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節
魏姑娘站在街上,失聲痛哭。 死士隊開始在街上灑藥粉,家家點燃艾葉。裊裊燃起的艾煙向蒼天乞求,求天地正氣驅除邪祟,求天地保佑延安府挺過這一關。 針線場已經裝好的藥包分發下去,每戶五服,日日煎水飲用。吳大夫日漸蒼老,除了在白棺材里診治病人,還要求秦兵們大聲喊瘟疫傳染,一人得病,會禍及全家。得疫之人為家人著想,趕緊來看病。 白敬劇烈地喘息。他以前身體也不好,虛弱成了習慣,并沒有在意,自己感覺有些高熱才反應過來。他心里發涼,魏知府過來扶他,被他一把推開。魏知府踉蹌一下,突然明白,全身顫抖。 白敬扶著墻,沒摘口罩,藥香涌進鼻腔,眼前真真發黑。 魏知府哽咽:“白巡撫……” 白敬扶著墻,直立起來,對魏知府一揖,對身后跟著他的秦兵一揖:“白敬對不住諸位,可能……魏知府,再往下,要靠你了?!?/br> 一個士兵想去扶白敬,被白敬喝止:“別過來!” 魏知府涕淚縱橫:“白巡撫怎么會,怎么會?” 巡街的士兵大聲道:“是不是那個老太太,把白巡撫的面罩給抓下來了!對著白巡撫又哭又鬧的!” 白敬劇烈喘息,魏知府看他羸弱的身影,心如刀割。白巡撫平時就病懨懨的,這一下有異樣,誰都沒看出來!白敬道:“你們接著喊!得疫者要求找吳大夫!白巡撫已經過去了!” 魏知府上前兩步,白敬手一抬:“諸位……別過?!?/br> 秦兵們對白敬一抱拳,帶著哭音大聲吶喊,得疫者去找吳大夫,白巡撫已經過去了。 白巡撫都去吳大夫那里了! 舊官衙中郎中陸續倒下,吳大夫獨力難支。他一輩子跟瘟疫斗,早做好了染疫而死的準備,偏偏……這巨大的白棺材,就剩他了。 魏姑娘來送口罩和白袍,遠遠看到吳大夫在下風向佝僂著自己燒廢棄的衣物口罩。她低聲道:“吳大夫,沒有人了嗎?” 吳大夫顫巍巍地搖搖頭。年輕力壯的倒是都先他而去,他寧可……換他們回來。 魏姑娘剛離開,白巡撫踉蹌著過來。 吳大夫一愣:“白巡撫……” 白敬站在吳大夫面前,直挺挺往前一倒。吳大夫嚇壞了,解開他的面罩試頸上脈搏,再試手腕脈搏。白敬高燒,卻沒有起結節。 吳大夫心里一沉:到底是不是疫?到底是不是疫? 魏姑娘送了口罩回家,碰上鄒鐘轅灑藥粉。魏姑娘很平靜:“好在遇上你。你以后每天把布匹跟藥材裝在筐中,沿街擺放。左右就那幾條街,你知道。下午擺了,第二天早上去收口罩和白袍?!?/br> 鄒鐘轅心中發寒:“你要做什么?” 魏姑娘沉默一下,對鄒鐘轅道:“你見到我爹,轉告他,做女兒的給他磕頭了?!?/br> 鄒鐘轅伸手攥住魏姑娘的手腕,魏姑娘覺得他在抖:“你想干什么?” “舊官衙里缺人手,我去幫忙?!?/br> 街上藥粉和艾煙的味道直沖鄒鐘轅的喉嚨,他在面罩后面的表情,魏姑娘看不到。 “多謝鄒守備?!?/br> 魏姑娘掙開他的手:“外面已經沒有我能幫忙的了。除了縫衣服,我不會別的?!?/br> 鄒鐘轅站在街上,看魏姑娘越走越遠。 她不知道他在面罩后面熱淚長流。 白敬高燒不退,手里攥著一只紅色的同心結,紅得像心頭血。吳大夫解開他眼上的黑紗,觀察他的眼睛。白敬在劇烈的天光中微微睜開眼,迷茫中看到漫天滿地桃花雪,不遠處站著個人,手里拎著槍,槍尖上挑著長長的黑紗,隨風飛飛揚揚,蹭著那人的臉。 “你……放肆……” 白巡撫陷入寧靜的黑暗。 研武堂上報,賑濟已經運到,用攻城投石車投進城中。所有士兵皆戴面罩,并未接近延安府。 榆林總兵王湛慶負責此事,快而麻利地運送糧草藥材,絕無半分拖沓。 十年前的大疫他仍然記得,榆林被波及最狠,軍隊幾乎亡盡。若那次韃靼大軍南下,大晏極有可能不存。正逢薩爾滸之戰,大晏女真和韃靼的注意力都在薩爾滸。幸亦不幸,戰事沒來,賑濟也顧不上。 大晏賭國運,賭輸了。 西北荒地上狼藉的尸體仰臉看著天,天……沉默。 榆林總兵攥著一把血淚。興亡百姓苦,西北百姓尤其苦。天災兵禍在這片土地上輪番碾壓,看不到盡頭。人命如草芥,死得一樣輕易,卻也活得一樣頑強。來年一開春,田里的麥苗青青,還能看得見勞作耕地的人。生生不息,綿綿不絕。 延安府一力扛下瘟疫,關閉城門,困守孤城,以一腔孤勇保西北軍鎮—— 天與大晏一白巡撫。 天與大晏一延安城。 延安府中終于有一信傳出,由榆林總兵上交研武堂,總結只有兩個字:殺鼠。 西北軍鎮陸續回報,并未發現疙瘩瘟。疙瘩瘟一向由一地迅速闊向周邊,累及大半河山。延安府關閉城門,疙瘩瘟并未傳出。 攝政王下令,西北各地管制軍民。軍不可擅離職守,民不可妄離原籍。全國上下所有州府,撲殺鼠類,打死焚燒,不得有誤。 以往農人嫌棄碩鼠,只是覺得老鼠糟踐糧食。延安府中傳出信,瘟疫,很有可能是從老鼠身上來的。大晏大部分進入農閑,全度開始殺老鼠。田間地頭悄悄地開始祭拜貓仙,因為,貓吃鼠,自然也殺瘟神。 傳到京城,變成貓有靈,可殺瘟。 皇帝陛下憂郁地抱著涂涂問:“涂涂,你吃老鼠嗎?” 涂涂特別驚恐地睜著圓眼睛看皇帝陛下,皇帝陛下摸摸它的小身子:“涂涂,你是貓仙嗎?” 太祖爺爺在糧倉外面看到大貓撕咬碩鼠,皇帝陛下恍惚地想,鎮國神獸……到底叫什么來著? 王修急匆匆進南司房?;实郾菹驴匆娡跣?,連忙問:“王都事,白巡撫傳信出來了么?他還好么?” 皇帝陛下欽賜的第一把鎮寇斬馬劍,第一位金章紫綬,他記得白巡撫那左藍右碧琉璃一樣美麗的雙眸。 王修嘆氣:“沒有,延安府只說要殺鼠焚燒,并未再傳出其他。白巡撫……應該是無礙的。您是大晏的帝王,帝王欽賜鎮寇斬馬劍,自然大殺四方,辟邪除惡,所向無敵?!?/br> 王修看到小小的涂涂,他心里一動,輕聲問:“涂涂前段時間……出去玩兒了啊?!?/br> 皇帝陛下好像很迷茫:“不對啊,涂涂一直在我身邊啊。我還抱去魯王府了呢?!?/br> 涂涂平和安寧的圓眼睛認真地看王修,輕輕喵一聲。 王修輕輕回答:“是呀,臣糊涂了。陛下在,大晏國祚在,涂涂當然也在?!?/br> 山東開始殺鼠,出動軍隊。貓仙殺瘟的流言也到了山東,月圓時祭拜貓仙,鼠害不侵。 可是,宗政鳶突然發現小白不吃不喝,小身子guntang。貍花兒繞著小白舔,急得哀哀叫。 宗政鳶急瘋了:“小白,小白,小白?” 小白睜開左藍右碧的眼睛,軟軟地一叫。 咩呀。 像是……訣別。 第182章 宗政鳶主持農事, 又給延安府湊糧湊藥材, 湊齊了命人押去給研武堂來的押糧官。各省都在湊,能湊多少湊多少,湊出來就往延安府運。湊完糧食要全省撲殺鼠類,出動軍隊,戴著口罩著重在糧倉附近圍剿老鼠, 連窩端, 一律焚燒。萊州小鹿大夫上書關于山東防疫章程, 宗政鳶派人去萊州接小鹿大夫。 這幾日宗政鳶日夜不休, 白天忙公務, 晚上回家看著小白,面上也血色盡褪。他屬下從來只見神采奕奕昭毅將軍,哪里見過宗政鳶這個樣子,見到都嚇一跳。宗政鳶積威甚重, 眼睛一瞪,所有人喘氣兒都得斟酌, 所以沒人敢提。 一個跟在宗政鳶身邊多年的參將匯報滅鼠事宜:“總督, 這幾年的老鼠真是眼見著多起來,滿城跑。老鼠一多,疫情也增多。糧倉附近的老鼠一窩一窩的,看著都惡心。京城傳出來的鼠為瘟神疫使, 有些道理?!?/br> 尸體多, 當然老鼠多。宗政鳶捏鼻梁,這個神神叨叨的從北京城傳出來的故事一聽就是王修的手筆。跟百姓解釋“病芽”“癘氣”, 大多數人沒興趣,記不住,聽不懂。干脆就這么說,鼠類為瘟神疫使,專門攜帶瘟疫在人間播撒,唯一的方法就是見之打死焚燒,瘟神怕火。王修手底下統領一京城的地痞流氓,傳個閑話速度比研武堂驛馬都快,幾晝夜就出了京城,直奔大江南北。怪力亂神故事經他們繪聲繪色一講,一遍一遍潤色,大家更入耳。 最近老鼠是太多了,小白在帥府居然都能抓耗子,自己還沒個耗子大…… 一想到小白,宗政鳶心頭一痛。小家伙不吃不喝,高熱不退,奄奄一息。養貓的小廝手足無措,他養過許多貓,一旦貓開始高熱,就,沒救了。 宗政鳶親自把水煮雞rou剁成極細rou糜,用小勺仔細地喂小白。喂雞rou糜,喂白水。小白極度虛弱,小貍花兒舔它都不應。 養貓小廝想把小貍花兒抱走,小貍花兒慌慌張張地趴著,哀求宗政鳶一樣睜大水潤潤的圓眼睛,它可以保持安靜,別趕它走。宗政鳶摸摸小貍花兒:“我知道你擔心它。你恨不得替它……” 小貍花兒輕輕咪一聲。 小白被灌了食物和水,宗政鳶換了小白身下的小被子。小白最愛干凈,每天都仔仔細細舔毛毛,一絲差錯都不出,儀態必須端端正正的。 “小白?!弊谡S輕輕地撫摸小身子一起一伏竭盡全力喘息的小貓咪。 “小白?!?/br> 宗政鳶低聲叫。 “小白,你……怎么了啊……” 宗政鳶實在太累,看著小白,撐著臉,迷迷糊糊睡著了。他好像做了個夢,他知道自己在做夢,因為,他看見伯雅站在漫天桃花雪中,對自己笑。 伯雅嗔道,你放肆…… 宗政鳶一點頭,清醒過來,哪兒有什么桃花雪,也沒有笑著的伯雅,只有拼命掙扎要活著的小白。 我宗政鳶,總不能連只貓咪都留不住吧! 貍花兒被宗政鳶痛苦又磅礴的氣勢驚醒,怯怯地瞪著圓眼睛縮在角落里。宗政鳶用胳膊撐著頭,他身側的墻上映著燭火里的影子,仿佛一只暴怒的野獸,蜷起脊背,蓄勢待發,將要搏出命中的最后一擊。 貍花兒仰著小臉兒看宗政鳶。 這傻大個對著小白,淚雨滂沱。 白敬沉在深淵中,起起伏伏。他太累了,進入了長長的安眠,便不愿再醒來。 小白。 他聽見有人叫他。 小白。 有人在深淵的上方喊他,聲音里帶著絕望和留戀。 小白,你怎么了??? 白敬緩緩睜開眼睛。左藍右碧漂亮的眼睛,在幽微的晨光中盈盈而動。鄒鐘轅的聲音:“白巡撫醒了!” 白敬一動手指,同心結還掛在手指上,誰都拿不走??谥懈傻梅貉任?,指望不上鄒鐘轅,一個女聲由遠及近:“白巡撫,來喝點水。鄒守備,麻煩您去叫我爹?!?/br> 鄒鐘轅轉身出門。 白敬口中如逢甘霖。他喝了幾口水,才想起來,自己不是染疫了?怎么周圍有人?白敬想把這些不知死活的人趕出去,魏姑娘放下碗,出門去叫吳大夫。 吳大夫進門之前脫了袍子口罩扔進火爐燒毀,凈手凈面,才背著藥箱顫巍巍進來。白敬思緒無法集中,神情渙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