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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攝政王在線閱讀 - 第68節

第68節

    張敏的意思周烈懂,攝政王令可以改,他周烈一個外地軍官把勛戚們得罪狠了,可抹不掉。他對張敏笑一笑:“死國事,死戰陣,死王令,這是我說給自己聽的?!?/br>
    “周將軍?!崩钣乖诩Z倉里總算爬夠了,神情總算有些滿意,“咱們去下一站?!?/br>
    周烈揉揉太陽xue,他想得到朝臣如何參他,原來以為都察院的鬼見愁就是來磋磨他的,沒想到……也算磋磨吧,四天跑了五個地方,周烈以前巡視九邊都沒這么疲累過。

    李御使當仁不讓,騎著毛驢在前面噶噔著走了。

    下一站是京郊牧馬場。周烈暗暗一嘆。

    金兵圍城之前沖破的最后一道防線。

    那時,牧馬場無一駐軍,無一馬匹。

    那時正在下雪,現在……驕陽似火。周烈揩揩汗,鄒鐘轅低聲問他:“總督,要不要歇會兒?!?/br>
    周烈嘆氣:“歇什么?咱們還不如一個老頭子?毛驢走遠了,追吧?!?/br>
    京郊牧馬場曾經隸屬太仆寺,圍京之變之后攝政王下令改隸京營,周烈全權督掌馬政,不可稍有差池。原本無一馬匹,周烈接管之后嚴格按照太祖的規定,孳牧授種之馬,十匹為一群,牡者二,牝者八。李御使到牧馬場時,只見一片闊野,馬匹奔騰廝鬧。牧馬場新任監正是個韃官,只有漢名,仁善。仁善挽著袖子系著圍裙滿臉汗出來迎接周烈:“總督您來了?!?/br>
    李御使少見群馬奔騰,倒是激動了:“壯哉,皆是寶馬,肥逸健壯,氣勢如龍似虎,不愁上陣應敵廝殺?!?/br>
    仁善看他一眼,干巴巴道:“這些馬這么激動是因為它們正在交配期?!?/br>
    李御使清清嗓子,完全沒有不好意思:“術業有專攻,慚愧?!?/br>
    周烈道:“馬群交配如何?按照計劃來的么?”

    仁善用胳膊蹭蹭鼻子:“都是難得的良種溫血戰馬,卑職一直很謹慎,差不多快要完成?!?/br>
    李御使發表意見:“當年太祖定天下全靠騎兵,馬政乃重中之重,監正切不可疏忽?!?/br>
    仁善低頭看這干巴瘦的老頭,誰???他一天都在牧場盯著馬匹交配,都察院要來考察的通報他沒接到。李御使也不介意,只是和顏悅色地問仁善各種有關馬群的問題。仁善看周烈好像也不反對自己回答,所以就有一說一。

    戰馬太矮小了不行,容易失控。太高大也不行,那是挽具馬,太笨,拉東西還湊合跑不快。中等身材上戰場最適宜,這種馬容易馴養且在戰場上不容易被火炮嚇到。周總督把所有侵地占田的勛戚貴族私養的名貴馬都刮來,挨個檢查否適宜配種馴養。目前馬匹數量遠遠不夠,才哪到哪,太祖時京郊牧馬場萬馬奔騰是常態,現在這才恢復不到十分之一。

    李御使連連感嘆:“養馬也有如此大學問。太祖定江山時北上打山東,首先要的就是山東益都馬場,由此可見孳牧之重要,年輕人萬萬不可松懈?!?/br>
    仁善抽抽鼻子,愣愣點頭:“哦,行啊?!?/br>
    周烈想笑,忍了。

    常朝,都察院左都御史李至和呈本:周烈領京畿戍衛,并無大過錯。

    曾森跟皇帝陛下講,自己的父親想看看上朝是什么樣,能不能跟著上一回朝。這也不是什么難事,皇帝陛下批準曾芝龍跟著上朝。曾芝龍上了一回朝,算是大開眼界,原來跟他們海盜集會差得不太遠,就吵唄。

    左都御史李至和干巴瘦的,看著就不是什么好相與的,卻呈本說周烈并無大過錯,整個朝堂瞬間寂靜,攝政王原本在捏鼻梁,都被他驚得舉著手忘了放下。為了京畿驅趕皇莊的事兒攝政王自己都進太廟了,皇族恨不得發他回鳳陽蹲高墻,可想見周烈如何被參,居然得李至和一句“并無大錯”,真是,開天辟地了。

    曾芝龍站在最后面的門邊上,觀察皇極門里的群臣群像,覺得有趣?;实郾菹锣街蘲ou臉一聲不吭,攝政王好像一直頭痛,大臣們自己辯自己的,一個議題吵一會兒。大晏的大臣們也是真敢說,非常的直言不諱,意見永遠不合。曾芝龍的官話有很大進步,但是架不住有些大臣說話有口音,他就聽不懂了。何首輔大多數時候看靴子尖,內閣學士們有的伶牙俐齒有的說話結巴,常朝跟過節一樣熱鬧。

    曾芝龍卻有種很奇妙的感覺,好像大家都知道,這么吵也就是吵而已,吵完了該怎樣還是怎樣,大晏的骨骼與軌跡,已經存在了三百年,想改變,是很難的。比如說攝政王跟何首輔暗潮洶涌地斗,攝政王還輸了兩輪。何首輔……曾芝龍接著認真地觀察何首輔,畢竟自己是何首輔女婿寧一麟舉薦上京的。何首輔屬于畫上的那種氣質清雋的典型的讀書人,看上去斯文儒雅,深不可測。據說官場上讓人琢磨透了很危險。周烈是劉次輔舉薦上京的,一進京就喊九邊軍餉連年虧欠,攝政王當時想查都不知道怎么查。勉強用“外戚”陳駙馬查參與“開中法”的晉商,消息走路晉商一鬧,立刻也就停了。想調山西的官糧去陜西賑災,也沒成功。

    啊呀,自己難道也是何首輔一系的嗎?曾芝龍摸著下巴琢磨片刻,抬頭看著側坐在殿上攝政王英挺的輪廓,心里哈哈一笑:當然,不是咯!

    曾芝龍心思繞著紫禁城轉了許多圈,繞回來,議題又換成了西北白蓮教的問題。白蓮教壯大,不剿不行,怎么剿?誰帶兵誰運糧,一頓爭執,總能爭執出個統一意見,寫在邸報上下達最高指示。

    曾芝龍就笑了。他的笑聲在吵架聲中太突兀,大家轉頭看他,他狀若無覺?!昂Q笔莻€海盜,常年處于海上風暴中,真的是什么風浪都見過。曾芝龍踩著風口浪尖泰然自若:“攝政王,你們就這樣把作戰計劃吵出來,登出去嗎?”

    李奉恕前邊一直忍著拔腳就走的暴怒心情,一聽曾芝龍的笑聲,不知怎么也笑一聲:“放肆。你有高見?”

    曾芝龍一指自己:“我是個福建海防游擊,可是每次西北戰事我都能在邸報上看到運兵計劃。福建軍官能看到,西北本地的看不到?”

    攝政王放下袖子里藏著的薄荷油,心平氣和:“說你放肆,你倒大膽起來。大晏立朝以來,仗都是這么打的,基本都是大勝,于邸報有何關系?”

    曾芝龍環視一圈,微微一笑:“殿下,薩爾滸?!?/br>
    朝堂徹底寂靜。

    薩爾滸之戰,帝國最不能說的慘敗,女真立國之始。

    第97章

    一下朝,攝政王抱著皇帝陛下怒氣沖沖走去武英殿。攝政王腿長腳程快,柳隨堂領著宮侍在后面追?;实弁Ω吲d,感覺六叔真厲害,把人都甩那么遠,扒著攝政王肩膀往后看內侍宮女們小跑,覺得過癮,咯咯直樂。

    柳隨堂跟在攝政王身后小心翼翼:“殿下,曾芝龍的確是無狀,讓都察院的監察御史劾他殿前失儀發去有司問罪,您別動氣……”

    攝政王一下站定,柳隨堂欠缺跟著攝政王跑的經驗,差點撞殿下身上,嚇得彎腰:“殿下恕罪!”

    攝政王冷笑:“論殿前失儀,輪不到他。你去六部值房調出所有當年薩爾滸的案牘,尤其是兵部的架閣庫,調兵運糧詔令留存的底簿以及相應時間點的邸報全調進武英殿!把照磨管勾都叫來在武英殿候著,我有話要問!”

    柳隨堂一愣,薩爾滸的底簿老檔那可多了,對上攝政王巍然的眼神,柳隨堂心里一顫:“奴婢這就去辦?!?/br>
    攝政王抱著皇帝陛下走進武英殿,內侍們呼啦啦搬上方桌鋪上遼東與地圖,皇帝陛下一眼看見“薩爾滸”三個字。實在是很小的字體,很小的地方,在地圖上,就一個點。

    當年的大晏,折了五萬精銳進去。

    “還有馬?!被实郾菹抡f。

    攝政王抽一口氣,緩緩吐出來:“是的,陛下說得對。陛下知道損失多少匹戰馬嗎?”

    “爹爹以前經常說。十年前,三百將領五萬精銳,皆是大晏大好男兒。還有三萬戰馬重炮火銃無計。沈陽衛遼陽衛相繼失陷?!?/br>
    自那之后,大晏對遼東再無掌控之力。

    “陛下,就算都不提,恥辱還是恥辱。大晏的精銳被女真重創,我已經不敢想千百年后史書如何評論。然而知恥而后勇,辨癥而醫傷,是時候用金石治腐潰了?!?/br>
    帝王黃冊庫在文華殿文淵閣后面,錦衣衛指揮使司謙接到攝政王令,愣了半晌。

    黃冊庫,他都沒進過。黃冊庫的鑰匙只有一把,歷代錦衣衛指揮使貼身保管。他前任的指揮使被清算,死之前還珍而重之地先把鑰匙給他,叮囑萬萬不能丟。王都事溫和地看他:“司指揮?”

    司謙清清嗓子:“帝王黃冊,非持御制不可翻閱。既然攝政王有令,請王都事一人進去,不可有隨行,不可有夾帶,不可有抄錄。王都事上前一步,得罪?!?/br>
    司謙例行公事把王修從上到下拍一遍,防止王修帶火石筆墨進去。王修伸著胳膊等司謙檢查完畢,司謙打開黃冊庫:“黃冊庫內決不可燃燭,天黑之前請王都事務必出來?!?/br>
    王修點頭:“多謝司指揮?!?/br>
    王修進黃冊庫,映目一排排架閣,架閣中整齊碼著底簿案牘魚鱗冊,按照年號列得整整齊齊。這些架閣,就是曾經手握乾坤的天子們的一生了。

    王修問李奉恕要翻黃冊庫,李奉恕也就答應了。當時王修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想,現下一腳邁進黃冊庫,突然心里恍惚抖瑟一下。他遽然明白了司謙剛剛那個震驚的表情。他可能是第一個進入皇家最深最深的秘密的外人,李奉恕向他打開了煌煌大晏三百年的機要,李氏皇族于王修,再無保留。

    王修默默鞠了個躬。

    列祖列宗保佑大晏,保佑老李。

    他輕輕走動,生怕驚了棲息在陳舊老檔中的帝王之靈。走到成廟的架閣前,所有不可示人的秘密,都在這里。王修的手指慢慢地劃。成廟尚未登基時,那是在景廟延昌三年——

    西寧衛,烏力吉,長子,伊特格勒,漢名崇信,年十一,入京。

    柳隨堂親自跑出宮去六部值房調一應底簿,丈高的老檔人力無法,用大馬車拉進宮。兵部照磨與管勾正在收拾被王都事翻過的老檔,柳隨堂跺腳:“別管這個了,趕緊進宮候著!”

    兵部的照磨和管勾說白了就是管檔案文牘的不入流小吏,這輩子沒想過還能進宮“候著”。有個姓林的管勾一下子坐地上:“中官別嚇卑職,卑職并沒有犯事!”

    柳隨堂沒心情跟他打岔:“希望你們平時抄錄整理文牒都用了心,殿下要問你們薩爾滸,你們都給我打起精神,御前奏對不是兒戲,殿下問什么,你們就老老實實答什么!”

    林管勾一聽“薩爾滸”,恨不得不上昏倒,一聽“御前奏對”又嚇清醒,淚流滿面:“求祖宗保佑?!?/br>
    柳隨堂不太清楚宮外面把攝政王都傳成什么了,就差沒說這位爺愛好生吃人了。柳隨堂趕去罵搬老檔的小吏:“都是死人!麻利的!”

    大馬車轟隆隆往紫禁城趕,直奔武英殿,在武英殿下面卸下老檔,當值的金吾衛們負責把案牘往殿內搬。方桌沒意義,擺不下,攝政王就在正殿中央把檔案打開,一樣一樣按照日期擺。同一天的朝廷的廷議記錄,兵部下達的運兵方針,薩爾滸的作戰回報,女真人的應對。

    攝政王跪著一張一張看,一張一張擺,小皇帝坐在官帽椅上晃著小腳吃點心。

    “六叔,你在用金石治腐潰嗎?”

    “不,我是在辨癥問脈?!?/br>
    兵部下達的運兵方針登上邸報,送去薩爾滸,跑死馬的速度最快四天。女真人卻早就知道兵部下一步要做什么,反應相當迅速,幾乎稱得上“用兵如神”。

    有內鬼。攝政王再不通兵事,也看明白了,大晏內部有間諜。所有計劃登上邸報,女真人就知道了。

    小皇帝看不懂攝政王為什么冷汗滾滾,他不懂自己的帝國已經岌岌可危。曾芝龍的話反復在李奉恕耳邊轟鳴,福建軍官能看邸報,西北軍官能看邸報,天下誰不能看邸報!

    李奉恕氣得擂地板。金磚被他一錘,悶悶一響。

    “殿下得出什么結論?”曾芝龍站在武英殿門外,輕輕一笑。

    攝政王站在武英殿明間中,四周都是無盡的陳舊的紙張,無情地譏諷著動作緩慢吃力運轉著的老大帝國。

    一陣穿堂長風從曾芝龍背后撲進武英殿,紙張漫天飛舞,鋪天蓋地十年前死國事死戰陣的將士的血腥。曾芝龍天生一副多情的笑模樣,透過一張張記載陳舊血淚的老檔對著李奉恕笑。風不息,曾芝龍穿過翻飛的紙張,慢慢走向李奉恕。

    “殿下還想不想聽海盜的事情?聽聽海盜之間的拼殺,海上的綹子互相吞噬,毫無情面可講。叛徒可用,間諜可用。真投降也好,詐降也罷,強攻也行,智取也可,兵者詭道,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海盜頭子手底下的海盜卒子,聽話?!?/br>
    曾芝龍很認真地看李奉?。骸暗钕?,把不聽話的換掉,用聽話的,不就行了?”

    李奉恕低頭看他:“你……”

    風止,紙頁嘩啦嘩啦落一地,仿佛一場大雪。

    “殿下,太祖太宗建立內閣,不是為了跟他們分朝廷的。當初的內閣,可是‘不得專制,不得關白’啊?!?/br>
    小皇帝看曾森跟在曾芝龍后面也來了,非常愉快地沖曾森搖搖手,曾森貼邊兒溜進武英殿暖閣,小皇帝分他一半點心。

    曾芝龍明顯看見李奉恕的眸子縮了一下。

    “你……無法無天。

    曾芝龍又笑一聲:“殿下,沒人告訴你,‘攝政’的意思是攝行朝綱,總領政事么?!?/br>
    李奉恕對曾芝龍刮目相看,曾芝龍不是膽子大,他根本就是目空一切,所以他不害怕。

    “你敢把你在海上搶地盤吞綹子的經驗搬進紫禁城,就這么不怕死?”

    曾芝龍笑得前仰后合:“殿下,我要怕死,早就在海上喂鯊魚了?!酥ァ骶褪俏?,‘福建海防游擊’還是我。我有膽上京,就是想問問殿下,你要怎么辦?殺了十八芝的頭子,還是,啟用海防游擊?”

    曾芝龍逼近,李奉恕蹙眉,一抬眼看到王修站在武英殿槅扇外。王修聲音不高,但清圓堅亮:“用曾官人的話說,要問曾官人,你聽不聽話?”

    曾芝龍回頭看他,王修微笑:“曾官人話糙理不糙,所以先問你,你足夠聽話嗎?海防游擊聽話嗎?十八芝聽話嗎?”

    曾芝龍盯著王修,目光爍爍,淺淺歪頭,笑得起殺機:“這句話王都事終于問出來了,是不是?”

    王修抬腳邁進武英殿正堂明間,一腳踩在不知道什么戰報上:“十年之前的事,當然是恥辱,不過也提醒我們,切勿重蹈覆轍。無論是薩爾滸,還是東南倭變?!?/br>
    曾芝龍看李奉?。骸暗钕滦湃挝颐??王直一死,海盜橫生,神廟沿海十年不可收拾。曾芝龍一死更不可惜,十八芝重歸四分五裂,不過又是流寇海盜?!?/br>
    李奉恕表情淡淡:“我信任海防游擊,我信任帝國的海防水師?!?/br>
    曾芝龍一仰下巴:“如此,我自然就是海防游擊,我率領的自然就是海防水師?!彼鄄ㄞD到王修身上,又轉回來,“卑職想跟攝政王殿下討一句話,煩請殿下寫在我的手上?!?/br>
    李奉恕長長一嘆:“你想要什么話?”

    曾芝龍伸出左手:“寫在左手心上,左手離心最近。請殿下寫上:‘不負天子,不負君子’。卑職,就要這句話?!?/br>
    李奉恕平靜看曾芝龍,曾芝龍惑人卻澄澈的眼睛無畏地迎著他。攝政王拔腳走進暖閣,皇帝陛下正和曾森一起坐在官帽椅上嬉鬧,一看攝政王凝重進來,嚇得一愣。攝政王從來不管殿下儀態問題,他搦起毛筆,蘸足墨汁,在曾芝龍的手掌中寫下如劈如鑿八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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