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節
恭候多時了。 “保住天津,誓死不退!” 天津衛西北部炮聲隆隆,山東兵與金兵刀兵相接。 阿稚怒吼:“他們早知道了!晏軍到底怎么知道的!” 宗政鳶張狂大笑,他忍了那么久,終于等到了!火甲將軍一抖槍纓,殺向前。 萊州火器營教官隊率領火器營炮火轟擊,為山東兵開路。炮擊火海中血rou翻卷,慘不忍睹。炮火攻擊之后,教官隊領隊弗拉維爾拎著火銃,大聲對火器營道:“教官隊今天最后給你們演示一次三輪射殺!” 所有葡萄牙教官填裝火銃,弗拉維爾一甩指揮刀:“開火!” 弗拉維爾的心是平靜的,出濟南之前,他去見了一次小鹿大夫。大晏這樣一個龐然巨物,長到看不清來處的歷史,多到數不清的人民,弗拉維爾只是天地之前一疏忽的塵埃,微不足道。他為自己的祖國奉獻了一切,已經沒有遺憾。弗拉維爾在大晏混了這么久,沒有貼身東西,所以把自己的日記本交給了小鹿大夫。那里面是他所經歷的世界,小鹿大夫肯定看不懂他的母語,看不懂,最好了。 愛意永恒存在,但小鹿大夫不需要知道。 “我知道你一定上戰場,我還知道你上戰場是為了什么。如果我死了,你可以用我的尸體做任何事,沒人會反對,我家里沒人了,而且我已經通知了雷歐?!?/br> 小鹿大夫抓住太后所賜的醫官服,淡藍色的,干干凈凈。 弗拉維爾恍惚想,在這天地間,小小的留戀,也是微不足道的,他……就放心了。 小鹿大夫眼睛發紅,弗拉維爾想了想,伸手擁抱他。 “分別那么久,就可能又要分別。但我總覺得,這些沒關系,你總是離我很近,特別近?!?/br> 你在我心里。 小鹿大夫不習慣擁抱,弗拉維爾輕輕放開他,戴上羽毛大檐帽。小鹿大夫第一次在萊州見到弗拉維爾,他就是這個打扮。白色的布紛紛揚揚,春風撩著弗拉維爾金色的頭發纏著帽檐上的羽毛。又怪異,又好看。 弗拉維爾背起火銃,轉身離開。小鹿大夫突然伸手想握住弗拉維爾的手,弗拉維爾步伐太快,小鹿大夫抓了個空。 弗拉維爾不知道。 金兵妄圖穿過永平府南下奪山東,這一點攝政王料到了??子械孪氆I山東,就是給建州一個南下的退路。萬一進京不成,退而求其次,進山東。所以宗政鳶無論如何不能動,也不能去支援京畿,他要等,一直等,等到獵物自己出現,撞上陷阱。 出濟南城時,宗政鳶把小白回他的那封信板板整整塞進護心鏡,就熱熱地護在心口。將軍上陣,就有不歸的準備,宗政鳶從來不懼,也不悔,只是略略有憾。他為小白驕傲,又能讀書又能打?;钭礁呷舴?,那是成就研武堂的第一個大勝,宗政鳶并不能確定自己肯定能做到。死的還行,活捉,辦不到。他和小白同為封疆大吏鎮守邊關,遲早要馬革裹尸,無論誰先誰后,都是遺憾。 小白也一定這樣想。宗政鳶摸一摸護心鏡,火色的盔甲萬中無一,上戰場就是大靶子,宗政鳶不在乎。他是個馬匪,馬匪自然就要有馬匪的下場。死之前不狷狂個夠本,那就虧了。 多羅豫郡王阿稚看到那火色的鎧甲披風,咬牙切齒:宗政鳶!你找死! 火藥轟擊真傷了大多數人的聽力,天地寂靜,沉默地注視著荒原雪野上雄獸們的廝殺。開平衛,永平府,血流蜿蜒,滲入土地。寒風的哀歌,誰都聽不到。 開平衛的關隘大門,終于開始一點一點崩塌。 馬又麟第一次踏進研武堂,收到的第一個命令:開平衛可能要守不住,白桿兵誓死守衛京師,直到援兵到來。 馬又麟熱血一下澎湃,攥緊黑血色的槍桿。他心里有千言萬語,終于咬著后槽牙道:“是!” 研武堂王都事似乎并不害怕,十分平靜。王都事拍一拍馬又麟:“年輕人,害怕么?不要怕,攝政王殿下就在前線?!?/br> 馬又麟昂然:“白桿兵的威名,就是殺建州奴殺出來的,臣從來無懼?!彼鄻屘_就走,白桿兵全在城門口待命,即便全軍覆沒,也要用自己的尸體拖住金兵,等待援軍。 王修看著馬又麟離去的背影,微微一笑。他的確是沒什么好怕的,上一次金兵圍城他就想明白了,無非是一閉眼,該走就走。 只希望老李能贏,否則可惜了這大晏的大好河山。 內閣與六部照常運轉,臨近除夕,并沒有一點要過年的氣象。風雨三百年,京城經歷得足夠。上次金兵圍城,后來天花肆虐,大家似乎很平靜。何首輔在武英殿上報陽繼祖的信:“遼東黎庶,已到了求死地步?!?/br> 皇帝陛下一驚:“雪災如此嚴重!” 何首輔長嘆:“是的,非常嚴重。凍死餓死,都是死。如果凍殘,來年恐怕連逃荒都逃不了?!?/br> 皇帝陛下想起六叔跪在太廟外面,擺給自己看的石頭和泥土。饑荒時百姓吃這個,還吃……還吃,小孩子。 易子而食。 皇帝陛下不寒而栗,他記得自己說人不能吃人,可是六叔那時說,很多像陛下一樣大的小孩子,都被吃掉啦。 坐在高高御座上的皇帝陛下瞬間淌淚:“如何救助?” 何首輔沉默,內閣沉默,六部所有官員都沉默。 救助?戰時如何救助?從哪兒來的糧? 武英殿外飛雪紛紛,皇帝陛下胖乎乎的小手攥拳,松開,又攥拳:“王都事,攝政王沒說什么嗎?” 何首輔終于解釋:“陛下仁善,心懷萬民。只是這時候開平衛永平府正在激戰,海路陸路都無法運糧去遼東。況且關內今年年景亦很糟,福建大旱赤地千里……” 皇帝陛下一拍御案:“賑災糧卻不知去向!” 小皇帝的眼淚掉得更急。內外勾連的蠹蟲,賑災糧被貪墨,被燒,被炸,南大倉珍貴的賑災糧被踐踏得一點不剩。六叔血洗福建抄沒家產誅連京中,為什么?因為沒東西賑災了!六叔擔了個殘暴寡恩的名頭! 富太監用手帕輕輕給皇帝陛下擦臉:“陛下,攝政王會有辦法的。去問問他吧?” 皇帝陛下抽泣:“開平衛不知道戰事如何,六叔也不知道好不好!” 武英殿又沉默。這位攝政王殿下剛愎擅殺,他們如此地懼怕他,可這時候,保護他們的也是他。 攝政王和周烈和金兵決一死戰。既然等不到他們分兵去宣府,那么做個了結。開平衛內外的血rou幾乎成為泥沼,人命微賤。開平衛外面石頭堡被炮火轟得崩塌,關隘城門搖搖欲墜。 攝政王戴上面甲,拎著長槍。飛玄光喘著粗氣,已經沒有白霧。攝政王拍拍它:“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好?!?/br> 飛玄光晃蕩一下,打個鼻響,立刻站好,長長嘶鳴。 金兵沖關,晏軍蜂擁向前,死不后退。 三萬晏軍頂十萬金兵,雙方死傷疲累都到了極限,便賭一把國運吧。該是誰的天下? 多羅豫郡王阿稚奉命下山東,突然遇上名不見經傳的宗政鳶。他聽孔有德說過,宗政鳶驕橫且目中無人。阿稚并沒有放在心上,直到自己被伏擊,阿稚惡狠狠地嘖一聲,黃臺吉想必是知道山東都是精銳,才放自己來對宗政鳶!兄長阿獾的已經沒兵了,阿稚還有兵,難道是想借機一并鏟了他們兄弟,像清洗正藍旗一樣,清洗收編他們的正白旗和鑲白旗? 阿稚絕不會后退,誓與山東兵拼殺至死,當然也絕對不受黃臺吉算計!既然如此,阿稚定要南下,占了山東依山傍水脫離建州自立,用登萊船只接兄長過來,到時候再說! 阿稚怒吼:“殺了宗政鳶,踏平山東!” 輕兵營在伏擊戰中損失慘重。輕兵吃的就是斷頭飯,利劍出鞘便再不回還,宗政鳶含淚咆哮:“守住天津衛!勇往直前者,重賞!” 天津衛西北方向,尸壘如山。 一簇火焰燃燒狂奔向前,全無懼怕箭簇火器。交鋒中天地消失,阿稚的副將拉著他:“郡王,再不撤退鑲白旗損失太大了!” 阿稚殺急了眼:“那也要殺了宗政鳶,殺了他!為兄弟報仇!” 宗政鳶越殺越近,阿稚一指火色的身影:“用火器,用火器!” 副將拉不住阿稚,阿稚不會撤退,只能大叫:“宗政鳶進入射程了,快點!炸死他!” 阿稚一定要宗政鳶死,鑲白旗的戰亡從來沒有這么慘!宗政鳶那血色火焰摧枯拉朽燒至近前,阿稚突然仰面一倒,摔下馬。副將滾下馬:“豫郡王!” 阿稚被火器炸得滿臉血污。 那副將一抬頭,似乎在瞬間看到遠處一對藍色的,像是初春純凈天空的眼睛。 “快撤,快撤!” 鑲白旗撤向永平府,宗政鳶立馬血泥沼澤中,仰看蒼天。 開平衛最后一搏,攝政王和周烈在絕境中頂著金兵,長槍淌血。開平衛守不住,攝政王和周烈就力戰至死,再無遺憾。周烈看一眼攝政王,戴著面甲,森冷沉靜。 金兵最后的沖鋒被晏軍用血rou之軀生生堵在關外。京營視死如歸,前赴后繼。攝政王沖向前揮槍掃刈。帝國需要一把鋒利的長槍,震懾四方。攝政王自己化為兇器,屠戮不休。 金兵進攻突然弱了,且戰且退,一面斷后一面往西跑——金兵分兵了! 周烈的馬匹左右一晃,倒地再無聲息。周烈被摔在地上,粗重捯氣。 攝政王下馬,全身滴血。飛玄光全身顫動,還是能站著。攝政王向周烈伸手,濃重的血腥撲面而來。 周烈握住那只手,勉強站起,一瘸一拐去撫摸累死的戰馬。 橫尸遍地。無論晏人金人,死了,也就都一樣了。 “換防,調白桿兵去追?!?/br> 研武堂來人送信,京城中問遼東軍衛怎么辦。遼東軍民,全都接近餓死。 攝政王站著,黑甲看不到血跡,只有血腥繚繞。他摘下面甲,看王修清俊的字跡,十分平靜:“救。開南大倉?!?/br> 驛官回問:“何首輔問陛下,南大倉所剩不多,明年再遇饑荒要如何?” 寒風吹拂,戰場上空,很快有禿鷲默然盤旋。 宗政鳶返回天津港,滿目冬日荒涼。忽而清遠艦沖進天津港,遠遠鳴號。天津港鼓聲大振:有船進港! 巨大的炮艦在夜色中一邊燃放煙花一邊緩緩駛進港灣,光焰絢麗,繁花盛開。甲板上敲鑼打鼓一片歡騰,盛大恢弘的曲目正唱到高潮,船頭立著驕傲的人影放聲大笑:“今天除夕,新年好啊,馬匪!” 宗政鳶仰頭看那人影,也大笑:“新年好啊,海盜?!?/br> 曾芝龍摘下帽子,優雅一行禮:“共襄盛舉?!?/br> 第251章 福建海防軍指揮使曾芝龍, 同知陳春耘歸來, 請求入京。 曾芝龍登上港口,背后的煙火戛然而止,海天回歸深黑的寂靜。宗政鳶跟曾芝龍面對面一笑,曾芝龍微笑:“第三把鎮寇斬馬劍會是誰的呢?” 宗政鳶咧開嘴,整齊的牙齒森森潔白:“是啊, 誰的呢?!?/br> 研武堂命宗政鳶原地駐守天津港, 以防金兵再次進山東。宗政鳶收到研武堂驛報, 金兵已經分兵, 往更西去, 從陸相晟那里進長城。宗政鳶唯一顧慮的是害怕韃靼此刻聞風而動,跟著搶。年初攝政王把互市搞成了倒還好,能給韃靼一口甜的。萬一林丹汗反應過來助金兵一臂之力,整個研武堂碧血涂地也擋不住了。 老陸, 到你了。 金兵向西前進,留一個團營斷后。斷后的金兵抱了必死的決心, 與京營膠著撕咬。長城的烽堠煙墩一個接一個向西燃起, 狼煙直上九霄,烽火烈烈照向秦晉之地。 新任工部虞衡司郎中李在德率領軍器局與匠作處上下豁出一切竭盡所能地準備火器火藥。虞衡司郎中正五品, 即便是工部用人并不很拘泥于科道,李在德突然從九品晉升五品,快得嚇人。趙盈銳打定主意抱住李在德,特地跑到軍器局看李在德。李在德瘦瘦弱弱鼻尖上掛副眼鏡,戴個圍裙, 兩手油污,依舊非常威嚴地監督工坊,令行禁止,一派將軍風度。 趙盈銳心底有個投筆從戎的夢,也清楚地認識到自己這輩子也就夠格伺候筆墨??吹街谱骰鹌鞯睦钤诘?,他心情又激蕩了。誰都不能真的大殺四方,火器能。 京郊有三個大軍器庫,都是在周烈將軍清查田莊之后建的,目前庫存除了白桿兵那一批,尚能支持,但肯定不夠。改造火器快一些,振星不能揮霍,短時間造不快。 李在德一捶桌:拼了! 京營活活把斷后的金兵團營給吞了,開平衛關隘門一開,白桿兵仿佛咆哮的錢塘江沖出長城。長城上烽火狼煙連成屏障,守護多災多難的國土。深厚的云層突然裂開一條縫,灼灼金光越來越盛,銀甲白馬的小將軍閃耀如飛火流星,領軍策馬向西狂奔。裂縫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看得到金光中澄澈的藍天。石砫土兵們叱咤呼喊:“天開眼咯!天開眼咯!” 蒼天看到咯! 馬又麟一揮長槍,向西去,跟陸相晟前后夾擊,然后匯合! 京營后備軍奔赴開平衛,和攝政王所領團營換防。周烈原地駐守,攝政王領兵回城保護京畿。 攝政王領兵行進,厚厚的云層突然開裂,純凈威嚴的陽光在攝政王前面開路,攝政王一步一步劈開陰霾,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