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旭陽眨眨眼,只能看向別處。 邸報上說山東內亂平定,遼東援軍撤返。旭陽有些高興,李在德還是修大炮,他不停地修大炮。每一架被拉出去又拉回來的,他仔仔細細地檢修擦拭上油,兩只手凍傷劃傷,在寒風中停止不住地抖。 旭陽去幫他。兩個人都沒說什么話,工具撞在金屬上輕微地響,遠處卻是大部隊從大連衛撤回兵寨隆隆的聲音。 一共去了五個游擊將軍,只回來四個。 旭陽終于打聽到第三個率軍回來的游擊將軍是誰。他跟游擊將軍說不上話,跟親兵搭上還算容易。那親兵認識鄔游擊:“鄔游擊是先鋒,強行登港的那一批。從船上登陸哪有那么容易,登州港口的血漬這幾年刷不干凈了?!?/br> 書呆子會難過。旭陽心里寒涼徹骨,書呆子會非常難過。那個親兵低聲道:“咱家游擊撤回來,所有部隊就都回來了。只不過……后面跟著傷兵。這次陽督師恩義,特意叮囑過不許隨意丟棄傷兵,那要不……是不是還在大連衛?” 旭陽忽然抓住一線希望,去大連衛? 李在德沒日沒夜地修援軍帶回來的火器,后來所有工部巡檢都來幫忙。李巡檢仿佛是被執念吊著一口氣,半只腳踩進地獄。二十多個人齊心合力,全力以赴地幫李在德完成沉痛的苦修。修完最后一支部隊帶回來的火器,李在德兩只手血痕淋漓,觸目驚心。 李在德一扔工具,抬頭對旭陽道:“我修完了所有的火器。我要去大連衛?!?/br> 旭陽心里又酸又痛:“并不是我能決定的……” 李在德垂著兩只慘不忍睹的手求見陽繼祖。目的很簡單,他要去大連衛。陽繼祖避而不見。李在德是皇族,有個閃失怎么跟攝政王交代?李在德站在陽繼祖幕府前等著陽繼祖見他。一個參將出來呵斥旭陽:“你怎么讓他過來的!” 旭陽架著李在德:“先回營地,先回去?!?/br> 李在德眼睛發直地重復:“我修好火器了。我要去大連衛?!?/br> 旭陽不敢用強的:“能動彈的傷兵也在陸續往回走,他可能過兩天就回來了?!?/br> 李在德太久沒睡覺,眼睛渙散地看一眼天,昏了過去。 過了幾天,真的有傷兵陸續回兵寨。旭陽跳上每一輛馬車檢查,多數是自己還能走路的。李在德扶著馬車仰頭等旭陽,乞求的眼神旭陽不敢看。 沒有,沒有,還是沒有。 旭陽在最后一輛四輪馬車前一咬牙,跳上去,掀開門簾往里一看,瞬間一驚:鄔雙樨! 鄔雙樨是趴著的,聽見聲音,緩緩睜眼,對旭陽微微一笑。旭陽說不出話,立刻跳下車,托著李在德幫他手忙腳亂爬上大馬車。李在德被旭陽搞得懵了,連滾帶爬上了馬車,正對上那人的眼睛。 李在德看什么都看不清楚。 除了鄔雙樨。 鄔雙樨正在高燒,臉上別說血色,連rou色都沒有。嘴唇發灰起皮,面色衰敗。李在德愣愣地跪坐在他面前,眼淚嘩嘩往下淌。 鄔雙樨緩慢地吐出一口guntang的氣息,聲音嘶啞接近于無:“傻狍子?!?/br> 李在德用袖子抹臉:“……嗯?!?/br> 鄔雙樨想抬手給他擦擦淚,也辦不到:“背上中一箭,還好……大連衛發陣亡名單發錯了,把我寫上了。誰知道我命不該絕就沒死呢……” 旭陽上車:“先下馬車再說話?!彼屠钤诘孪朕k法把鄔雙樨拖到馬車邊,盡量平穩地讓鄔雙樨下來。鄔雙樨咬著牙不吭聲,額上頸上都是冷汗。旭陽背起鄔雙樨,往營地走,李在德握住鄔雙樨無力垂著的手。 書呆子很高興。旭陽默默地想。 拿他也……很高興。 旭陽把鄔雙樨放在李在德床上,跑出去叫醫生。李在德解開鄔雙樨的衣服,眼淚更兇。人字形碩大的刀口,作膿了。 李在德狂擦臉,手忙腳亂去給鄔雙樨倒水。鄔雙樨喘息粗重,帶著笑意:“傻狍子,你不知道,海上的船不能留死人,為了防止疫病尸體都是直接扔海里,所以我一直吊著一口氣,心想起碼活到大連衛,真被扔海里變成鬼,想找你都找不到方向……到了大連衛又想,既然到這兒了,忍著回兵寨見你唄……所以我就回來了……” 李在德臉上花得一道一道的,鄔雙樨想笑又沒勁。 “傻狍子?!?/br> 總兵寨的醫生比大連衛的庸醫強不少,先用小刀燎火給鄔雙樨去膿。鄔雙樨疼得青筋暴起,眼淚和汗和著往下淌。李在德攥著他的手蹲著,旭陽實在看不了,出去了。 房間里鄔雙樨壓抑地悶哼,房間外旭陽焦躁地抓著帽子。他剛剛接到另一個命令:大連衛船只開往登州港修護,工部巡檢不必過山海關,直接去大連衛,跟船渡海,取道山東回京。 李在德,兩天之內必須動身去大連衛。 第74章 李在德看見旭陽嘴巴張張合合,聽不見聲音了。 旭陽沉默對著李在德發直的眼神。好一會兒李在德聲音發飄:“我想去大連衛,不讓我去。我想留下,現在讓我立刻去大連衛?” 旭陽無法:“是?!?/br> 李在德突然蹲下,眼睛盯在胳膊上。旭陽蹲在他旁邊,看他傷痕累累的手指。有些小傷不夠深,也就不包扎了。外面一層皮劃開,露出紅色的rou,但是沒有血。 旭陽抬起手,懸在李在德背上,良久,終于是落下。輕輕拍一拍,無言以對。他一只眼睛瞄到門縫里瘍醫把鄔雙樨背上的線拆開清膿之后,取出三把刀放在火上燒得赤紅。旭陽一驚,看鄔雙樨,鄔雙樨依舊趴著,臉偏向門外,勉強點頭。醫生在鄔雙樨嘴里塞了根軟木,旭陽猛地伸出雙手捂住李在德耳朵,強行把李在德往自己懷里一壓,屋里瘍醫燒得烙鐵一樣的刀一割一割地切傷口生出的rou芽,茲拉茲拉的聲音聽得旭陽背后發麻。一把刀涼了,醫生就往水盆里一扔,換另一把正在火上備著的。水盆里蒸騰的水霧一股烤糊的rou的味道,旭陽太陽xue突突跳。 鄔雙樨干脆吐了軟木,對旭陽比個口型:“謝謝?!?/br> 李在德決定不走。他忙進忙出照顧鄔雙樨,擦洗傷口流出的膿血,換衣服,換床單。鄔雙樨沒有貼身衣物,勉強穿李在德的。鄔雙樨眼睛跟著李在德轉,李在德繃著嘴不吭聲。最后實在忍不住,用帶笑的氣音叫:“傻狍子?!?/br> 李在德立刻蹲在床邊看他:“渴不渴?剛才流了好多汗,醫生交代多喝水?!?/br> 鄔雙樨想抬手摸李在德的臉,抬不起來。李在德拿起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打定主意如果鄔雙樨讓自己去大連衛,立刻站起走人。 “我第一次見你,我還記得呢。你在牢里,一點也不在乎,神神叨叨畫你那個圖,還想伸手去抓攝政王……” 李在德微微臉紅:“我爹也經常說我冒傻氣兒?!?/br> 鄔雙樨趴著,實在是難受,憋得氣上不來,又別無他法。他笑兩聲,就開始喘。李在德著急:“別說了,以后日子長著呢,你先睡一會兒?” “你……你別走,我就是覺得虧,咱倆初遇,你壓根沒看見我是吧……” 李在德用手指摳摳自己的臉:“這不是,眼神不濟么?!?/br> 鄔雙樨閉一閉眼,緩過勁兒來:“不是,這叫心外無物。心就是道,道就是天。我以前聽到這個說法一定嗤之以鼻,直到遇見你……你的心很大,你心里有自己的宇宙,就是那些奇怪的數字符號……” 李在德愣愣地看鄔雙樨。 “那一定是最瑰麗的宇宙,我想看到,也想讓其他人都看到。你說得對,我們讀史,讀千百年前的人。千百年后的人,讀我們。也許他們能看到一個‘李在德’,是個震古爍今彪炳史冊的大家,為世人瞻仰呢……” 李在德眼睛一紅:“拐著彎兒轟我走吧?” 鄔雙樨終于壓不住笑意,身體一震,又疼得嘶一聲。李在德就是這個純直的心性,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上手就要薅攝政王的領子。不是這個性子,也不能軸到一己之力參透泰西火銃,自己磨著鐵匠鋪造個仿品出來。一往無前,心無雜念,鄔雙樨做不到,所以……格外迷戀。 “火銃也不是一天兩天造的,不缺我照顧你這段時間?!?/br> 鄔雙樨嘆氣:“我是說……不要違抗軍令,傻狍子,也別忤逆攝政王。認認真真做你該做的事情,完成你的成就,明白嗎?” 李在德垂頭不語。 鄔雙樨苦笑,傻狍子真的不懂。攝政王是最典型的李家人,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一旦被厭棄翻身是難了。鄔雙樨如今拼得一無所有,親率部隊折在登州港七八成,沒有戰功。當時若死了倒也好,可怕的是到現在也沒人問他孔有德怎么回事。奮力拼殺只換回來一個……倒鉤箭頭。鄔雙樨若是能仿生大笑,一定要好好地嘲笑自己。 李在德看鄔雙樨眼睛發紅,心里發慌:“又疼???” 鄔雙樨微笑:“沒有?!?/br> 陽督師特別關照李在德一個食盒。邊關清苦,最珍貴的僅僅是一枚雞蛋。李在德連忙把雞蛋塞給鄔雙樨,鄔雙樨握著這枚溫熱的雞蛋,心里酸痛。 若是他想要的,只是這枚雞蛋,該多好。 旭陽站在房間外面靜靜聽著。一只手食指轉著帽子。 “傻狍子,聽我的話,回北京去。我不想讓你一直看著我這副死樣子?;乇本┤グ?,好不好?” 李在德生氣:“這有什么?這到底有什么?” 鄔雙樨長長地,長長地一嘆:“傻狍子,你留著這里這樣看著我,搞得我惡心我自己……” 李在德愣住。鄔雙樨趴著,狼狽地對他笑:“你回北京,好好地做你那些火器,我在遼東恢復。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對不對?” 故事里的少年將軍長槍銀甲,是春閨女兒的夢里人,說書的永遠也不會說少年將軍受傷倒在床上動彈不得,便溺需要人幫忙。 鄔雙樨握著拳頭,低聲道:“好狍子,回北京吧,求你了?!?/br> 李在德用袖子一抹臉。 鄔雙樨咬著牙揚起手,摸摸李在德的臉,用拇指抹了他靜悄悄的淚。 “你在北京安安全全的,我心里就是安穩的。率領巡檢隊回去吧,這是你的職責,李巡檢?!?/br> 李在德沉默半晌:“那,那誰照顧你……” “我舅舅……快來了?!?/br> “你一定要好起來……” 鄔雙樨輕笑:“我哪里舍得下你?!?/br> 工部巡檢李在德奉命率隊從遼東返回北京。不走山海關,南下大連衛渡海至山東,取道山東歸京。 李在德去跟鄔雙樨辭別,鄔雙樨狠狠地捏一下他的手。 “旭陽他們護送我們去大連衛上船?!?/br> 鄔雙樨看李在德身后的旭陽,一如當時他將要上戰場。 旭陽依舊,沉默頷首。 “你一直做得很好,李巡檢。領著巡檢隊歸京吧?!?/br> 李在德深深吸一口氣:“鄔將軍,你做得也很好,為國奉獻,平亂受傷。我為你驕傲?!闭f完堅定一轉身,抬腳走出鄔雙樨營房。 離別的痛苦并沒有來得及更深地撕咬他,因為他走出營房,撞上一批傷兵從大連衛撤回。 兩個民夫抬著一個擔架從李在德眼前走過。擔架上的那個是“人”……被火炮轟個正著死了是痛快,被波及卻沒當場死亡的,只有悲慘。 李在德瞬間覺得一桶雪水劈頭蓋臉潑下來,什么思緒都凍斷了。旭陽冷靜地一捂李在德眼睛:“走了?!?/br> 從總兵寨去大連衛,李在德簡直像逆流走進人間地獄。 殘肢,潰爛,活不像人死不像鬼。夜里睡覺的時候哀嚎貼著耳朵,越往大連衛走就越是傷殘嚴重的士兵,有些干脆被扔在大連衛等死,死了沒人認尸就海葬。巡檢隊的其他人被嚇傻了,李在德呵斥他們:“都是為國犧牲的義士,有什么可怕的!” 李在德半夜縮在舍館薄而臟膩的被窩里用被子蒙著頭,瑟瑟發抖。 恐懼,可能是最基本的同理心。 同為人,何至于如此。 發了半天抖,半夜外面敲門,嚇得李在德一彈:“誰???” 旭陽的聲音:“是我。我來看看你?!?/br> 工部巡檢的書生們第一次直面這樣rou爛骨碎的血腥場面,等船的時候旭陽和他的手下不得不每天晚上巡邏,害怕這些書呆子崩潰。大連衛的官驛舍館有一大半被征用做傷兵的臨時停留,醫官給重傷員刮腐放膿,那聲音旭陽他們聽久了都受不了。 李在德光著腳跳下床奔出去開門:“你你你來了??!” 旭陽舉著油燈,在黑暗里融出暖暖的一團光明:“你……別害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