏在石階旁的林中,一見杜小月中箭倒地,先上去用短刀將箭頭挖出,可是那樣的傷口難免讓人起疑,于是你又用短刀在傷口里面一陣攪和,直到傷口面目全非,這就是你的第一個破綻。若不是我看到這傷口,懷疑兇手想掩飾真正致命的傷口形態,以此掩蓋真正的殺人兇器,就不會去猜也許是中箭而亡?!?/br> “哼,果然有些本事?!?/br> “你之后將尸體拖入林中,仰面放好,造出jian殺的假象,可惜想得太多,大約是生怕我們驗尸的時候懷疑致命的兇器不是刀子,于是用刀子在尸體正面又捅了幾刀,好誘導我們很容易去認定杜小月是被刀子刺死,這就是破綻二。起初這多余的幾刀讓我百思不得其解,才會對整件事情有所懷疑。然而,如果今天上午二位不說謊的話,我也不會這么快就猜出來?!?/br> 阿初嫂聽了臉色微變,卻沒有言語。 “老賈的剩飯都長出綠毛,阿初嫂你卻說他案發當天還在。至于程校長,那個后窗我之前問過茶室仆役,仆役清楚記得他依照規矩每日清早開窗晚上關窗,但那日他晚上收拾屋子時后窗已經被人關上了,既然不是仆役所為,那就是你親自關的,可是你卻說記不清楚。再加上我們恰巧從校長這里借過弓箭,后面就只需要一些大膽假設了——遠距離的、精確的、無聲無息的殺人方式,既然我們想得到,有人也能想到就不足為奇?!?/br> 薛懷安講到此處忽然仰天一聲長嘆,目光轉向程蘭芝,道:“程校長,枉你這么個聰明人物,為何沒想過阿初嫂一定要你射這一箭?要你親手殺這個人?她有武功,為何不替你出手?為何她要不斷教唆你,讓你陷入惡念里無法掙脫?因為,她要用這件事來永久地挾制你。因為,她需要你和她一樣困在恨意里不得超生。因為,她要讓你和她一樣沾一手永遠也洗不掉的鮮血。那樣,你們就永遠在一起了,你會永遠被她控制,從此以后再沒有自由,日日夜夜,一生一世沉淪在只有你和她的黑暗里?!?/br> 薛懷安的聲音詛咒一樣回旋在藏書閣沉悶的空氣里,程蘭芝臉上失去血色,身體倚住后墻,勉強讓自己保持站立的姿勢,無法控制地顫抖著,夢囈一樣低語著:“但是小月,她威脅我,我為她安排那么多,我那么疼她,為了她向阿初低頭,甚至背叛國家,她卻要毀掉我的生活?!?/br> “難道阿初嫂沒有毀掉你的生活嗎?” “夠了,你住嘴?!卑⒊跎_薛懷安大叫道。 在這叫聲中,初荷驟然出手。 阿初嫂是受過嚴苛訓練的人,一見初荷撲上來,當下扣動扳機,一扣不動,立刻想到自己的失誤,眨眼已經拉掉栓鎖又是一槍。 然而初荷每日練習長跑和臂力,雖然人看上去瘦小,爆發力卻是驚人,阿初嫂這一息的遲緩足夠初荷沖上來一拳打在她的臉上,只見她身子一仰,一槍射飛到房頂上。 這一槍射空,初荷知道得了機會,火槍無法連發,致命一擊避過便再無可怕,立時拳速加快,不給對方二次裝彈的機會。 但阿初嫂武功高于初荷很多,身子被打得向后一個趔趄卻馬上一擰身找回了平衡,揮手就是一拳攻向初荷的面門。 剎那間,初荷跟她連過三招,已然落在下風,好在阿初嫂存了要拿住初荷威脅薛懷安的心思,下手還稍稍留有余地,因而只是有驚無險。 然而就在這時候,一個綠色的身影沖了上來,阿初嫂連來人的面孔都未看清,已經被這人連攻了三拳,身子被擊得退后兩步,才看清來人正是常櫻。 常櫻拳腳極其霸道,手上的擒拿功夫更是犀利,三五招之間,阿初嫂便有些招架不住。常櫻看出一個空當,一個鎖喉得手,右手卡住阿初嫂的咽喉,左手往她的嘴巴里探去。 然而她終究是晚了半招,阿初嫂在被她制住的一息之間已經咬緊了牙關,黑色的液體順著她的唇角緩緩流出。 “媽的,又自殺了一個,真不知道清國是怎么訓練這些家伙的,個個都不把自己的命當一回事?!背咽B地罵道。 她想起還有一個活口,轉身要去抓程蘭芝,只聽“砰”的一聲槍響,待看清楚的時候,程蘭芝已經手中握槍倒在了血泊之中。 初荷蹲在地上,看見程蘭芝的雙唇在輕輕地顫動,她把頭湊過去,聽見她說:“別難為我家人,他們不是細作,我也是迫不得已,被阿初抓到短處挾制,才做了對不起大明的事情?!?/br> 初荷點點頭,程蘭芝見了,眼睛里最后的神采驟然散去,然而仍然有低語聲從唇齒間流出:“那時候,她小小的,躲在厚厚的棉衣里,蹲在藏書閣的角落看書,偶爾抬起眼睛看人,神色羞怯而孤單……” 尾 就像一場夢一樣。 開始得離奇,經歷得迷亂,結束得驟然。 初荷看著錦衣衛將尸體運走,想:誰來叫醒我一下。 有人將她攬于臂彎,帶著怨怪與憐意輕聲說:“傻姑娘?!?/br> 盡管被認為是傻姑娘,初荷還是被薛懷安分派了解開密碼的重要任務,他自己則躲在半死不活的藤蘿的稀疏影子下悠閑乘涼。 初荷解得頭痛,大叫不公平,薛懷安就一本正經地說:“這個是杜小月專門留給你的,完全是按照你的智慧等級設計的,我們一般人可解不開?!?/br> 初荷聽了,心里忽然有些明亮,在她的知識范圍內,數字與圖形的交集,連接笛卡兒與牛頓的橋梁——解析幾何! “喂,我解開了。大寫中文數字代表x軸上的數字,十二地支代表y軸上的數字,這樣阿拉伯數字序號相同的每一組代表坐標上一個點,一共有三百六十二個點。而那個在阿拉伯數字之間用線條連接的密碼紙,就是表示每一點之間的關系,比如第一點和第二點之間是一條直線,第二點和第三點還有第四點,這三點構成一條曲線。所以,最后,這三張密碼紙就組成一幅圖,你讓那個兇巴巴的常百戶慢慢搞去吧,我猜可能是什么軍事圖紙,比如最新火炮或者艦船的圖紙?!?/br> “干嗎這么說常百戶,人家可是救了你?!?/br> “她不來,你也能救我,我不喜歡欠人情,況且,我不喜歡她?!?/br> “為什么不喜歡她?” “不喜歡需要理由嗎?” “自然需要,就如同殺人需要動機一樣。話說回來,初荷,我至今都不明白,杜小月和你們校長是什么關系呢,你似乎是明白的,你給我講講,此處不想通,我覺得案子就沒有破完啊?!?/br> “真呆?!?/br> “呆才需要你告訴我啊?!?/br> “那你先告訴我,老賈是壞人嗎?” “也算也不算,他在江湖上混過,有點兒jian猾。莫五開始只是讓他帶路去找你們校長,校長不在莫五就說要找杜小月。事后老賈知道了莫五是細作,自己琢磨出點兒端倪,就去找杜小月詐一詐,小月沒有江湖經驗,被詐出真話,于是老賈就借機欺負她,占她便宜。后來他又去要挾你們校長,結果就正好被利用做采花案子的替罪羊,提供很重要的東西?!?/br> “提供什么很重要的東西?” “真傻?!?/br> “傻才需要你告訴我啊。要不你先告訴我,然后我就告訴你杜小月和程校長是什么關系?!?/br> “算了,我不想知道了?!?/br> “那我還有個問題。笛卡兒之所以起了虛數這個名字,是因為他覺得這是不存在的,同時又讓人傷腦筋的一個數字。子虛烏有的數字——這名字聽起來真是很無奈?!甶’發音如同‘愛’,你說小月寫下‘i’的時候是不是也在寫另一個不存在的‘愛’?” “初荷,你改用手語吧。什么‘愛’的發音如同‘愛’,小月寫下‘愛’的時候是不是也在寫另一個不存在的‘愛’,是我讀錯了你的唇語還是你早上起床的時候腦袋被門夾了?” “你去死?!?/br> “為什么?” “去死需要理由嗎?” “自然需要,如同殺人需要動機一樣?!?/br> “那我去死吧,動機是我害怕死在你前面?!?/br> “初荷?!?/br> “嗯?” “笛卡兒搞錯了,虛數是存在的,你再大一點兒就會知道?!?/br> 是的,虛數是存在的,它對應平面上的縱軸,與對應平面上橫軸的實數一樣是真實的存在。 第二部分 驚與變 帝國犯罪史上的新篇章 “薛爺這么一大早來取錢是要趕早兒出門嗎?”德茂銀號的伙計把一包銀圓從柜臺那頭遞過來時順口問了一句。 “嗯,到帝都去,家妹趕考?!毖寻矐艘宦?,便開始悶頭數起銀圓來。 清點完畢,薛懷安一抬頭,透過柜臺上森森然豎著的防護鐵柵,看見“錢到用時方恨少”七個墨跡飽滿的遒勁大字襯著雪白的宣紙掛在墻上,因為尺寸相當大,站在薛懷安的位置,連落款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落款上龍飛鳳舞寫著“司馬夏生”的名字,這是南明著名的博物學家、經濟學家、劇作家、書法家——也許,還是個大騙子,薛懷安這樣想。 幾年以前,當薛懷安第一次拿到俸祿的時候,普通人在銀號里存錢還是件稀罕事,對于大多數老百姓來說,銀號只是生意人出入的場所。直到某一天,南明最大的銀號——德茂銀號——在各地的分號都于堂中懸起了一條寫著“錢到用時方恨少”的橫幅,情形便發生了歷史性的轉變。 薛懷安就是在第一次拿俸祿那天,不經意走過德茂銀號的門口,被格外熱情的銀號伙計生拉硬扯進去。店伙計指著橫幅說:“這位官爺,這是司馬夏生先生特別為我們銀號寫的,老有深意了,官爺想知道是怎么個講法兒不?” 薛懷安一聽是大名鼎鼎的司馬夏生所書的醒世良言,不由得擺出虛心求教的口氣,問:“什么意思?” “您看,司馬先生的意思是,咱們老百姓呢,手頭的錢留著,捂在棉被里不敢花,就防著將來萬一有病有災的,可是,真到了那時候呢,存著的錢又覺得不夠用,那咋整呢?”有著北方口音的小伙計眨著靈活精明的小眼睛問。 “司馬先生說咋整呢?”薛懷安只覺深奧非常,當即誠懇求教。 “司馬先生說了,關鍵在于這錢是死的,必須讓錢活起來,錢生錢才成。照您說,那該咋生呢?” “我沒生過,司馬先生說咋生呢?” “還不是讓咱來生唄?!钡昊镉嬜院赖嘏牧伺男乜?,說,“您看,您把一個銀圓存進咱們銀號,就是一千個銅子兒是吧,咱們銀號每年就給您五十個銅子兒作為利息,這不就生出錢來了嘛?!?/br> 小伙計說完,見薛懷安一副如墜迷霧般的迷茫神情,顯然是沒有被打動,于是又繼續道:“司馬先生說了,人生最痛苦的事,既不是死了以后銀子沒花完,也不是活著的時候沒有銀子花,而是日積月累捂了一棉被銀子,結果拿著這些銀子出門去連個燒餅也買不成。官爺,您知道為啥會有這樣的人間慘劇不?” “為啥呢?”薛懷安迷惑地問。 “因為別人都把錢拿來咱們銀號錢生錢了唄,大家手上的錢越生越多,連買個燒餅一出手都是嘩啦啦一百兩銀子,就您一人把銀子捂在被子里,捂個十年八年也生不出一個子兒來,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薛懷安覺得這話極為在理,不住點頭稱是。最終,他那天在伙計天花亂墜的講解之下,將那個月的俸祿心甘情愿地、滿懷希望地悉數送入德茂銀號,之后自己則吃了一個月稀飯饅頭就咸菜。 由于司馬先生的箴言給薛懷安投下了心理陰影,加上對“錢生錢”這個美妙的繁殖過程和燦爛結果充滿期待,即使后來為了養育初荷,不再可能每月存那么多錢,他也還是堅持一有節余就存入銀號。 然而當今天,他真的需要把錢取出來派用場的時候才發現,錢倒是生了錢,只不過這繁殖速度卻跟不上南明日新月異的物價上升速度。此時再看司馬夏生那黑白分明的橫幅,不由得嘆道:“司馬先生大智慧,果然是錢到用時方恨少,再咋整,還是少?!?/br> “都不許動,把手舉到頭頂,我這霹靂彈一顆就能把你們都給炸個稀爛?!币粋€悶悶的聲音忽然在薛懷安身后響起。 薛懷安聞聲回頭,見是三個頭戴斗笠的男子站在銀號門口,均以黑布蒙了鼻子以下部分,只露出一雙眼睛。其中最魁梧的一個,用身子堵在已經關上的烏木雕花大門前,左右手上各拿著一支火槍,兩個槍口分別對著門口兩個負責銀號安全兼迎客的強壯伙計。另一個矮壯的正是方才發話之人,站在薛懷安身后不遠,右手上拿著個秋李子般大小的黑色圓球,大約就是所謂的“霹靂彈”吧。而第三個人身手極快,在薛懷安回身的當口那人已經躥到了柜臺前,右手一撐臺面,身子向上一縱,躍上柜臺,左手穿過鐵柵的空隙,將一把長管火槍指向柜臺里看穿著打扮應是銀號掌柜的中年男子。 電光石火間,第一個掠過薛懷安腦際的念頭是:吾生何其有幸,竟能身臨南明帝國犯罪史上第一個明搶銀號的罪案現場。 自南明有銀號以來,光天化日之下明搶銀號的案件還未曾發生過。除去銀號的銀庫機關重重且雇有武功高手嚴密看護,大白天里明搶實屬不易這個原因外,白銀分量沉重不易攜帶也是一個問題,冒死搶劫只取幾十幾百兩自然不劃算,但是若背著一千兩白銀,那半人高一百斤上下的麻袋壓在身上,就算是功夫高手,光天化日之下恐怕也難逃追捕。故此,大宗銀錢的劫案一般只會發生在運送途中,卻未曾聽說有誰拼著性命去做大白天直接打劫銀號這等不合算的買賣。 只是時移世易,當兩年以前,南明朝廷開始推行官造南明銀圓的時候,薛懷安就頗有先見之明地對李抗說:“銀圓這東西一定會鬧出些新案子來?!?/br> 盡管朝廷說一個銀圓等于一兩銀子,但實則一個銀圓只有一兩銀子的六成左右重量。加之銀圓鑄造成圓幣的形狀后頗易于攜帶,一百個銀圓緊密排成柱狀后再用油紙裹好也只有六七寸長,一個成年男子背上十柱八柱并不會十分妨礙行動。薛懷安以此來估計,這三個男人少說要從這里搶走兩三千兩才是。 兩三千兩白銀啊,那差不多可是我三年的俸祿。薛懷安念及此處,雖然明白要被搶去的錢財并非屬于自己,仍覺得心疼不已。 “大掌柜,把這柵欄給老子去了,把銀庫打開,要不一槍崩了你的腦袋?!蹦莻€用槍指著銀號掌柜的搶匪說,聲音喑啞卻戾氣迫人。 中年發福的銀號掌柜神色倒還算鎮靜,只是額頭不知冒出的是油還是汗,腦門兒上亮晶晶一片。只聽他道:“這位大爺哪條道上的?我們德茂的大東家和黑白兩道都極有交情,大爺要就缺個百八十兩的,只管從我們柜上隨便拿。若要是開了銀庫,這事情可就算鬧大了,拿得再多,大爺您也不見得享用得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