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節
皇帝陛下出城迎接攝政王,小小一個人坐在車上,燦爛的華蓋傘隨風飄揚。他很緊張,握著拳頭:“大伴,開平衛勝了對吧?” 富太監回答:“一切按照研武堂和兵部的計劃進行?!?/br> 曾森和李小二一邊一個站著在車旁,實在太矮看不著人了。曾森一只手拉著更矮的小柿子,防止他攥緊御車轱轆下面。 小柿子輕輕問:“六叔打贏了哦?” 曾森回答:“殿下把金兵擋在開平衛外面了?!?/br> 小柿子一只小小的手扶著巨大的車輪條輻,被曾森扒拉下來:“危險?!?/br> 曾森看不著李小二,李小二今天穿著皮甲,抬頭挺胸告訴曾森,以后六叔的黑甲要傳給他。 皇家儀仗的鼎鼎威儀在城門外烈焰燎原,火紅色金線繡的晏字旗縱橫拂風。陰了月余的天突然云層崩裂,人群中忍不住崩出一聲氣音。堂皇的光焰潑灑而下,黃昏的輝煌騰騰蔓延,黑甲黑馬的攝政王披光而來。 攝政王很遠就看到了皇帝陛下的儀仗。飛玄光筋疲力竭,走得不快,巨大的身形緩慢移動,威武如岳。越來越接近,攝政王一眼就看到了馬車上華蓋下小小的幼兒。太小了,坐在奢華的車座中,厚實的墊子小小陷下去一塊。 皇帝陛下焦急等待許久,看見冷峻攝政王突然一愣,甚至有點……恐懼。陳舊的血腥繚繞著新的冤魂,殺戮的味道失控地蔓延。騎著高大馬匹戴著面甲低頭看皇帝陛下的男人恍惚很陌生,不像天天抱他的六叔,只是一把刀,或者劍,劍鋒血跡未干,在寒風中錚錚鋒鳴,渴望血rou。 皇帝陛下仰著圓鼓鼓的小臉,黑而純凈的眼睛信賴地看攝政王:“六叔……” 倏忽漫長又倏忽瞬間的寂靜,攝政王緩緩抬手摘下猙獰面甲,溫和一笑:“陛下?!?/br> 皇帝陛下繃直的小身子一松,暗暗吐出一口氣,還是他的六叔! 摘了面甲,攝政王才看到馬車兩邊的南司房小國柿們。攝政王身上的冷意瞬間融化,熾火霞光照耀著,連風都暖了。 李小二帶哭腔一喊:“六叔!” 攝政王下馬,李小二看他,還是那個淵渟岳峙肩扛江山的六叔。他抱住攝政王的腿,完全不怕黑甲上濃郁腥氣的滑膩?;实郾菹滦⊙蹨I又冒出來,攝政王想說臣不辱使命,一張嘴,嘶啞帶著笑意的嗓音冒出一句:“跟你爹似的,眼淚不值錢?!?/br> 富太監愣住,內閣愣住,在場所有皇親國戚國之棟梁全都愣住?;实郾菹潞窟骸傲迥銢]事就好!” 攝政王緩緩半跪在車邊,皇帝陛下一撲,攝政王眉頭一跳,單手接住小皇帝:“臣沒事。臣只想證明,晏軍能贏?!?/br> 曾森拉著小柿子,握住拳頭,心想,我什么時候能長大,能像這樣保護皇帝陛下? 夜幕四合,攝政王一個人騎著馬拎著槍,慢慢走回魯王府。寒風吹不散他身上人命的味道。馬蹄欺壓寂靜,叫囂著回響。偶爾城中爆竹聲響,攝政王恍然,過年了。 有人在魯王府提著燈等他回來。溫暖的光輕柔地籠著清瘦的人影,肅殺料峭的寒夜被這等待的光影柔化,寧靜和悅。 那是王修。 去年金兵圍城,他也是這樣提著燈,站在府門口等他回來。 李奉恕看著王修,輕聲道:“我贏了?!?/br> 王修微笑:“嗯?!?/br> 李奉恕下馬,想摸摸王修的臉,手抬在半空中,手指略略往后縮。王修略略一偏臉,埋在李奉恕的手心里。 李奉恕站在這一團等他回家的光中,輕輕一舒氣,向前一倒。王修架不住他,被他壓得跪在地上。王府戍衛立刻出門,王修十分冷靜,指揮王府戍衛抬攝政王進臥房。鹿太醫早在府中待命,進臥房來幫李奉恕卸甲脫衣。沿著盔甲縫有大大小小的傷口,血跡干涸,衣服站在皮膚上。王修用剪刀剪開,用涼開水把衣服泡開。臥室里點燃所有燈具,亮如白晝,李奉恕的傷口纖毫畢現。最嚴重的一條在后肩胛上,約莫一指長,皮rou翻開。大奉承雖然自小伺候人,也是長在錦繡堆里的,猛然一見差點昏。 鹿太醫清理傷口,縫合。李奉恕身上縫合七處,有些不用縫,也得包扎。攝政王卸了甲就是個血葫蘆,大奉承搖搖欲墜。王修對他道:“你去看看飛玄光,馬廄要盡心伺候?!?/br> 大奉承如蒙大赦離開。 更嚴重的外傷鹿太醫都見過,只是從來沒在天潢貴胄身上見過這么多。 王修沉著鎮定,動作迅速,李奉恕突然睜開眼:“向東去,研武堂下令沒有?” 王修應道:“下了,鄔雙樨和旭陽帶著虎符出京畿與小花匯合斷金兵南下的路?!?/br> 李奉恕立刻閉上眼,昏過去。 王修看鹿太醫,鹿太醫輕聲道:“殿下實在是……太累了?!?/br> 王修握住李奉恕的手。 京營的幾個團營換防,白桿兵追出長城,鄔雙樨和旭陽接到命令,原地稍作休整。旭陽帶著半枚虎符,兩個人領兵向東與宗政鳶匯合。 太醫院到達開平衛照顧傷員,重傷者回京。旭陽脫了鎧甲坐著,閉著眼,一個瘍醫在他身上縫縫補補,旭陽滿臉汗,但面色不改。 鄔雙樨包扎完畢在五軍營清點人數。調防的團營進駐開平衛內城,外城石堡幾乎被炸平了。鄔雙樨仰頭看一路西去的狼煙,心里回憶研武堂下發的遼東新地圖。 其實不必。那是他家。 鄔雙樨看著自己的手,狠狠一攥。他是要回去,回遼東,把丟了的全都撿起來。 研武堂驛馬報告:“研武堂命你二人押送火器與宗政將軍共赴遼東,軍器局將派人隨行?!?/br> 鄔雙樨一瞇眼:“軍器局跟著瞎攪合什么?我們還不會用個火器?” 接著面色一變:“隨行的是誰?” 研武堂驛馬沒有回答,任務完成,轉身上馬離開。 其實研武堂不回答,鄔雙樨也知道,肯定是李在德。傻狍子是工部虞衡司正五品郎中,官階比他和旭陽都高。 旭陽似乎又在唱歌,風隱約帶來他的聲音,飄蕩在尚未打掃的戰場上,穿透生與死的命運。 李在德上書研武堂,改進火器的養護與火藥和原有火器并不相同,并且改進銅發熕和振星都必須有專人cao縱。軍器局必須隨行,記錄改進火器真實的戰斗力。 研武堂準。 軍器局忙著把火器裝車,李在德回魯王府一趟,抱著老王爺蹭蹭臉:“老頭子,我去去就回?!?/br> 老王爺顫抖著摩挲李在德的背:“好?!?/br> “你總說二十四王鎮守神州,我這就去兌現周王的誓言。子孫……子孫該做的?!?/br> 鄔雙樨旭陽與軍器局押送隊伍即日拔營啟程。鄔雙樨回頭看一眼,長長的隊伍,望不著尾。 李郎中就在隊伍后面,始終,不得見。 第252章 武英殿一早聽政, 皇帝陛下看旁邊依舊空著的攝政王寶座, 扁扁嘴。正月里,北京城中一點慶祝的意思都沒有。去年這個時候,金兵圍城。今年這個時候,攝政王親征。內閣六部一應衙門照常點卯當值,武英殿聽政也沒停。 還有個原因, 仁祖皇陵被人給掘了。不過都不敢明著說, 整個北京城新年沒見一點紅色。 皇帝陛下嘟著臉十分嚴肅聽內閣匯報今年的鹽稅。開中賬是綁著鹽引的, 晉商資糧給軍隊, 朝廷用鹽引支付。陸相晟在山西只是動一動晉商, 就被如報復。王修帶了十幾個宮中司禮監挑選出來的賬房去南京,誰都沒驚動,誰也不知道王都事在南京查到什么了。 王修回京,按照流程上書, 奏章從布政使司進入六部上內閣。文華殿當值的文書復核王修陳述賬面問題,內閣批復, 一共四五天時間。 皇帝陛下坐在龍椅上聽著, 很沉靜。司禮監富太監聽得心驚rou跳,這一番殺戮, 竟是為了鹽稅。前年一年,江浙鹽稅收了二十兩。重振京營衛所,出海,清丈土地,建鐵, 鹽稅,攝政王居然一項沒落下。整整一年,這位殿下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富太監心里一動,瞟一眼空著的寶座。武英殿一陣響動,富太監看向殿門口。攝政王站在門口,陽光倏地被擋在門外。他抬腳走進來,朝臣長揖,紅色的朝服一翻浪。攝政王走到近前,富太監立刻嗅到淡淡的血腥味。 攝政王微微一笑:“臣來晚了?!?/br> 皇帝陛下晃晃小腳,很關切:“六叔不必著急來上朝?!?/br> 富太監心里咯噔。他以前聽說鑄就絕世的劍,就要用人的血rou祭。鍛打錘煉完畢,開刃仍然需要用血。名劍或是兇器,生而為殺。攝政王……開刃了。 富太監吞咽。鍛打錘煉,淬火開刃,血rou祭天——攝政王完成了。 攝政王坐得挺直,威嚴沉默。 研武堂驛馬上報,金兵奔赴宣大線,開平衛換防完成。 陸相晟上書:臣誓守國境北門。 天雄軍上下分火器,一大批運往延安府。陸相晟發現晉商為了方便走私,火器零部件尺寸分門別類,各自嚴格統一,隨拆隨裝?;疸|部件壞了可以重新換,倒不像以前有點問題整把火銃都廢了?;鹚幫ㄓ?,部件通用,以后天雄軍和秦軍以后的火器制式相通,可以臨陣互相支援。 陸相晟和陸相景一身披掛,祭拜母親。陸相晟按著弟弟的背:“怕不怕?!?/br> 陸相景搖頭:“不怕?!?/br> 權城很認真地給陸老夫人上香,兄弟倆看著。陸相晟失控的時候,權城告訴他陸老夫人還在,她很驕傲。后來他又告訴陸家兄弟倆,陸老夫人魂歸天地,永恒安寧。 不管真假,兄弟倆感激權城。 陸相景手有點抖,陸相晟似乎是沒發現。權城拜了陸老夫人,聲音安和喜悅:“我看了宣府的土地,真的好,適合種植土豆玉米和番薯。今年夏秋收了麥子,接著還能種,熱熱鬧鬧等待豐收。若得太平盛世,一年四季,都是人間勝景。大晏河山真的……真的很好?!?/br> 陸相景漸漸平靜:“那我便守護九州山川,等候豐年?!?/br> 整軍時,陸相晟騎在馬上,低頭看權城:“權道長,有沒有為我占卜一卦?” 權城彎著眼睛笑:“何須算?將軍軍威浩大,軍資火器充足,民心所向,眾神護佑。將軍大勝!” 陸相晟大笑:“好!大勝!天雄軍大勝!” 天雄軍齊聲呼和:“大勝!” 陸相晟驅馬:“走!” 陸相景緊跟兄長身后,軍隊盎然前行。 行前張珂又忍不住私底下找過權道長,問這一次會不會嬴? 權道長的回答一如上次:華夏會贏。 張珂回頭看權道長,權城目送天雄軍出城,雙手握陰陽魚,高舉敬天,悠揚吟頌—— 茫茫上天,降祚有漢,兆基開業,人神攸贊?;蔬\來授,萬寶曾煥。弘海者川,崇山惟壤。文武四充,漢祚克廣。悠悠遐風,千載是仰…… 天雄軍送來的火器秦軍全部裝配。秦軍從延安府拔營,薛清泉已經跟著白敬守長城,鄒鐘轅領軍第二批出延安府。 軍隊整裝待發,平民全部涌在城門兩側送軍隊離開。鄒鐘轅騎著馬一眼就看到魏姑娘,魏姑娘卻沒看他。 鄒鐘轅知道魏姑娘其實不待見自己。他們的初遇是那個情況,鄒鐘轅騎馬親自抓了魏知府往地上一摔,還以為魏姑娘是魏知府小妾。魏姑娘為什么要待見自己?剛接到命令時他想跟她道別,站在街角看那家藥鋪飄飛的招牌,看了很久。這一次,自己很可能是個馬革裹尸的下場。捐軀他早有準備,魏姑娘還是要嫁人生子的。他這樣冒冒失失跑過去胡言亂語,魏姑娘以后怎么辦。 就……不要說出來了。什么都不要說。 丫丫,你以后會有很長很幸福的歲月,兒孫滿堂,無病無痛,壽終正寢。 我要守著延安,守著有你的一片土地。 鄒鐘轅騎在馬上,收回目光。 魏姑娘在人群里踮著腳努力往上看。軍旗林立,馬蹄和車輪聲振動大地。她找了半天,什么都沒找到。 金兵想從宣大線進入關內,陸相晟天雄軍將金兵攔在長城外。雄獸搏殺,炮火聲在天地間回響震蕩。 權城在炮火聲中默默吟頌祈禱。欽天監只看天時,春耕秋收,一因一果。山川見證,已經到了了結的時候。 陸相晟和陸相景必須抗住金兵,和后面殺來的馬又麟匯合。 陸相景告訴哥哥,不要擔心他,他不會做出任何辱沒陸家門風的事情。不后退,亦不被俘。 陸相晟按著他的肩,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