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馨慧女學!” 劍 馨慧女學的占地并不算大,教學用的主要建筑就是一棟磚木結構的雅致二層小樓。 此刻,闖入校園的歹人正劫持著學生們,占據了二樓最西首的教室。 因為實質上是供待嫁女子社交和消磨時間的私人學校,所以學生人數并不多,也沒有分班,只是選學了同樣課程的學生,會于開課時間聚在一起上課而已。 “現在是什么情形?歹人挾持了多少學生?”李抗一到,就詢問匆忙趕來的女學副校長。 副校長是個四十來歲、身形瘦削、一身儒衣儒冠的學究。 此時他顯然也受了驚嚇,說話戰戰兢兢:“歹人來的時候,正在上,正在上詩賦課吧。有二十來個學生和教詩賦的崔先生,都被他挾持了?!?/br> “什么叫二十來個?你連有多少個學生在上課也不知道嗎?!”李抗是個暴脾氣,頓時沖副校長吼道。 “這,這,在下是副校長,在下主管……主管……” “既然不管事就別廢話了,校長在哪里?” “校長外出辦事,至今未歸?!?/br> 李抗聽了一皺眉,轉身問薛懷安:“你怎么看?” 此時,薛懷安正仰視著二樓西首的窗子,神情嚴肅,隔了片刻,才說:“要先和歹人談談,知道他挾持人質的目的,才好定奪?!?/br> 他話音剛落,一個年輕女子冷厲的聲音突然插進來:“不用談了,他的目的不過是延緩死期、垂死掙扎而已?!?/br> 薛懷安循聲回頭。 見是一個身穿綠色錦衣衛官服的女子,她胸前補子上繡著一只彪,看來和李抗的官職差不多,大約也是個百戶。 “請問尊駕如何稱呼?”薛懷安問。 那女子還未答話,她身后一個隨行的錦衣校尉已經接口道:“這是我們常大人,常百戶!” 聽這校尉的口氣頗為自得,仿佛是說,薛懷安必定應該聽說過常大人的名號一般。 只因早年間的戰爭導致人口銳減,加之如今對勞動力的大量需求,南明女子成年后仍然在外拋頭露面打理經營的并非少數,但做錦衣衛的卻是并不多見,就算有也多是負責些與婦女有關且不宜男子插手探查的案件,官居百戶的則可說是微乎其微。 可惜薛懷安的確并不認識這位女百戶,仍然以問詢的眼光看著那校尉,等待他報出他們究竟屬于哪個府司下轄。 他身后的李抗見狀,一把將薛懷安推到一邊,滿臉堆笑走上前對那年輕的常百戶道:“久仰久仰,原來尊駕就是人稱‘綠騎之劍’的常櫻常百戶啊。在下李抗,是這惠安百戶所的百戶?!?/br> 常櫻身形修長,鵝蛋臉,丹鳳眼,膚色凈白,神情于冷淡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倨傲。 她沖李抗微微施禮,以例行公事般的敷衍口氣說:“幸會,李大人,這里現在可以全權交給本官了?!?/br> 常櫻說完,對身后一眾隨行的錦衣衛道:“你,爬到那邊樹上看看里面情形如何;你們三個,從側面以繩索攀上這樓,準備一會兒破窗而入;你們倆,持火槍跟在我身后隨時準備支援;我單人從正門突入,到時候,你們聽我的號令行動?!?/br> 常櫻才布置完,她的手下便立時各赴其位,很是訓練有素的模樣。 薛懷安卻在一旁看得直皺眉。 他拉住李抗,小聲問:“李大人,這北鎮撫司的綠騎百戶是什么來頭?您怎么讓她在咱們的地頭上耍威風?” 南明錦衣衛北鎮撫司分管國家情報機要,因為官服為綠色,所以被稱為“綠騎”,而南鎮撫司則分管治安刑偵,官服是赤黃,故而叫作“緹騎”。按照錦衣衛的規矩,由于綠騎職責涉及國家安全,故而在行事時的權力高于緹騎。 但是李抗畢竟與常櫻同等品階,年歲又長她不少,聽到薛懷安如此問,輕輕哼了一聲,聽上去心中也頗有些小不痛快。 “常大人,你可否告訴本官,這歹徒究竟是何人,你們又意欲如何,樓中學生要怎么保護?”李抗正色問道。 常櫻正在看著手下以鉤爪繩索向小樓頂部爬去,眉頭緊鎖,似乎是在思考著什么,敷衍地答道:“他是清國細作,這里的事本官自有謀劃,請李大人放心?!?/br> 這時候,被常櫻派去觀察樓中情形的綠騎已經回轉,神情略顯焦慮:“稟告百戶大人,莫五手持匕首,挾制了一個學生,其余學生被他用火槍指著,圍聚在一團,大約有二十人?!?/br> “這家伙帶槍了?”常櫻面色一沉,“什么槍?” “那槍的槍管遠看頗粗,槍口似乎呈喇叭形。卑職擔心,那槍可能是一槍擊傷多人的霰彈火槍?!?/br> 常櫻點了點頭,手一擺,示意那綠騎退下待命,雙唇一鎖,不再言語,似乎遇上了難題。 李抗見了,突然大聲說:“常大人,歹徒有槍的話,就算常大人武功再高,出手再快,你這樣正面強突進去,必然也要波及十數人命。我看,你這法子不妥?!?/br> 常櫻冷哼一聲問:“哪里會波及十數人命,李大人未免夸大了吧?!?/br> “常大人是什么意思?就算只死了一個學生,不也是一條寶貴的人命嗎?”一旁的薛懷安忽然大聲質問。 常櫻瞟一眼他問:“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資格這么和我說話?!?/br> “卑職是南鎮撫司福建省泉州府千戶所下轄惠安百戶所李抗李百戶所屬……” 薛懷安還未說完,李抗忽地打斷他,朗聲說:“他就是人稱‘緹騎之槍’的惠安錦衣衛校尉薛懷安!” 薛懷安剛說到半截,被李抗突然插話,一愣神,差點兒咬了舌頭,驚異地看著自己的頂頭上司,用眼神向他詢問,自己到底是何時成了“緹騎之槍”的。 李抗卻裝作沒看見,繼續說:“綠騎的劍如果不能出鞘的話,不如交給我們的槍想辦法?!?/br> 常櫻輕蔑地一笑,上下打量一番眼前這瘦高的年輕錦衣衛,神色如浮了一層薄冰的湖面,清冷而難以捉摸,隱約有暗流涌動。 好一會兒,她才開口問:“那么請問,薛校尉有什么良策?” 薛懷安被常櫻看得有些發毛,任他在人情世故上頗有點兒不開竅,對于他人的脾氣、臉色更是反應遲鈍,也覺察出自己已經完全被這“綠騎之劍”的氣勢所籠罩,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脊梁:“卑職以為,應該先與歹徒談判。歹徒只是挾持人質,并非大開殺戒,可見必有所求。我們先問問他想要什么,如果能滿足那是最好;不能滿足,也可以試著說服他;就算說不服,還可以讓他松懈防備?!?/br> “哼,他求什么我可以告訴你。他是清國細作,潛伏在惠安邊上的崇武軍港多年,這次被我們抓出,狗急跳墻跑到這里挾持學生,就是為了讓我們放他走?!?/br> “這個要求是常大人自己推測的吧。其實,也許他知道再怎么也逃不出常大人的手掌心,故而只是想要再看一眼自己的相好,又或者聽一曲清國小調兒,要不,吃一頓家鄉菜也說不定??偠灾?,一切皆有可能?!毖寻猜龡l斯理地道。 “大膽,這里豈是你說笑的地方?”常櫻怒道。 “常大人覺得在下的口氣、表情是在說笑?”薛懷安一臉認真地問,口氣恭敬謙卑。 “你……”常櫻一時氣結,瞪著眼前這個不知是在裝傻充愣,還是根本就又傻又愣的校尉,說不出話來。 這時,李抗插了進來,威嚴地說:“薛懷安,本官命你速去與歹徒談判,記住,能文斗就不要武斗,咱們緹騎向來是以頭腦取勝的?!?/br> 薛懷安立即躬身施禮:“卑職遵命,謝李大人提點?!?/br> 說完,扔下臉色難看的常櫻,向歹人藏身的二樓教室窗戶下奔去。 亂 二樓教室的角落里,初荷與一同上詩賦課的女孩子們擠在一處,微垂著眼簾,隱蔽而冷靜地觀察著眼前這個一手持槍、一手用短刀挾制著杜小月的男子。 他的身形短小精悍,雖然比杜小月高不出很多,可是臉色黝黑,四肢有力,看上去很是結實。 不是市面上或軍隊中慣見的普通槍型,大約是自造或改造的。槍管粗且短,槍口略成喇叭狀,填裝兩錢一個的小彈丸的話,可以放上十七八顆,若是大彈丸,也能放上十顆左右。初荷看著槍的外形,這樣猜測。 火藥室也頗大,放入火藥應該在一錢五以上,說不定可以達到兩錢,這樣自然可以增加威力,可是后坐力也會增大,如果臂力不夠的話,大概很影響準確度,再加上本來應該雙手托住的槍,他如今只用一只手拿著,大約很難在開火的時候穩住,到時一槍射出,沒個準頭兒,十來顆鉛彈飛出,傷及多人在所難免。 初荷這樣估摸著對方的武器,不覺憂慮起來。 然而她轉念一想,大家和歹徒的距離這么近,他的槍發射力量又如此大,彈丸在過短的飛行距離下,必定會在還沒分散的時候就已打在人的身上,故此大約波及不到那么多人。 這樣想著,她便又稍稍舒了口氣,心道不知薛懷安他們如果知道了這個情況,是不是會更容易采取行動。 但是,怎么能讓花兒哥哥知道呢?現在他在做什么,要想辦法與他互通消息才行啊。 想到這里,初荷大著膽子偷偷往窗口挪了半步。 “喂,莫五,你聽得見吧?!毖寻驳穆曇暨b遙從窗外傳來。 屋中沉寂的氣氛陡然一動,就連那幾個原本在低低抽泣的女孩子,都立時止住了哭聲,眨著受驚小兔般濕漉漉的眼睛,看向窗外。 莫五卻動也沒動,依舊左手持刀抵住杜小月的脖頸,右手舉槍對著眾人,仿佛根本沒有聽見薛懷安在叫他一樣。 “哎,我說莫五,這是你的真名嗎?你在家中排行老五是吧?是最小的還是中間的?”薛懷安猶如閑聊一樣的聲音繼續傳來。 莫五依然沒有應答。 好一會兒的寂靜之后,薛懷安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說莫五啊,這么說來,你娘至少生了五個孩子啊,可真是辛苦呢。你想不想你娘???她在清國吧?很多年沒見了吧?” 莫五黑得發亮的臉抽動了一下,唇角微微牽動,卻仍是不做回應。 “莫五,你娘生你出來,就是為了讓你沒事閑著,拿把刀架在人家小姑娘的脖子上嗎?是讓你在一群就會哭的小女孩兒面前耍威風嗎?大家都是女人,哦,我是說你娘和她們都是女人,你不覺得這和欺負你娘是一樣的嗎?” “哎,我覺得你真是太丟人了。你說你好好地做個間諜,本本分分地竊取情報,如果打不過我們的‘綠騎之劍’,就趕緊自裁,如此就算是站在敵人的立場上,我也還是要佩服你為國捐軀的覺悟?!?/br> “可惜你好好一個大男人,腦袋被門夾壞了還是怎么的,居然跑到女學劫持人質?你不怕傳出去讓人家笑話啊。我告訴你,這事情傳出去了,人家可不是笑話你,人家是笑話你們皇上,笑話你娘和你的兄弟姐妹。你哥娶媳婦兒了沒?如果因為這個,而沒姑娘肯嫁他……” “嗯,我說,那邊那位看熱鬧的姑娘,你來說一說感想吧,要是這樣恃強凌弱的人有一個兄弟喜歡上你,你能答應嗎?是不是覺得特跌份、特郁悶、特沒前途、特……” 薛懷安這句話還未說完,莫五猛地大喊道:“煩死了,你他媽的怎么這么啰唆?你的腦子才被門夾壞了,給我閉嘴!” 莫五這一聲暴喝震耳欲聾,嚇得女學生們俱是一哆嗦,一個膽小的女孩子更是“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隨即好幾個女學生都被她感染,也由嚶嚶低聲抽泣改為嗚嗚地失聲痛哭。此前凝滯的屋子驟然躁動不安了起來。 初荷卻捕捉到莫五注意力已略有放松,趁著此時稍稍混亂的氣氛,悄悄地又往窗子邊挪了幾小步。 莫五說不清自己是被窗外啰唆煩人的錦衣衛搞亂了心緒,還是被一屋子哭哭啼啼的小丫頭帶壞了心情,原本平靜決絕的心底一陣翻涌,也不知是怒意,還是些別的什么情緒,在他筑了鐵壁的心上破出了一道罅隙。 “你說什么?我聽不清楚,你要是想和我談,就到窗戶邊上來?!毖寻驳穆曇粲謧髁松蟻?。 “哼,別以為我會中你的計。你們在外面埋伏了火槍手,我的腦袋一探出來,就會被你們轟得稀巴爛?!蹦逭f著,下意識地又挪開幾步,離窗子更遠了。 “好吧,山不就我,我來就山,你等等啊,我上樹來和你繼續聊?!?/br> 初荷聽說薛懷安要上樹,不由自主地扭頭往窗外看去。窗外一丈遠處是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榕樹,枝丫粗大,須根垂地,無論怎么看都是一棵很容易爬的樹,但初荷知道,想要讓懷安爬樹的話,比培訓一只母豬學會跳火圈外加后空翻三周半的困難指數還要高,心中不由得暗自捏了把汗。 “喂,那個仰頭看天發呆的大哥。對,就是你。幫忙托我一下。不,不,一個人不夠,你再找一個人來?!贝藭r窗外又傳來薛懷安的聲音。 “等一下,等一下,我喊一、二、三。喊到三你們托我啊?!?/br> “不行,不行,這樣用力不對,我會摔下來的,哎,哎……” 樓下忽然間熱鬧起來。 薛懷安的聲音、他找來幫手的聲音,以及時不時冒出的圍觀看客的笑聲通通混雜在一起,將原本緊張到凝固的空氣悄然融解了。 初荷聽到這些動靜,想起春天時薛懷安上樹給自己夠風箏的情景,不覺想笑,又偷偷看了一眼莫五,發覺他也正在凝神聽著窗外的動靜,那張一直緊緊繃住的黝黑面孔不知什么時候竟然略微有點兒松懈下來,于是又趁機往窗子移了幾步。 這時候,初荷聽到熟悉的李百戶的聲音忽然異軍突起,沖破了一片嘈雜:“不行,這樣干不行的!懷安,你要戴上安全套,戴上安全套才能上,這樣蠻干太危險了!你等著,我給你取套子去啊?!?/br> 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