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
吳大夫嘆氣:“白巡撫,你燒了好幾天了?!?/br> 白敬眨眼看吳大夫,吳大夫安撫他:“白巡撫莫急。你起熱是因為思慮過重cao勞過重,并不是染疫。我在右玉遇到個小道長,和您的情況很像,若不是提前遇到那位小道長,我一著急,真有可能誤診??梢?,天道自有安排?!?/br> 吳大夫一高興就愛絮絮叨叨。他擰了個手巾,幫助白巡撫凈面。白巡撫最是注重儀容,平日里再cao勞都是要體體面面的。老大夫每次看到被自己治好的患者,就像看到自己兒女似的。醫者父母心,父母給予生命,醫生挽救生命。 魏知府推門而入,看到白敬睜著眼,再難抑住老淚:“白巡撫,你可醒了……” 白巡撫自己去找吳大夫,在吳大夫面前直挺挺昏倒。吳大夫檢查白敬,沒有起結節,更沒有破潰壞疽,只是高熱,口中有囈語。魏姑娘看白敬倒在地上,吳大夫同時捏著白巡撫兩只手腕診脈,嚇壞了。這個節骨眼上,白巡撫不能出事,延安府沒有主心骨,要這么守住城,守住心? 吳大夫突然想起在右玉遇到的那個權道長。憂思過重,勞累過度,突然高燒。除了高燒,并無其他癥狀。 “快去叫人,白巡撫不像染疫了,把他抬進巡撫衙門單獨一間房間即可,先看看隨后有沒有其他癥狀,再做診斷?!?/br> 白巡撫沒其他癥狀,就是高燒,漸漸也退了。 魏知府在巡撫衙門大堂里打轉:“白巡撫就是累得,累成這樣了……”魏知府一哆嗦,“這么說白巡撫就是正氣不足,他是不是很容易染疫?” 吳大夫微微搖首,并未說話。 依照他的經驗,大疫時最先倒的有可能是精壯,平時孱弱之人并不見得就一定會染疫。這一層吳大夫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他堅信自己正氣足而不感染癘氣的說法是對的,但為什么會出現這種現象呢,沒病沒災的不堪一擊,病懨懨的反而撐得久。 魏姑娘喜極而泣:“沒事就好?!?/br> 吳大夫要返回舊官衙,魏姑娘跟著走。出乎鄒鐘轅意料,魏知府竟然沒反對。他對吳大夫一揖:“請吳大夫多多照顧小女?!?/br> 吳大夫還禮:“令千金大義?!?/br> 不,她是想救她娘。 丫丫一直想救她娘。 魏知府輕聲道:“去吧?!?/br> 魏姑娘鄭重行萬福禮,跟著吳大夫進了白棺材。 鄒鐘轅站在魏知府身后,一直看著。 魏姑娘在舊官衙幫忙,努力記住吳大夫的教導。一日忽然驚奇,一天下來,沒送來幾個人。白棺材里每天都有人被抬走,今天,有個病人退燒了。 她不敢高興太早,只是心中隱隱地燃起希望。 如果……如果真的抗住了大疫呢? 鄒鐘轅站在舊官衙的窯洞上方喊:“白巡撫醒了,白巡撫醒了!” 吳大夫長長吐口氣。 天不絕大晏。 白巡撫醒來,舊官衙里頭一個退燒的病人慢慢自己走出了白棺材。他是第一個靠自己走出來而不是別人抬著去焚燒的人。漫天蓋地的白色招魂幡飛飛揚揚,招回他的魂。他渾渾噩噩地站在陽光下,臉上身上布滿膿瘡愈合留下的rou紅色的疤,陽光毫不嫌棄地照耀著他。 他迷茫地站在凄冷的白色中。 他的家人,都不在了。 就剩他一個沒死了。 他沒有感謝吳大夫,也沒有怨恨吳大夫,在陽光下,踉蹌著離開舊官衙。 他得活著,無論怎樣,得活著。 魏姑娘看著那人因為高燒而不靈活的步伐,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層層白幔中。 有一個活下來的,就是希望。 “咩呀?!?/br> 宗政鳶撐著頭,感覺軟軟絨絨的小東西在蹭他。 “咩呀?!?/br> 宗政鳶一激靈醒過來,睜眼低頭,小白用它左藍右碧漂亮的圓眼睛看他。小家伙還很虛弱,只是,它好了,它活了過來,認真地看著宗政鳶。 宗政鳶低頭用臉蹭蹭小家伙。 謝謝你活過來了。 你……讓我不絕望。 “咩呀?!?/br> 小白,你要好好的。 小鹿大夫到達濟南。一路上所見不容樂觀,山東隱隱有疫的跡象。 進了總督帥府,小鹿大夫背著大藥箱一見宗政鳶嚇一跳。宗政長官憔悴至極,卻目漏精光,元氣凜凜。 “宗政長官……” “小鹿大夫,山東防疫,可能要靠你了?!?/br> “絕不敢推辭。只是現在還要等延安府大師伯來信,他對于自己理論的實踐,看看效果如何?!?/br> 宗政鳶點頭:“多謝小鹿大夫?!?/br> 小鹿大夫很憂慮白巡撫在延安府如何了。他看宗政鳶這個樣子,硬是沒敢問。宗政鳶看上去不太正常,拼命燃燒元氣以至于短期內精神奕奕,一般情況下是……回光返照? 小鹿大夫在心里抽自己一耳光,呸呸呸。 宗政鳶對小鹿大夫道:“這個時候,我們要精誠團結?!?/br> 小鹿大夫點頭。 宗政長官不要命地忙碌,看得小鹿大夫心驚膽戰。山東的確絕對不能出岔子,畢竟是攝政王的老巢,再來一次孔有德兵變宗政鳶自己拎著腦袋上京即可。瘟疫比戰事屠戮更甚,宗政鳶不能不終日乾乾,夕惕若厲。 山東下發吳大夫的防疫方子和口罩制作方法,撲殺焚燒鼠類,州縣衙門組織清掃,各州醫學典科注意留心有無坐堂醫生收治異常高燒病人。 延安府完全沉入深淵,再無音信。延安府已成死城的流言甚囂塵上,愈演愈烈。延安府此時慘景,不可想象。 天不佑大晏,延安府亡,下一步,該誰了? 一個寒冷壓抑的清晨,一匹研武堂驛馬沖入北京城,馬蹄的聲音踏碎城中郁郁寂靜,驛官一路狂奔一路呼喝,卷起京城中滔天巨浪。 “延安府無事,延安府無事,延安府大安!” 天下——大安??! 第183章 延安府無事, 白巡撫無事, 京中大慶。 被唱《木蘭辭》的慶喜班一腳踩趴的吉祥班忽然推出一臺新的全本大戲《戰瘟神》。講的是人間鬧瘟疫,神明感人間君王英明,指派白修羅王率眾修羅襄助人間君王斗瘟神。 修羅為擅戰之神,白修羅王俊美而嗜殺,屠盡人間惡鬼, 殺得瘟神落荒而逃。 白修羅王是新扮相, 似天神, 似將軍, 似慈悲, 似猙獰。眼縛黑紗,取義不看不偏倚,不為一切假相蒙蔽,出場便凜凜立在天邊, 手持金閃閃斬馬劍,劍之所指, 眾修羅所向披靡。 全本戲不走感情路線, 從頭打到尾。眾修羅對眾惡鬼,白修羅王對瘟神,鼓點踩心,弓弦鋸肺, 滿園血脈賁張喝彩聲掀翻屋頂。 全戲結尾白修羅王大勝, 對人間君王道:君王圣明,天道助之, 國祚綿長,萬世清平。 白修羅王退場,戲園子里歡呼聲久久不散。 吉祥班跟慶喜班撕擼這么多年,被慶喜班的《木蘭辭》踩一腳,這一下又翻身,《戰瘟神》一下踢了慶喜班的票房。不過慶喜班也沒輸,被宣去避暑西苑表演,太后指明要看《木蘭辭》。戲班為皇家表演是天大的榮耀,慶喜班進西苑之前全部齋戒沐浴三日燒香祭拜祖師爺。 秦赫云進宮謝恩,一身披掛,威武颯爽。太后在上首垂下眼睛看燈影綽綽下的秦赫云,是個女人,也是個虎將。 太后聽鴻臚寺卿唱贊表,心里卻想著,還能這樣呢。 原來還能這樣呢。 賜宴之后太后專門召秦赫云進后宮,聽秦赫云講講京畿之外的地方。太后不是京城的人,可是她眼前永遠都是四方的院子,家鄉的小一點,紫禁城的大一點,再無區別。 秦赫云說話中氣十足,聲音不高但是極具穿透力,一看便是常年發號施令的人。太后端著儀態微笑看她,聽她講戰爭之事,想著她指揮那幫男人令行禁止。 還能這樣呢。 太后其實只有二十出頭,她比李奉恕還小。她以為當上皇后就好了,后來她當上了太后,再后來她見到了李奉恕??吹胶熥雍竺婺莻€高大魁梧的男人影子,太后全身的血都涼了。她和皇帝,他們母子的命,攥在這個陌生男人手里,全看這個陌生男人的良心。 太后突然發現,當一個男人跟她既沒有血緣,又不是她丈夫的時候,她…… 毫無辦法。 她為了兒子那么折騰,在李奉恕看來,都是胡鬧。因為李奉恕知道,只要她走出皇宮,她,什么都不是。 她什么都沒有。 四川總兵秦赫云橫空出世,她是個女人,她握著整個四川的兵權,她還毆打了四川總督,她率領一支赫赫的軍隊進京謝恩,站在皇極門下歡呼,她進了研武堂。 太后拼命地賞賜秦赫云,一向寵辱不驚的秦赫云都愣了。太后柔荑握著秦赫云常年練槍粗糲的手,下了決心。如果有一天需要她保秦赫云,她絕對不惜一切。 是得有個秦赫云,帝國第一個女總兵。 秦赫云率領白桿兵離京返回四川那天,太后親自登城門相送。秦赫云騎在馬上一回身,遙遙向圣人一揖。太后對她微微頷首。 那天太后看著秦赫云離去的方向,出神很久。 慶喜班御前表演,吉祥班票房爆炸,皆大歡喜,皆大歡喜。 攝政王為了延安府的瘟疫一事成宿成宿睡不著,忽然有一天,在寒冷的清晨聽見驛官一路的呼喝:延安府大安,天下大安。 研武堂驛馬送來白巡撫的奏章,白巡撫詳細奏報關于延安府抗疫的一切內容,包括隔離病人,焚燒尸體,堅持戴口罩,撲殺焚燒鼠類。疫情已經完全被控制住,有人康復。 王修一看隔離病人焚燒尸體一驚:“這個白巡撫,好大的膽子?!?/br> 李奉恕用手指敲桌面,參白敬戕民以逞的折子恐怕就在路上了。 王修輕聲道:“我怎么……想起張巡來了呢?!?/br> 困守孤城,傾全力阻擋敵軍南下,可是……吃人。 國義人倫,功過是非,口誅筆伐也快一千年了。 白敬在疫中力排眾議,亦是困守孤城。延安府硬是扛下了大疫,沒讓疫情擴散。只是,用的是如此慘絕人寰歹毒暴戾的法子。 “他能做到如此,是因為他一開始就沒打算讓疫情從延安府出來?!崩罘钏÷曇羝届o,卻讓王修有點不寒而栗。白敬是研武堂將軍里看上去最文弱的,而且實際上白敬是正經文官出身,卻也是將軍里最兇狠果斷的。 若非如此,何以只他能抓住高若峰。 “怪不得都叫他修羅?!?/br> 非人非神非鬼,亦人亦神亦鬼。大狠絕,也是大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