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這本書的內容涉及初級微積分,對于初荷來說有些深奧,初荷想:小月總不可能是希望我看懂了這本書以后才知道她的用意吧?那么,假使與書的內容無關,這本書還能告訴我什么呢? 初荷打開書,細細地在書頁間翻找線索,大約翻到一半的時候,一張寫滿字的紙片露了出來,與上一張紙上的密碼一樣,這一張上也整齊地排列著一行一行的阿拉伯數字,不同的是,紙上沒有任何文字,數字和數字之間用直線或者曲線連接,看得久了,一個個抽象的數字和那些連接著它們的線條仿佛動了起來,變成一個個手拉手跳舞的小人,在紙上旋轉著、飛舞著,看得人眼花繚亂,頭暈目眩,昏昏沉沉,只想睡去。 不知道怎么,初荷竟真的睡了,不知過去多久,醒來的時候只覺得身上各處關節都有點兒酸疼。大約是靠著yingying的書架,又坐在冰涼石板地上的緣故吧。她這樣想著,站起身,揉一揉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密碼紙。 初荷發覺這次的密碼和上一次的有一個相同點,就是組成部分中都有阿拉伯數字,只不過,這一次的阿拉伯數字并非一個自然數列,而是一組一組出現的兩個自然數,兩個數中間以直線或者弧線連接。 “可不可以認為這兩個密碼之間有某種數學上的聯系呢?那么這個聯系是不是和‘i’記號有關?還有,為什么要選擇《無窮算術》這本書來夾這張密碼紙?如果只是為了把密碼紙藏在某一本書里,那么簡單地夾在這個位置原本放置的那本書里就可以了,大可不必專門找來這樣一本《無窮算術》,這書一定也另有含義吧?”初荷自問道。 也許是由于休息了一會兒,初荷發覺原本已經開始發蒙的腦袋漸漸冷靜下來,于是決定重新整理一遍自己的思路: 如果“i”記號是杜小月留給我的,那么她一定認為這個是我理解范圍內的東西。這么說來,《無窮算術》這本書里面留給我的暗示一定也是與我所知相關的,而不是我不懂的數學問題。 但是,我對這本書又能知道什么呢?這和代表虛數單位的“i”又有什么關系呢?兩條線索暗示的東西會是同一個嗎? 初荷記得不久前剛聽過這本書的名字,那時候杜小月一臉羨慕之色地問薛懷安:“懷安哥哥和牛頓教授一起生活過?” “嗯,是啊?!?/br> “好了不起啊,在這么值得敬仰的人身邊做侍童,他有教導過你嗎?” “有時候教一些,不太多,他只當是消遣?!?/br> “真讓人羨慕呢,我已經開始看他的書,微積分什么的,對我來說有些難,不過很有趣?!?/br> “你可以先看看沃利斯和笛卡兒的書,牛頓教授是在他們兩人的基礎上繼續研究解析幾何與微積分的?!?/br> “嗯,我正打算看《無窮算術》?!?/br> “是牛頓!”如果可以出聲的話,初荷一定會大喊這個名字。 “虛數”這名詞和“i”這個虛數單位符號是笛卡兒給出的,《無窮算術》是沃利斯寫的,這兩個人的交叉點就是牛頓。退一步說,就算我想不出來這些,我會去問的人一定是花兒哥哥,別人會怎樣將這兩個線索拿來分析不得而知,但是以他的經歷和所知,必然會這樣將這些線索如此聯系在一起,所以這是小月專門給我們留下的線索和暗示。 初荷想到這里,一躍而起,沖到書架前去找牛頓的數學著作,在數學類的書籍中,藏書閣中只有一本牛頓的《廣義算術》。然而令人失望的是,這本書從頭到尾也沒有任何夾頁、標記或者是一行手寫的字跡。 這本書干凈得如同從未有人看過一樣,也許小月并不是指牛頓的數學類書籍。初荷這樣想著,有些沮喪地將書扔在地上。 這時候,她才發覺自己的推斷或者說是杜小月給出的暗示存在著一個極其不明確的地方,那就是笛卡兒和沃利斯的交叉點可以象征與牛頓有關的一切,比如說他的著作,或者他的理論,甚至是對他的理論做解釋和研究的其他著作。 眼見著剛剛有些眉目的推斷再次走入死胡同,初荷心頭微微有些挫敗感,抬眼看看窗外的日頭,才知道已經過了中午,她沒料到在這里耽擱了這么久,見一時再也找不出什么線索,只好匆匆收拾好,離開了藏書閣。 詢 薛懷安并不知道他和初荷幾乎是前后腳踏入了女學的大門,為他開門的阿初嫂一看薛懷安的錦衣衛打扮,客氣地問道:“官爺早,我們女學已經關了,不知官爺來有何貴干?” “我是來見你家程校長的,關于杜小月的案子我還有事情要問她,剛剛程府的人說她在這邊?!?/br> 阿初嫂聽說是杜小月的案子,臉上露出難過的神情,道:“那孩子是死得慘啊,官爺隨我來吧?!?/br> 薛懷安隨著阿初嫂跨進院門,瞟見門邊給門房住的小屋,停下腳步,指著小屋問:“那里可是門房老賈的住處?” 阿初嫂定了步子扭頭一看,道:“正是,昨天晚上就有官爺來搜過了,您還要去看看嗎?” 薛懷安略一沉吟,道:“還是再看看吧?!?/br> 阿初嫂拿出一大串鑰匙,挑出一把開了那門鎖,將門一把推開,卻也不進去,說:“官爺請進?!?/br> 薛懷安一探頭進去,就聞到里面一股子發霉的味道混合著單身男人居所特有的混濁氣息,忍不住皺了皺鼻子。 阿初嫂見了薛懷安的樣子,說:“里面難聞得很吧,平日里不知道說了他多少次他也不去收拾收拾。有幾次我看不過去了,幫他打掃過,現在想起來就后悔,早知道是這么個喪心病狂的歹人,就是給我錢也不幫他打掃,真是下作啊,不得好死?!?/br> 阿初嫂在門口兀自義憤填膺,薛懷安卻已經習慣了屋內的氣味,抬步走進屋子。 這屋子小得一眼就能看遍,除了一柜、一榻再無任何家具,桌上擺著沒有洗刷的碗盤,盤底的一點點剩飯因為夏季天氣潮熱而生出了一層綠毛,各種家什胡亂堆著,連個插腳的地方也不好找。 “這里是原本就這么亂,還是被我們的人翻過了?”薛懷安問,他知道要是被錦衣衛搜剿過的地方,和被強盜掃蕩過該是相差無幾。 “一直就是這么亂的,前天的幾位官爺一看這樣子,腳都懶得踏進去。這屋子就這么巴掌大地方,哪里藏得住人,再者說,老賈干了這么傷天害理的事情,也不敢待在這里啊?!?/br> 阿初嫂說完這些話,以為薛懷安也會像昨天那些錦衣衛一樣看看就算了,不想這個看上去神情有些疏懶的年輕人好似沒聽見一樣,彎下腰,從一大堆亂七八糟中間拾起一個黑色的鐵盤來。 “鐵八卦,難不成老賈會八卦掌?這應該是練八卦掌用的?!毖寻矄?。 “這就不知道了,我家小姐說當年雇了老賈只是因為看著他人老實,沒聽說會武功這事?!?/br> “那你什么時候發現他不見的?” “誰老去注意這么個人啊,出事了你們來抓人,才發覺他早就跑了?!?/br> 蹲在地上的薛懷安冷不丁轉過頭來,原本好像半睡半醒沒睜開的眼睛忽然明亮異常,問:“大嫂最好想清楚,門房可不是別的什么人,我記得口供上說你們去清涼山茶室的時候是從這里出發,那么門房老賈那時候有沒有送你們出去、有沒有在你們走之后關好大門,這總是應該記得的。如若那時候他已經不在,門該是你們自己鎖的,這樣的事情不會搞不清吧?” 阿初嫂被眼前錦衣衛突然改變的氣場唬得愣了愣,才道:“是,大人這么一說,倒是想起來了,那天我們出門時老賈還在的,我們出去后,他關了大門,此后就再未曾見過?!?/br> “老賈平日吃住都在這里,沒有家,是嗎?” “是,這些我都和前天來的官爺說過,大人,你們諸位之間難道不說說話,互通消息嗎?”阿初嫂被問得有些不耐煩,口氣也沒有剛才和氣。 薛懷安站起身,笑笑說:“是啊,說得不怎么多,我們錦衣衛都是些溫柔靦腆而不善言辭的家伙?!?/br> 阿初嫂帶著“溫柔靦腆而不善言辭”的年輕錦衣衛穿過校園小而精致的庭院,來到一個獨立的院落。她進去通報后沒多久,一身淡青色絲裙的程蘭芝便迎出了院子。 她見是薛懷安,熟稔地點點頭,道:“原來是薛校尉,怎么,這案子我還有什么可以幫上忙的地方?” “正是,在下的確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向程校長詢問?!?/br> 程蘭芝面上客氣地微微一笑,可是并沒有做出邀請薛懷安入內相談的動作,雙手在身前一環,說:“請問吧?!?/br> 薛懷安仿佛完全沒有察覺到程蘭芝的拒意,自己抬腳就往院子里走,程蘭芝見這人這么厚臉皮,自己到底是女子,也不好上去硬拽他,只得容他進了院子。 薛懷安站在院子里,四下看看,指著敞開的窗子問:“程校長在夏天喜歡開窗戶是吧?” 程蘭芝被問得莫名其妙,答道:“自然是,敢問有誰在夏天里緊閉門戶的?” “但是開著窗戶不會不方便嗎,在下是說要是在室內換衣服什么的怎么辦呢?” “自然是會放下簾子的?!?/br> “那么,前天在清涼山茶室,程校長換戲服的那間屋子,也是開著窗子的吧?” 程蘭芝沒有馬上答話,盯著面前正俯身閑閑觀看著庭園花草,看上去有些吊兒郎當的錦衣衛,好一陣子后才說:“是的,開著?!?/br> “不單是前窗,后窗也是開著的吧?” “這么詳細,我就記不得了,誰會在意這種事情?” 薛懷安忽然站直身子,將目光移到程蘭芝身上,溫暾暾地開口說:“從那個后窗可以清楚地看到杜小月被害的地方,我在想,程校長是不是有可能恰巧在換戲服的時候看見了兇手?!?/br> “沒有?!背烫m芝斬釘截鐵地回答,“換戲服也就那么一會兒工夫,匆匆忙忙的哪有時間還看外面?!?/br> “但是如果有呼救聲傳來呢,總會看看吧?”薛懷安的口氣仍然綿綿的,似乎很不確定該不該這樣問。 程蘭芝一挑眉毛,反問道:“薛校尉,我為何一定會聽到呢?且不說是不是杜小月被害的時候我恰巧就在那里換衣服,退一步講,就算在的話,那里和我的后窗雖然直線距離不過百多步,可是隔著山林、草木,我為何一定能聽得見呢?” 薛懷安搔搔頭,露出一副被難倒的表情,道:“的確是啊,程校長說得有理,不好意思啊,打擾程校長這么久,在下這就告辭了?!?/br> 程蘭芝不想這樣就結束了錦衣衛那臭名昭著的問詢,她依然記得就在兩天以前被一群錦衣衛困在清涼山茶室的時候,是怎樣被喝來呼去、冷言相對的,于是有些難以置信地問:“薛校尉這就走了?那,恕不遠送?!?/br> 所 薛懷安回到百戶所,看到一眾錦衣衛橫七豎八地躺在屋中,詫異地問:“怎么,清國鐵騎突襲我惠安百戶所了嗎?” 回答他的只有眾人此起彼伏的鼾聲。 薛懷安咧咧嘴,低笑著轉身出去,正與李抗撞了個滿懷,他和李抗差不多高,兩人腦門兒對腦門兒撞得“咚”一聲響。 李抗“噔噔”急退幾步,扎下馬步,一手捂著腦門兒,一手拉開拳架,道:“來者何人?難道是江湖傳聞鐵頭功已練到第九層的鐵頭猴子,鐵大俠?” 薛懷安也捂著腦門兒,苦著臉說:“正是在下,不過今日才知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閣下的銅頭鐵臂蛤蟆功想必已經練到九九八十一層,竟然還只是一介江湖無名人士,果然是大隱隱于市啊?!?/br> 李抗“嘿嘿”笑著收了姿勢,說:“懷安你趕緊出來,你要是不睡也別吵了別人?!?/br> 薛懷安回身輕輕關上門,問:“怎么,昨天又是搜了一天?” “可不是,昨天你倒是爬爬山、談談天兒就過了一天,我們可是把這惠安方圓五百里都翻了個底兒朝天,不過還是沒有那個老賈的蹤影,我估計,他是已經逃出惠安轄區了?!?/br> “這么快,怎么可能?”薛懷安難以置信地問。 原來戰后剛剛安定下來的南明承襲舊制,對人口流動管理原本頗為嚴格,從一地去另一地一定要開具路條或者通關文書,只是后來因為經濟快速發展,人口流動越來越大,百姓覺得這樣十分不方便,也大大妨礙了商品流通,故此經過多次變革,在如惠安這樣的一個轄區內,普通百姓行走往來已經取消了這樣的通關文書限制,但是如果出了轄區,卻仍然需要。 老賈如果逃出了惠安轄區,那么必定會遇上通關文書的問題;如果沒有逃出惠安轄區,那么要逃開錦衣衛掘地三尺的搜查亦是難事。薛懷安想到此處,說:“難不成,這老賈早就準備好了通關文書,或者,早就安排下了一個妥當的藏身之處?” “是啊,看來就是這樣。媽的,這個yin賊事先計劃得這么周密,有這本事你當啥yin賊呢?!崩羁箽夂艉舻亓R道。 薛懷安搖搖頭,說:“他倒不見得是yin賊,但的確是有點兒本事,這人會八卦掌,想來也是在江湖上混過的?!?/br> 李抗見薛懷安提起yin賊這件事情,神色嚴肅起來,說:“懷安,你說上次我們抓的那個人不是yin賊也就算了。這次這個老賈要是我們好不容易抓出來,你還準備拆臺嗎?這yin賊的案子拖得時間太長了,而且傳得也太廣。你也知道,普通小民就是喜歡在這樣的事情上嚼舌頭?!?/br> “可是,殺杜小月的兇手明明只是想利用yin賊的事情掩蓋其真實目的,他未必就是之前采花案的yin賊?!?/br> “但也未必不是?!?/br> 薛懷安沒想到五大三粗的李抗突然之間在這個邏輯關系上給予自己如此致命的反擊,一時間啞口無言,哭喪著臉說:“百戶大人,你是不是說,就算我把殺杜小月的兇手抓出來,還要再找證據撇清他和采花案子之間的關系?” 李抗看看他,長嘆一聲,頗為語重心長地說:“懷安,你知道為什么我這么器重你,卻一直沒有提升你嗎?因為你一直不明白,你除了是一個錦衣衛,還身在官場啊。如果我要提升你,以你的斷案之能,再過三年五載我這小小百戶所就容不下你了,到時候,誰罩著你呢?” 薛懷安雖然是個迷糊人,李抗話講到這個份兒上,也不會聽不懂,眼睛里亮晶晶的,如有所悟,右手握著拳頭猛地一揮,充滿豪情和感激地說:“百戶大人,卑職明白了。為了不辜負大人的厚愛,卑職這次不單要把殺害杜小月的兇手抓出來,還要把采花yin賊也抓出來?!?/br> 李抗臉部石化,無言以對,定定地看著眼前亮閃閃的年輕錦衣衛好一會兒,猛地伸手一拍他肩膀,說:“媽的,薛懷安,老子怎么不是女人呢,老子要是女人就嫁給你做媳婦兒?!?/br> 這話猛地提醒了薛懷安,問道:“大人,卑職拜托大人安排人手監視杜星和他媳婦兒那事如何了?” 李抗見他提起這件事情,沒好氣兒地說:“我哪里還來的人手?人手都趴在那屋里起不來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br> “大人你這太過自謙了,你要是女人,哪里是巧婦,根本就是仙女下凡,沒米也能變出米來啊?!毖寻残ξ匕徒Y道。 李抗被他一拍馬屁,忍不住也笑,道:“呵呵,你小子,是不是知道我答應你的事情一定能做到??!呵呵,我告訴你,還真就沒有難得住我李抗的事情。喏,我已經給你找好監視他們家的人手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咱們百戶所新來的力士——本杰明·朱?!?/br> 隨著李抗一聲大叫,本杰明從百戶所的后院兒小跑著奔了出來,雖然只是穿著一身深棕色的力士粗衣仍是難掩眉目之俊秀。薛懷安見了,忍不住好奇地問:“小笨,這樣的工作你也做?” 有明以來,地方官員便可以自己出錢雇用吏人,最為人所知的就是師爺這樣的小吏。到了南明百戶所這里,百戶則有權力雇用幾個雜吏,薪水由百戶自己定奪,名曰力士。因為不是拿官家的錢來雇用,而是百戶自己出錢,李抗開出的薪水很低,一個月只有二兩銀子,也就是兩個南明銀幣。 這個位子薪水低事情又雜,故此總是沒有人干得長,這一次招募的告示貼在外面半個月仍是沒有人來應事,薛懷安原想著找機會和李抗說說,給這差事加點兒錢,不料本杰明竟然來了。 殊不知,本杰明自然有自己的如意算盤,他應了這份工,既可以兼顧打探薛懷安,又能多掙一份錢,簡直是一石二鳥的上上之策。此時老遠見了薛懷安,越看心里越美滋滋的,上前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說:“壯,以后咱們就在一起共事了,你有什么都要和我說啊?!?/br> 薛懷安看著眼前眉眼奪目的少年,心想:這樣的人物要是上街跟蹤別人,能成嗎?萬一被人圍觀怎么辦?雖然如此想,但是他覺得自己總是有些深度的,不可以說出這樣以貌取人的膚淺話來,于是說:“大人,力士只是負責雜務,讓他接觸案子合適嗎?” 李抗擺擺手,道:“權宜之計嘛,如今正是用人之時,不可拘泥。再者說,這孩子是國外來的,底子清白,我看沒問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