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節
鄔雙樨心想,我是真想去啊。夜色里,簡陋溫暖的小院。我真想去,真的。 “可能,來不及?!?/br> 李在德從懷里掏出信遞給他:“今天早上收到的,我可沒有偷看你的信件啊?!?/br> 鄔雙樨一看自己名字的筆跡,眼前一黑。又來了。又來了。 鄔雙樨拿著信,想伸手再抱一抱李在德,硬收了回來,翻身上馬:“你,好好照顧自己?!?/br> 李在德仰臉看他:“月致!” 鄔雙樨的身影倏地消失在人群里。 李在德愣愣站著。冬至的陽光力量的確不夠,剛到下午,已經昏昏沉沉,天色暗下來。一年當中最長的一夜,極陰的一夜,要來了。 “月致……” 旭陽一天都呆在京營,控制不住顫抖。他告訴自己,人各有命,也許兄長已經死亡很多年了,只不過是回歸長生天,不要失態,平靜地接受事實。 日光一點一點暗下去,他盼著有人敲他的營房,又害怕有人敲他的營房。 旭陽做了個決定,不管消息如何,他要保持冷靜,他只有這個了。 鄔雙樨說羨慕他。 旭陽苦笑,你知不知道,我多羨慕你。 等了許久,旭陽在寂靜的煎熬里撐著額頭,突然一陣敲門聲,嚇得他差點坐地上。旭陽連滾帶爬去開門,竟然是王都事親自來了。王都事溫和的神情看著他:“你兄長還活著。雖然這么多年……他還活著?!?/br> 那一瞬間旭陽面部表情失控了,他想笑,又想哭,站在門口愣住。王都事輕輕幫他關上門,讓他自己一個人呆在屋里。王都事一轉身,身后的屋中傳出放聲大哭。 王都事雙手帶著皮手套,微微一握。旭陽兄長的確還活著,目前能確定的只有這個。他現在在哪兒,心向誰,全都不知道。 對旭陽來說,不管怎樣,兄長活著。 王修上了馬車,離開京營。 他往窗外開了一眼,日光四斂,暮色浸染。 冬至的夜,要來了。 陰至極…… 人太多,鄔雙樨下了馬,手里拿著那封信,失魂落魄地走,他要去魯王府,告訴攝政王京城危險了。他管不了了,遼東,關寧軍,父親,督師,舅舅,他管不了了。 鄔雙樨眼花繚亂踉踉蹌蹌,他一直往魯王府的方向走。夜色降臨,人群不見減少,熙熙攘攘,擁擁擠擠,高高興興。鄔雙樨白著臉,一旦進魯王府,他沒有回頭路了。 鄔雙樨沒有停止腳步,一意孤行地往前走。攝政王祭天應該回來了。什么味道這么香。誰在笑。世界在他眼里絞成一團,他什么都看不清,一頭撞上一輛馬車。他的馬一聲長嘶,鄔雙樨感覺自己被什么人扶住了。 那人聲音溫柔:“小鄔將軍?” 王都事…… 鄔雙樨,在魯王府外,撞上了王都事。 冬至的夜徹底降臨。老王爺準備四副碗筷:“小鄔旭陽不是說都來?我炒幾個菜?!?/br> 李在德低著頭一抹鼻子。他真的悲傷,鄔雙樨要離京了。明明說冬至共同對抗長夜。一年中最長的夜……門口有馬蹄聲,李在德彈起來,往門口看。旭陽站在門口,幸而夜色濃重,看不出來他眼睛腫。旭陽低著頭一挽袖子,去幫老王爺準備晚飯。老王爺挺開心:“旭陽好久沒來了吧?最近忙什么?” 旭陽低聲道:“找到個親人。挺好的?!?/br> 李在德也輕聲道:“那,挺好的。也許明年冬至,也能一起過?!?/br> 忙了很久,老王爺炒了很多菜:“咦小鄔還沒來?” 旭陽沒說話,李在德團在爐灶旁烤火,只有老王爺一人熱火朝天的:“來來,擺碗筷。大小伙子吃得多,不跟我家這個廢物似的。明天有集市,上街囤年貨,你們過年來家吃年夜飯。李在德別礙事!” “不用擺月致的碗筷了?!崩钤诘陆K于說出來,“他有任務要回遼東?!?/br> 旭陽蹙眉,沒聽說? 老王爺一愣:“那,那挺可惜的?!?/br> 李在德低頭。 平時吃飯,桌子四邊正好四個人。缺個鄔雙樨,旭陽可能也要離開,老王爺沉沉一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就算是我們家這個小飯桌,也得散?!?/br> 李在德心酸:“爹!” 老王爺沒滋味地喝盅酒:“快吃,要涼了?!?/br> 門口突然傳來馬蹄聲。 李在德坐直了,瞪著眼睛聽。 馬蹄聲越來越近。 李在德站起來往外跑,帶倒了碗。旭陽默默扶起碗,放上筷子。 李在德沖出小院,雙手一推木門,門外站著那個人。英俊的少年將軍,雙目含著脈脈的月光。 李在德眼淚蹭就下來了。 “你說了,冬至夜是最長的,陰至極,所有人都要在一起?!?/br> 冬至,二十四節氣中最先被確定的。 一年之中,擁有最漫長的黑夜。 然而冬至之后,黑夜漸短,白日漸長。長長的,寒冷的夜終將過去,噩夢也會醒來。 陰至極,而一陽生。 第227章 冬至漫長寒夜過去, 高祐元年十一月十四日, 天氣晴。 李奉恕在研武堂里坐了一夜,王修在一旁,陪著他一起等。李奉恕握著王修的手,一起親眼見證極陰的長夜緩緩走到盡頭,初升朝陽破開沉重的夜色, 輝煌的天光豁然開朗。 光明的白日, 開始漸長。 一大早門口有小孩子的笑聲, 顛顛跑到門口的小身影充滿勃勃的生長的力量。李奉恕揉一揉王修的手, 站起去抱李小二。李小二摟住李奉恕的脖子, 對王修招手:“王都事!用早膳呀!” 小孩子無憂無慮,大笑的聲音能驅散陰霾。昨天的宴席難得豐盛,李小二特別興奮,他已經籌劃著年夜飯吃什么了, 想起來就要告訴大奉承,讓他好好記下來。 “走?!崩罘钏ν跣薜?。 王修攏一攏大氅, 輕輕跟出來。李奉恕一手抱著李小二, 一手牽著王修,穿過回廊, 走過寬闊的院子。 李小二快樂:“冬至過去了。大奉承說白天就長啦?!?/br> 王修跟在李奉恕后面半步,微微仰臉看李小二:“小殿下喜歡白天?” 李小二蠕動一下:“白天可以玩!” 王修輕聲:“可是也需要夜晚睡眠呀?!?/br> 李小二思考一下:“對哦。夜晚很冷不舒服,白天太熱也不舒服?!?/br> 李奉恕一嘆。 王修告訴他關于遼東,遼東的人,遼東的官員, 遼東的官軍。謝紳第一次發回來的信息,提到邊境小規模民間集市,漢官欺壓盤剝其他族裔。遼東漢民的心也不見得就向著朝廷,只是在漢地活不下去就到女真地盤。熊廷弼經略遼東曾經罵過,遼東漢民根本不知有大晏。漢子給女真人打死了,婦人都未必流淚??墒菨h子被遼東官府征兵,全家哭天搶地。 “殿下當他們是你的民嗎?” 王修靠著李奉恕,溫聲勸:“殿下記不記得廷議是否要給遼東送玉米種子,徐仁靜堅持主張要給遼東送。殿下,我也是讀書人,我跟徐仁靜讀的是同一本圣賢書。他是迂腐,可他說得也是對的?!侍鞜o親,惟德是輔。民心無常,惟惠之懷’,老天只幫有德之人,民心只懷念惠民之君。民心民本是老生常談,因為這都是真的。得其民則得天下,民心是什么?男有余粟,女有余布,民無饑饉,路無餓殍。遼東的事情其實再簡單不過,取決于殿下。殿下怎么看他們。遼東是不是天下的一部分,遼東的人是不是黎庶的一部分,遼東的軍隊是不是殿下手中的劍,全都……取決于殿下?!?/br> 那個時候,攝政王直直凝視著深沉的夜空。 直到……黎明終究到來。 冬至之夜,過去了。 早膳有蔥絲,李小二已經學會自己動手用薄餅卷蔥絲,顫巍巍蘸醬,豪邁咔嚓一咬,比皇帝陛下咬得脆。王修笑:“小殿下的牙口就是好?!?/br> 李小二得意。 李奉恕最恨身邊一群人,王府下人全都立在遠處。李奉恕用拇指抹抹李小二臉上的醬:“小二想不想回宮?!?/br> 李小二停止咀嚼,鼓鼓的小腮幫含著東西,眼淚瞬間滿溢。王修怕李小二嘴里有東西一哭嗆著,立刻讓李小二張嘴,把嘴里的東西吐在碟子上。王修怒視李奉恕,有話不能早膳過后再說?李小二哭:“我不回去!” 王修拍他:“小殿下,你不想圣人和陛下嗎?” 李小二一邊哭一邊口齒伶俐:“皇宮那么大,我回去也見不著他們!我在魯王府還能見著陛下呢!” 李小二開始撲騰,像只小獸一樣。 王修記得李小二剛來魯王府,怯怯的,眨巴著眼睛小心翼翼打量每一個人。幼獸的直覺告訴他,沒人遷就他,就要乖乖的。 可是魯王府,是他的家,他就要鬧。他對自己的親爹印象都不深,唯一個天天抱他的成年男人是攝政王,他的叔叔。為什么不能就在魯王府住下來? 大奉承一看,立刻領著人圍上來,對李小二又哄又勸。王修就聽不得孩子哭:“好了好了,不回宮,就不回宮,不聽你叔叔的,我說不回宮,咱們不回宮,黑鬼已經吃完飯了,在院子里溜達呢,你不是要找黑鬼玩?” 李小二哭得抽抽:“真的哦?” 王修擦他的小眼淚:“真的。不回去。年夜飯想吃什么,都告訴大奉承,記下來?!?/br> 大奉承連忙應道:“奴婢曉得?!?/br> 李小二抽泣一聲:“那我吃早飯?!?/br> 王修哭笑不得:“哭成這樣了,緩一緩,別立即吃東西,來幾個人,領著小殿下在廳里轉轉。別出門,外面冷風皴臉?!?/br> 兵荒馬亂的早上,全是李奉恕一句話惹出來的,就李奉恕一點事沒有。王修擅長對付小孩子,以前家里窮還一堆弟妹。 李小二顛顛下椅子,抽抽著溜達。王修轉身瞪著李奉恕,李奉恕把邸報豎起來擋臉,王修咣一拍桌子,李奉恕的肩跟著桌子上的碗盤一跳。 攝政王上朝,端坐在武英殿內。何首輔上奏,請求廷推內閣成員。劉次輔一下去,內閣中空缺太多,一個人當三個人用?;实郾菹伦蛱焱砩纤貌诲e,心情好,準了。并說禮部一向辦事周全,廷推著重于禮部遴選。 攝政王一眼都沒看他們。 禮部給事中瞿式耜上奏四川總兵秦赫云在四川清查土地。 誰都沒想到,陸相晟和白敬搞出那么大陣仗,結果第一個全省清丈土地的是不聲不響的四川。 因為總兵秦赫云把四川總督耿緯明給殺了。 劉次輔一倒臺,研武堂驛馬直奔四川,秦赫云接信之后拎槍就進了總督府??偙谷话芽偠浇o干掉了,無法無天到何等地步,京中卻毫無反應。 秦赫云領四川,全省根據張太岳時魚鱗圖冊清丈耕地,抄出一倍耕地來。天府之國居然連年都有天災,朝廷救災糧入庫就消失,馬又麟氣得發狂:“這些龜兒子,庫里囤那么多糧都發了霉!就這樣放著喂他們死鬼先人!” 白桿兵抄耕地,遇到抵抗全部被馬又麟武力鎮壓。對于官員大族來說,天高皇帝遠。對于馬又麟來說,皇帝一樣遠。馬又麟的外號是小馬超,似乎真的是千年前的神威天將軍殺回人間。一樣的俊美,一樣的暴躁,一樣的嗜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