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我我我沒……” 旭陽進屋,左右看看:“沒什么事就好?!?/br> 李在德看他轉身要出去,控制不住出聲:“唉!” 旭陽回身:“怎么了?” 李在德縮在床上干笑:“認識這么久了,咱倆沒好好聊聊……我知道你嫌我煩,一直都是我單方面哇啦哇啦講你吭不聲。明天我就登船了,就,聊聊唄?” 旭陽把油燈放回桌上:“不是?!?/br> 李在德盡量忽略隔壁的慘叫:“不是什么?” “我不是嫌你煩。我是,喜歡聽你講話?!?/br> 旭陽低頭,李在德仰頭。油燈火光蒙蒙,映在李在德眼睛里。 他應該……根本看不清我。旭陽突然很想彎腰湊上前,讓李在德好好看清明白:旭陽長這個樣子。李在德伸手拿起掛在胸前的放大鏡,很認真地瞄旭陽,旭陽準備彎腰的動作僵住。 “你不煩我,就太好了。我也知道我廢話多,我爹都不耐煩我天天說夢話?!?/br> “不是夢話?!睙艋饻厝?,軟軟地裹著李在德,又柔和,又剛強?!澳阏f過那些火器是我們當兵的命,這是真的。我常想如果火器更多,威力更大,傷亡是不是會下降。你還說你正在做一種銃,不需要臨時填火藥不需要打火石點火繩,如果所有火銃都換成這種,我們大晏的士兵所向披靡,那就太棒了。你不知道你會救多少人的命?!?/br> 李在德對旭陽眨眨眼睛,旭陽第一次一口氣跟他說這么多字。旭陽豁出去了。他伸出雙手,十分堅決地握住李在德的手,李在德手里的放大鏡一掉,眼前立刻混沌一片。 “我一直想說,你的手很漂亮,手指又細又長又白,即便現在這樣修火器搞得細傷鱗鱗,一樣好看。也許你握著大晏的未來,我們當兵的未來,我們都感謝你,我也……感謝你?!?/br> 李在德臉上guntang,暈起一層薄紅:“沒,沒……” “有,真的有。你修的大炮火銃全都能用,你已經在救人了,真的……我……” 我看見你冰天雪地鍥而不舍地護養大炮,我看見你日夜不休地校正火銃,我看見你手上被矬子小刀搞得斑斑血痕指甲被凍掉,我全看見了。 旭陽到底是,松開了李在德的雙手。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態度很不好,我道歉。你原諒我嗎?” 李在德臉更燙:“哪有,你沒有態度不好?!?/br> 旭陽笑一聲。他嗓子發緊,他盡量放平聲音:“明天你就要登船,這幾個月,謝謝你?!?/br> 李在德不得不動容,他用袖子一抹臉:“這幾個月,也謝謝你?!彼麖陌T癟的包袱里拿出一把沉重的銃,表情十分不好意思:“賣相不好,這就是我說的那種后裝火藥不用火繩的銃,是我自己研究的原型之一。還有很大瑕疵,另一把原型炸膛了,所以可能用起來不算安全。我已經找到關鍵所在,我保證它會更好用的。這一把送給你,可能不好用,你留個紀念,它叫德銃?!?/br> 旭陽盯著那把銃,燈火在他眼睛里深沉輝映。 書呆子,你知不知道,送給我火銃是什么意思啊…… 你不知道的。 旭陽在一瞬間決定收下它,承認它,保護它。他緩緩伸出手,果決地攥住銃托:“謝謝。我收下了?!?/br> 李在德高興起來。他的喜怒都在心里,也在臉上。隔壁的慘叫又起,李在德忍不住哆嗦。旭陽低聲安慰他:“別害怕他們。他們只是受傷了,受傷就會疼。你只要記得,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減少這些痛苦,你能避免今后的人受苦,你在救未來的那些人。所有人的人,都感激你?!?/br> 李在德卻實打實地感激旭陽:“我我很慚愧,其實我不是害怕傷兵,我只是……看到他們痛苦,我也好像跟著很痛……” 旭陽伸手想摸李在德的臉,手在半空中改了路線,輕輕一拍他的肩:“那更好。那是善良?!?/br> 旭陽笑一笑:“睡吧,明天早起登船。油燈我留在這里,就點著吧?!?/br> 李在德心里一動:“送我們上船,你去哪兒?” 旭陽似乎明白了:“我直接回廣寧衛。不過我會留意鄔將軍的消息,他會康復的?!?/br> 李在德一怔,只好回答:“那,麻煩你了……” 旭陽又想起什么,不太抱希望地問:“我第一天接到軍令,就是保護皇族。你是皇族的吧?!?/br> 李在德嚴肅:“雖然看起來不像,的確是?!?/br> “京城皇族里,有沒有個‘魯山君’?” 李在德仔細想:“不像封號,也不是謚號,不過京城皇族沒一萬也八千,你如果找他,我一定幫你?!?/br> 旭陽自嘲笑笑:“我隨便問問。我有個哥哥,少年時代就被帶走了。我父母直到過世都沒吐露過什么,我只知道我哥被帶到北京了。這么多年,我也沒找到他,打聽到一個‘魯山君’,往下再也找不到了。算了,平白給你找麻煩。睡吧?!?/br> 李在德暗暗下決心,一定要幫旭陽的忙。 旭陽一推門,終于走出溫柔氣息的房間。 第二天蜈蚣船停在大連衛港口。李在德仰頭看這龐然大物的多桅多槳船,心生敬畏。工部巡檢隊跟著大連衛水師登船,李在德等了半天沒等到旭陽,急得到處找。水師把總下船來催促:“李巡檢,快點吧,揚帆時刻也是軍機,不能耽擱?!?/br> 李在德用放大鏡照人群,烏泱烏泱的民夫軍隊士兵輜重糧草,穿梭不息的人流就是沒有熟悉的身影。旭陽的任務就是送巡檢隊登船。巡檢隊既然登船,他就完成任務了。 李在德閉上眼,狠狠吐一口氣,再睜開眼。在遼東幾個月,受益匪淺,所獲良多。他對著一個方向長長一揖。多謝照顧,定不負將士們所托,孜孜奉國,研究火器,絕不敢松懈。 ……還有,鄔雙樨,你要給我好起來。 旭陽站在暗處,看李在德長長一揖完畢,跟著水師把總登船。舢板離開蜈蚣船,船鼓齊響,沉重的鼓音中船帆一放,蜈蚣船離開大連衛海港。 晴天碧空,船帆遠去,旭陽一直凝望那個方向。 再見。 第75章 參將進來回稟:“督師,水師離開大連衛了?!?/br> 陽督師捏鼻梁:“知道了?!?/br> 攝政王讓蜈蚣船以及水師撤離大連衛,直接去山東,陽督師不得不揣測。 攝政王不滿關寧軍。一年將近五百萬兩白銀喂出來的結果是女真人南下圍京無一人提前知曉,攝政王沒有當場發作出來,陽督師心里就是惴惴的。景廟那性子直接打直接罵,打罵完了一口氣出去了事情的嚴重性能下去七八分。攝政王這種不直接發火的效果在后面,恐怕還愈演愈烈。關寧軍從督師開始換,把自己派遣來遼東,接下來,看著吧,舊嫡系絕對全完了。陽繼祖統領關寧軍以來攝政王授意他低調查賬,查得他頭痛。其中水師最花錢,賬目最亂,對付女真人看上最沒用。攝政王干脆以養護的名義分水師去山東,以后水師靠山東養著,宗政鳶那個性子,帳想爛估計也爛不了——保不齊把水師分給山東就是這小子的意思。也好也好,自己擋不住女真人了也不必害怕女真人渡海。陽督師長長一嘆。 攝政王,到底是李家人。 大朝會上空,回蕩著攝政王冷靜低沉的聲音。很多朝臣是第一次這么清楚地聽到攝政王的嗓音,他們一直以為攝政王是個啞巴。自去年十月攝政,這位王說過的字屈指可數。 這位王的聲音在寂靜的大朝會上巡視,隱隱有回音。帝國皇城遠遠近近輝煌的建筑沉默見證。 “諸位卿,跟孤罷朝半個月,現在終于都來齊了。來齊了好,咱們也該聊聊了。雖然晚了幾個月,孤亦該跟諸位朝廷肱骨開誠布公。孤姓李名奉恕,開國太祖第八代子孫,景廟第六子,成廟之弟,領魯地為王。奉大行皇帝遺詔自封地進京輔佐幼主,總領朝綱,攝行政事。孤即是,攝政王。 諸位卿跟孤罷朝,孤知道為什么,孤要跟土默特開互市。何首輔跟孤提過,為什么內閣堅決不能同意?因為九十年前,‘庚戌之變’。九十年前,土默特部殺到京城下面要求開貢市,最后朝廷硬扛著就是沒答應。諸位聽著耳熟不耳熟,孤耳熟,就在今年開年,發生了一模一樣的事情,女真人把北京城給圍了!” 攝政王語調平穩,卻是無聲處的驚雷凌空一炸,垂首的朝臣皇族們齊齊一抖。 “朝廷有骨氣,給土默特圍了,不答應貢市。給女真人圍了,朝廷還有骨氣,還不答應貢市。孤卻想問,這么有骨氣,怎么接二連三給人圍京城!哪位肱骨告訴孤,帝國的都城,是哪個蠻族想來圍,就來圍的么!” 火紅底金線繡的晏字大旗獵獵,仿佛鞭子,噼啪抽著肱骨們頭上的風。 “既然何首輔提了庚戌之變,孤就翻翻起居注。世宗時土默特圍京,世宗問策,無一人回答。巧了,女真人圍京,孤也問策,也無一人回答!現在哪位臣工告訴孤,蒙古多少部落,跟大晏接壤的有幾個,大晏和蒙古之間的防線有多長,宣大一線之間有多遠,布兵有多少,具體數字,哪位卿告訴孤,就現在!” 何首輔輕輕一嘆,張張嘴,究竟忍下去了。因為,他沒看見周烈和宗政鳶。這點微小的認知讓他寒毛直豎。何畹歷經三朝憑的不是運氣,他的牙齒開始打顫。李奉恕是個異數,不知好壞的異數?;蛟S大晏中興,或許,大晏覆滅。覆滅之前,這位王絕對拉著所有人給帝國王朝陪葬。 “孤一提貢市,卿們就提祖訓尊嚴。孤如今想聽點實際的,比如,女真人當初怎么過的密云?女真人撤兵,孤是說過責令嚴查。嚴查來嚴查去,結果是什么?!?/br> 攝政王站在高階之上,赫赫的王者威嚴如懸瀑沖刷而下,壓得人抬不起頭。他仰頭大笑:“守墻子嶺的總兵吳國俊和總督薊遼的兵部右侍郎吳阿衡在給監視內監鄧希詔慶賀生日,喝酒全都喝大了,連兵防警戒也無。逃命時往密云跑,一路把虜軍給帶過去了?!?/br> 攝政王的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帶得坐在龍椅上的皇帝陛下也開始笑,幼兒的笑聲格外脆,被成年男人渾厚的笑聲裹著,詭異得毛骨悚然。 “今天是難得恢復大朝會的第一天,諸位卿不愿意討論貢市,那就討論點別的。吳國俊,吳阿衡,鄧希詔,這三個人是死無對證了。沒關系,他們的提名,保舉,考評,都是誰,站出來?!?/br> 攝政王深沉平穩的嗓音是獸王巡視領地時飄著血腥的咆哮。高高在上的王者異常柔和地說: “自己站出來?!?/br> 王修在家里算山東送來的賬簿,頭痛道:“你是真能花啊?!?/br> 宗政鳶百無聊賴地在一旁剝花生吃:“殿下都不管我?!?/br> “那是因為他從來不cao心錢的問題!”王修豎著眉毛罵,“他是個死心眼,不忍心盤剝莊戶,在山東時又誰都不搭理,我攢這么幾年的錢容易么,你個敗家玩意兒!” 宗政鳶腮幫子上還沾著花生衣:“周烈訓練京營不要錢?他沒花?你不罵他就罵我?姓王的你只問新人笑不問舊人哭啊你!” 王修更怒:“滾蛋!” “不滾?!?/br> 宗政鳶撲撲衣襟上的花生碎殼,隨便拈起桌子上的奏折信件看:“這封信是鹿鳴寫來的。是不是就是那個小大夫?他可真大膽,也真聰明,寫信跟你要錢?!?/br> 王修翻翻眼睛。 小鹿大夫脈案寫多了文筆不咋地,貴在簡潔明了起因經過請求寫得一清二楚:他在萊州葡萄牙教官隊駐地搞了個醫藥院,錢實在不夠,沒人支持,傷病人卻越來越多。多數是孔有德犯上作亂時的嫡系部隊??子械伦约号芰?,把部隊剩在山東。本來管不管傷兵就是看主帥是否恩義愿不愿意花錢,比如輕兵營的黃衣軍們受傷就會得到很好的照顧。主帥是個造反的,還跑了,全都自生自滅吧。小鹿大夫是個醫生,絕對不能看著不管。最后小鹿大夫還試圖煽情一把,說這些人只是被孔有德蒙蔽,依舊是攝政王的子民士卒,治好他們會死心塌地誓死效命,不過好像沒成功。宗政鳶看得笑了。那只身體里蘊含著強悍生命力的小兔子仿佛就在他眼前跳:人命大過天!要救!要救!就要救! “這小兔子還是不行,該寫信給我的?!弊谡S把信一折,自己揣著了,“錢我幫他想辦法?!?/br> 王修奮筆疾書,拿著老李的錢當好人去吧你。 “嚯你模仿殿下的字跡越來越爐火純青了。這本怎么是殿下自己批的?陸相晟?”宗政鳶感到危機,“殿下進京以來,多了個周烈就算了,這陸相晟是怎么回事?” “去去去!” 宗政鳶表情嚴肅起來,仔細閱讀。陸相晟字跡挺拔剛強,有氣有節。他在上報右玉興建問題,第一批第二批河北招募的壯丁已經到達右玉,人數足夠組軍,他奏請攝政王命名為“天雄軍”。 王修冷笑:“知道為什么叫‘天雄軍’么?” 宗政鳶感嘆:“這名起得大,跟占山為王似的?!?/br> “從你個二桿子嘴里聽不到好話?!蓖跣迯氐撞淮罾碜谡S。他現在心里擔憂皇城里的大朝會,今天老李不讓他當值,他心里就有數了。老李要發作了。 李奉恕是個不發作則已一發作就天塌地陷的性子,他自己也知道,只是不愿意讓王修看到。王修感嘆,李奉恕能忍到現在,也著實不容易。他劈手奪過宗政鳶手里陸相晟的奏折,細細觀賞李奉恕殺氣騰騰的字跡。字如其人,成廟的字孤傲凌厲但沒殺氣。攝政王被迫學成廟的字,也是孤傲凌厲的,就是多了九分殺機。 陸相晟的奏章的確是攝政王親自批,因為陸知府只說大實話。陸知府跟他自己舅舅寫信嘲諷朝臣都是鳥,“喙長爪短”,這信被攝政王看到,笑了半天。陸相晟有野心,還不小。李奉恕太喜歡野心和能力匹配的人了,周烈是,宗政鳶是,陸相晟當然也是。野心勃勃的年輕人,眼睛都是亮的。 “陸知府估計要在右玉不走了。他要實踐自己耕戰屯兵的理論?!?/br> 被攝政王一語中的,陸相晟真的請求組建“天雄軍”。李奉恕笑著問王修:“考考你,他為什么要叫這個名字?” 王修忽然心肝一顫:“這次招募的壯丁都是河北人,互為親族,陸知府認為這樣有利于統一令行禁止提高戰斗力。河北……唐時河北道鎮守,天雄節度使?” 攝政王還是笑:“估計就是這個原因。這一個兩個的,比我這個當攝政王的都有野心。秦時輕兵營,唐時天雄軍,這是在鞭策我了。下一步再來個誰,是不是干脆就把‘秦軍’給我搞出來了?” 攝政王只是隨口開了個玩笑,只是沒想到,秦軍,最后真的來了。 第76章 攝政王的儀仗離開皇極門,浩浩蕩蕩開往錦衣衛。車馬和戍衛跑步的聲音碾壓地面,隆隆作響。 攝政王下車,錦衣衛指揮使司謙立在車邊隨侍。攝政王看他一眼,最近他干得做事不錯。原以為錦衣衛被毀得七七八八,司謙竟然一力恢復了錦衣衛的能力……或許他可以重現錦衣衛鼎盛的輝煌。司謙站得筆直,只是垂首,看攝政王大披風的衣角一甩:“殿下,這邊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