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節
蜀王根本不反對,什么意見都沒有,蜀王府可以繼承爵位的孫子已經進京了,他們絕對不會忤逆攝政王任何事情。 秦赫云抄耕地,并沒有動蜀王半寸。只要蜀王府安分,不給她找事,提供軍資,皆大歡喜。 反正,蜀王府就捏在她手里。 抄出耕地,安撫農戶,秦赫云進行得雷厲風行。 殺耿緯明之前,秦赫云把他押在總督府門口道旁的戒石上,讓他看著那十六個字。耿緯明哆嗦著拼命想轉身求情,一股熱血撲到太祖當年的筆跡上—— 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武英殿上朝,攝政王撐著額頭捏鼻梁,誰也沒看。四川清丈土地快刀斬亂麻,成果斐然。如果運用到全國…… 臨近下朝,攝政王清清嗓子:“都說完了?” 武英殿上沉默。 攝政王搭在扶手上的手略略一抬,武英殿外幾個金吾衛抬進碩大的箱子,擺在正中,全都打開蓋子。攝政王冷淡:“知道這里面是什么?” 朝臣沉默。 攝政王站起,走下寶座,一腳踹翻巨大的木箱,箱中白紙雪崩一般涌出:“訪單?!?/br> 布政使司收回的京察訪單,全部都是空白的。 誰都沒寫。 攝政王微微一笑:“孤第一次主持京察,這是幫孤省事兒呢,還是給孤難堪呢?!?/br> 本來以為京察會是個大坎,研武堂將軍們會有麻煩,結果—— 什么都沒有。 攝政王覺得自己一拳打空了,有點閃腰。他說不上是不是憤怒,反正大晏君王與朝臣之間的拉鋸戰已經持續三百年了,從未停息。 皇帝陛下顯然也沒想到是這個結果,他約莫記得父親在時,隔年京察都鬧得很大。 攝政王就笑了,笑聲在每個人頭上滾過。 “諸位啊?!?/br> 下朝后,皇帝陛下憂慮:“六叔,這次京察怎么辦呀?不能全是空白訪單???” 攝政王抱著皇帝陛下溜達:“空白便空白?!?/br> 皇帝陛下睜著眼:“可是訪察是為甄選辨別,京察竟然出現空白,這簡直……” 攝政王捏捏他的臉:“陛下別憂心,臣明白?!?/br> 皇帝陛下郁悶,六叔你明白什么了,我都沒明白呢。這是朝臣找到了個跟皇權對抗的新方法? 攝政王抱著皇帝陛下來到南司房,曾森繃著小臉一筆一筆寫字,小柿子抱著書趴著睡得正香,涂涂蹲在小柿子身上舔爪爪。 攝政王一進門,涂涂嗲嗲地一叫。南司房桌案上鋪著遼東地圖,陽繼祖去遼東之前用這幅圖給皇帝陛下講過課。工部巡檢隊新畫出來的與地圖取代舊圖掛在墻上,沒有這副泛黃的舊圖親切?;实郾菹抡f過,要回榆木川,回太宗皇帝的龍歸之處?;实郾菹抡f起遼東很生氣,但又不知道生誰的氣。生敗軍的氣,生叛徒的氣,還是生心中根本沒有大晏的遼地之民的氣? 或者說,生自己的氣。 皇帝陛下一攥拳:“我一定要把遼東拿回來,全都拿回來!” 攝政王問皇帝:“陛下如何看待遼東呢?” 皇帝陛下干脆利落:“天覆地載,皆為王土!四海之民,皆朕赤子!” 攝政王笑了:“陛下就是陛下,臣……自愧弗如?!?/br> 曾森冒一句:“為什么非要用‘王土’來代指天下呢。海面也是天下啊,也是陛下的。天覆地載,都是陛下的……水土?” 小柿子總算醒了:“做哈子哦?” 涂涂從他身上跳下,彈上桌案,軟軟的小毛球趴在遼東地圖上?;实郾菹掳l現涂涂特別喜歡地圖,海圖,一定要踩。 涂涂翻個身,打個哈欠。 冬日遲遲,時間溫吞,南司房的幼兒們一本正經地討論著國策。攝政王想把李小二給塞進來,不過……急不得。小小國柿們還在生長,攝政王關上門,為他們擋風遮雨。 金兵可能又要來。 但是這一次,絕不會再出現兵臨城下卻惶惶無措的窘境。 攝政王魁梧的背影離開南司房。 冬至過后第一天,似乎真的有了點暖意。 第228章 四川清丈土地如暴風卷地。秦赫云把耿緯明干掉, 總督府衛兵不投降者全部清除。秦赫云親自令總督印, 寫信給攝政王,不日自己將進京領罪。 攝政王聽著研武堂驛馬的回報,半天沒說話。秦赫云干得太絕了,絲毫沒考慮過自己的后路。 王修認真地看攝政王,攝政王閃神之際忽而驚奇, 怎么王修的眼睛那么像涂涂——咳, 嗯。 “我就是……驚訝一下?!崩罘钏】恐畏鍪中敝碜? 對王修道, “王都事不要著急。我只是好奇, 四川土地的問題到底多重,讓秦赫云豁出去這么干?!?/br> 王修長長一嘆:“四川耕地肥沃,近年饑荒亦很嚴重。權道長說得對,乾卦, 兩根筷子一個口,民以食為天, 天如果塌了, 民便不畏死。秦將軍害怕,川中再出一個高迎祥, 大晏的國力耗不起?!?/br> 攝政王點頭:“卿說得極是?!?/br> 王修繼續認真看攝政王,攝政王微微一笑:“我并沒有打算治秦赫云的罪。她跟我說不日進京領罪也就是場面話,大家都知道?!?/br> 白桿兵拎著張太岳時期的魚鱗冊抄田地,馬又麟從蜀王府挖來個人才,最會算面積, 一五一十地量土地。豪門大戶的武裝守衛反抗,馬又麟一靴子等在大石上,伸手一揮,白桿兵紛紛下馬,一手持盾,一手端槍,整齊威武地踏進已經收割的田地,盾牌聚合仿佛一動的長城,從盾牌縫隙中扎出長槍。整齊劃一的步伐沉悶地碾壓過枯草干枝,逼得守衛連連后退。槍盾兵后面跟著弓弩兵,拉弦引箭,在呼嘯的寒風里發出牙酸的吱咯聲。 盾墻緩慢推進,走到地界,往地上一放,一片盾牌挺立,縫隙中的槍頭旋轉,磨著盾牌的鐵包邊,粗糲的嘶嘶聲像是巨大的毒蛇吐信。 馬又麟一揚下頜,那賬房先生戴著眼鏡,小步跑上前,前前后后對比幾處標桿繩線,確認。 “你家,就到這兒。盾牌后面,是官田?!?/br> 槍盾兵撤走,白桿兵利索地插旗引線,守衛們默默看著。馬又麟翻身上馬:“你們大可以拔旗拆線?!瘪R又麟居高臨下似笑非笑,“試試?!?/br> 小馬超一振槍,馬蹄一揚一落,爆起一陣土。馬蹄落下時正抵在守衛頭領鞋尖前方。守衛頭領汗透衣襟,稍微偏一點,他的腳就成爛泥了。 馬又麟微微一瞇眼,撥馬轉身離開。 秦赫云在蜀王府匯海廳宴請諸位勛戚大族,蜀王并未出現,上首坐著秦赫云一個人。所有人都不得不來。四川離京城再遠,這時候也都明白了。這時候死在閻王堂的將軍手里,八成白死,耿緯明都被秦赫云一刀砍死在戒石太祖親筆面前了。所有勛貴們坐著沉默。匯海廳刀槍寒光锃亮,秦赫云面無表情。她天生表情冷峻,不茍言笑。秦赫云剛剛領總兵時勛戚們是反對的,上書京城振振有詞牝雞不可司晨,對秦赫云也多有輕視,一個女人而已。 當這個女人手里拎著隨時能要他們命的長槍時,他們再也顧不上起輕蔑的心思,呼吸都不敢使勁,畢竟再也沒有比他們更惜命。 門口一陣馬蹄聲,勛貴官員們聽著這聲音心里就一寒,這是誰家又被劈一刀了?傳令兵飛快進匯海廳,對秦赫云道:“報總兵!馬指揮又清查一處!” 傳令兵呈上塘報,秦赫云翻開一看,舉起一盅酒一飲而盡,對博遠侯一笑:“多謝馮家?!?/br> 博遠侯哆哆嗦嗦端起酒盅,秦總兵一翻空酒盅,一聲倒扣在木桌上。 博遠侯只好喝酒,牙齒咯咯敲瓷質酒盅。 秦赫云閉上眼,慢慢等。 成都府所有勛貴,一個一個,慢慢清理。 馬又麟曾經問她:“大人如此雷厲風行,一點后路都沒有了?!?/br> 秦赫云看他半天:“兒子,我們沒時間了?!?/br> 沒有足夠的時間使用手腕懷柔。高迎祥和張獻忠都在告訴她一個事實:民怨正越來越大。當民怨一點一點匯聚成為怒濤,足以打翻一切盛世。重慶逃出來的,被砍掉右手割掉鼻子的難民天天在秦赫云眼前晃,他們滿臉膿血地看著秦赫云,問她為什么。 平民怨,立民生,保民心,當務之急。 匯海廳外又傳來馬蹄聲,秦赫云睜開眼睛。 秦赫云大刀闊斧地清丈土地,驚動了所有地方。宗政鳶在山東拍桌子:干得好!不愧我覺得你有我祖母的風范! 宗政鳶心潮澎湃地上書,要求山東也開始清丈土地。無論多難的事,只要有一個開頭的,一切都自然而然。宗政鳶盤算著自己來當這個開山之人,哪知被秦赫云搶了先。宗政鳶三兩下揮筆寫完給研武堂的奏章,摳著筆桿想要不要給小白寫信。但是最近山東和陜西之間沒啥公務,也不夠夾著過去。 小白輕巧地跳上桌案,坐在宗政鳶面前,用爪爪拍宗政鳶的筆。 謝天謝地,小家伙的鬃毛隱隱有了趨勢,非常的神氣。左藍右碧的鴛鴦眼和那人一樣,一眼青天一眼海。 宗政鳶傻乎乎地盯著小白看半天,突然一拍桌子,嚇得小白跳下書案,很生氣地喵呀喵呀地叫。 宗政鳶這時候顧不上它,提筆疾書,假模假式地詢問陜西白巡撫陜西一地入冬以來疫情可有蔓延,延安府大疫之后如何休養生息安撫民心,最近撲殺鼠類進展如何,防疫草藥夠么。 小白趴在地上懶洋洋打滾兒,貍花兒小心翼翼進門,看宗政鳶正忙,溜著墻邊兒湊近小白,和小白相親相愛舔毛毛。 宗政鳶寫完信,抱起小白,在信的落款處按一個貓爪印兒。他告訴小白,這里的小白長大一些了。 宗政鳶一抱小白,貍花兒急得團團轉。宗政鳶把小白的爪爪擦干凈,放回地上,貍花兒從頭到腳把小白檢查一遍。 宗政鳶一咧嘴:“你那德行?!?/br> 不過沒想到的是,這一次小白回信了。 宗政鳶見過關寧鐵騎之后一心仰慕。理論上來說遼東其實隸屬山東,當然現在沒人提這茬。關寧軍永遠在嚴酷的環境里戰天斗地,兇悍的氣息關內軍隊簡直不夠比。宗政鳶訓練輕兵營,希望也能有那樣驍勇的血性。 不過,據說現在的關寧軍照薩爾滸之前差得遠了。宗政鳶打聽過,全盛時期的關寧軍就是遼東的精魂,凜然錚錚,邪祟不可侵?,F在是頹了,銳氣被磋磨殆盡。 宗政鳶巡查登萊,站在海岸邊上看大連衛的方向。有機會,真想出關一趟。刀劍總不用會銹鈍,應該被風雪與血rou砥礪。輕兵營并不是養著好看的寵物,輕兵營是虎狼爪牙,是攝政王殿下的劍。 薩爾滸全線潰敗讓關寧軍丟了遼東的精魂??墒沁|東的精魂是什么呢? 如果輕兵營和魯軍和遭遇薩爾滸,魯軍能比關寧軍更好么。 宗政鳶給研武堂上書:丟失的,便該尋回。 研武堂還未回復宗政鳶,陜西巡撫白敬居然回了!板板整整嚴嚴肅肅的字體,像是白敬穿在鎧甲下面的白袍,冷肅壓不住俊逸。 宗政鳶抱著白敬的回信原地轉一圈,凈手斂容之后肅穆地端坐在書案后面,捏著一角輕輕翻開。 主要是治疫的心得體會,治疫關鍵在防疫。宗政鳶仿佛聽到白敬的聲音:伐惡兄一刻也不可懈怠。 宗政鳶點頭:“不懈怠不懈怠,我朝乾夕惕?!?/br> 整齊的公文后面,似乎是猶豫著添了一句:順問小小白安。 宗政鳶一愣,小白又在他身邊扒褲腿兒,宗政鳶連忙把它抱起來,使勁蹭:“小白說你是小小白,小白跟你問好。小小白,你是小小白?!?/br> 宗政鳶心里開大花兒,迎風飛舞,飄飄忽忽。他心里想著白敬寫這封信的時候得是個什么樣子,一定是處理公務的時候,嚴謹端正,一絲不茍。 即便如此,還寫了個“小小白”。 宗政鳶有一瞬間想陪著小小白在地上打滾。 研武堂驛馬到,宗政鳶清清嗓子,收了信,命人請驛馬去吃飯喂飼料。他拆開研武堂書袋,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