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第19章 左都御史李至和領著外役官們刷禮部的卷,文書十有八九竟然是不合格的。禮部侍郎錢松和姓黎的給事中起了爭執。其實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晏的官員擼袖子干架也不是第一次。然而御使和禮部干起來,兵部的跑來助陣了。 兵部的出動,驚動了禮部北面的宗人府吏部戶部,兵部南面的工部鴻臚寺甚至欽天監都跑出來看熱鬧。最后千步廊對面的五軍指揮,太常寺,通政使司,錦衣衛也驚動了,跟過節似的。 攝政王從正陽門進大明門,前面官衙賣菜一般熱鬧。王修從里面擠出來,連連跟他擺手,吵得激烈,引經據典的,攝政王就別摻和進來了。李奉恕也覺得丟不起這個人,調頭就走,正好他十分懶得進宮?;馗穆飞贤跣挹s過來:“老李你是沒見著,這些父母們玩兒角抵戲呢?!?/br> 李奉恕蹙眉:“怎么回事?” 王修笑道:“最近御使們春風得意太過,六部挨個收拾,剛把吏部刷過一遍,戶部正在刷,正想刷禮部,刁難人被禮部侍郎錢松頂了回去唄。開始只是拌嘴,拌著拌著兵部的來了,正好吏部戶部煽風點火,打起來了?!?/br> 李奉恕忽然笑一下,看得王修不得勁:“怎么了?” 李奉恕一只手指頂著太陽xue:“錢松脾氣火爆,吵吵鬧鬧頂多一頓板子教訓教訓他。你說兵部湊什么熱鬧?” 王修閉了嘴。禮部尚書楊文弱是前兵部尚書,成廟時的官員,在兵部積威甚重,簡直要身兼兩部了。李奉恕最恨攬權之人,王修馬上明白李奉恕的意思。 “兵部到底幾個尚書?” “算上加官,六個。領印的……是遼東經略方建?!?/br> 李奉恕沒再回答,坐回馬車。他的手跳地突突的,生氣便更疼。王修道:“你回去吧,今天小鹿大夫要去換藥?!?/br> 鹿大夫輪值出太醫院,當時帶著兒子到魯王府請罪。王修一看鹿大夫,心想果真忠正耿直的人品。鹿大夫說起來是個太醫,細分是個醫正,正直過頭,不大會做人,曾經得罪了上司輪值就被放出了京城,在各處駐軍當軍醫。最擅瘍科,斷胳膊斷腿他都縫活過,很得將士們倚重,有了個“醫將軍”的外號??上н@一切毫無用處。人們對醫者的要求是懸壺濟世,可沒說醫術也是謀生的手段罷了,鹿大夫看人可憐時常免醫藥費,感激收了不少,一貧如洗。鹿家也是剛回京城,在北京完全沒根基。這履歷背景,倒是和攝政王對脾氣。 鹿鳴自小跟著鹿大夫在邊關料理傷患,瘍科經驗恐怕還在太醫院那些老大夫之上。鹿大夫放兒子來給攝政王治傷也是不得已,自己在太醫院七上八下,出來揪住兔子一樣的兒子反復詢問脈案診錄。 “爹放心,我自知不是什么圣手,但經驗是有的。說句不敬的,雖然殿下的傷看著嚇人,其實也就是皮rou傷,跟我在邊關和爹料理的腸穿肚爛的傷壓根沒法比。爹說了,當醫生的,最要緊的就是經驗,有一雙閱盡病痛的眼,一雙勤奮不輟的手。兒子日日被爹逼著義診,別的不說,經驗是不輸人的?!?/br> 鹿鳴對著父親鎮定自若,侃侃而談,讓鹿大夫稍稍寬心。他沒告訴父親,給攝政王治傷當天出府,站在大門口激動地直跳,大藥箱砸了魯王府大奉承的腳面。 黑甲長槍,縱馬馳騁,如獅如虎過長街的男人。 鹿大夫嚴謹檢查兒子處理攝政王的傷勢,活兒做得仔細,即便是他自己來,水平也就這樣。魯王殿下仁厚體恤,并沒有為難鹿大夫,連連夸獎小鹿大夫青出于藍,年輕人有希望把鹿大夫所學發揚光大。鹿大夫一向沉穩的人,出王府的步伐都輕了幾分。王修送鹿大夫出門,袖著手很直接地告訴鹿大夫:攝政王看小鹿大夫順眼,往下換藥,小鹿大夫來也可。 父子倆出門時,鹿鳴對攝政王又仰慕又神往,攥著衣服激動。鹿大夫到底不傻,兒子這是在攝政王眼前掛了號了。他輕輕拍一下兒子的腦袋。 王修把德銃的殘渣給李在德送去。李在德住在宗人府,不出來了。有筆有紙,有吃有喝,天天對著墻念念有詞。宗人令翻翻李在德的戶籍?!坝凶油材?,勤朝在肅恭”,李在德是周王一脈,但其實他是沒有名字的。太祖規定宗人府統一取名,后來李家皇族實在太多,根本顧不上。李在德親爹都沒名字,違制私自取名,就這么叫著。擱以前是要打板子的,現在誰管得著。仔細論起來,皇帝陛下和攝政王屬于燕王一脈,“朝行沐余豐,衍先奉啟晟”,李在德是攝政王堂弟。 這位皇親國戚看誰都看不清楚。攝政王身邊的王修偶爾來一趟,天天來的是“丹陽將軍”鄔雙樨。送些吃的,給李在德講遼東。鄔雙樨在遼東長大,白`皙少年,卻一身肅殺風雪。 李在德睜眼瞎,看得清鄔雙樨殺氣騰騰的雙眼。 “遼東大雪過膝,深的埋人?!编w雙樨湊近他,低聲笑,“什么時候領你去看看。從丈高的樹上往下跳,也死不了?!?/br> “遼東冬天不刮胡子,多少可以擋擋寒。大家都胡子拉碴的,誰也不笑誰。真到冷的時候 出門一趟回家,一摸臉,誒耳朵呢?” 鄔雙樨突然捏李在德耳朵,李在德嚇得叫一聲,噎得直打嗝。鄔雙樨幫他敲背,李在德一頓一頓打嗝,瞪著茫然的大眼睛憤怒:“你這人,真夠……真夠……” 鄔雙樨盤腿坐在他身邊:“什么啊?!?/br> 李在德忽然想起來:“你沒事兒么天天跑來?” 鄔雙樨苦笑:“沒事兒啊?!?/br> 李在德從食盒里拿出一只雞蛋,塞給鄔雙樨,安慰他。 “給?!?/br> 鄔雙樨大笑:“謝了?!?/br> 王修到快中午才回來,路上正碰見往魯王府去的小鹿大夫。嬌小玲瓏的鹿鳴背著個碩大的藥箱,身子壓得歪向一邊,本人卻渾然不覺,愣愣地看著不遠處正在劈rou賣rou的屠夫,神情像是一只楚楚可憐的小兔子。 王修心想,這難道是被屠夫劈rou嚇到了?不對啊他不瘍醫么還怕血?剛想上去打個招呼,鹿鳴背著個箱子上前跟屠夫打招呼:“這位大哥,您這身上穿的什么?” 那屠夫很爽朗,手下刀子不停,樂呵呵道:“粗布的圍裙。小官人一看就是不干活的,圍裙也沒見過?” 屠夫穿著很常見的長袖扎口的反開身長圍裙,圍裙上血污不堪。頭上也包著布,脖子上還掛著塊布。 鹿鳴輕聲輕氣地問:“大哥為什么要包頭?” 屠夫道:“怕掉頭發在rou上唄。小官人你哪知道,這些個買rou的客官一般只挑菜rou上的蟲子渣子,不知道咱們自己身上那臟東西才多,頭發口水耳屎鼻子嘎渣兒,不知啥時候就掉上去了。防都不勝防!我這也是沒辦法,只好都包上,別掉了啥在rou上……” 王修一看,果然這個rou攤子生意最好。 鹿鳴道:“大哥你脖子上吊著什么?” 屠夫道:“罩嘴的唄。一是我覺得殺豬開膛這味兒不大好,有時候擋一擋。再一個,也防著口水噴rou上??谒畤妑ou上rou壞得快?!?/br> 鹿鳴的眼睛亮亮的,對著屠夫躬身長揖:“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多謝先生教導!” 屠夫嚇一跳,特別不安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一個殺豬賣rou的哪是什么先生!不敢不敢?!?/br> 鹿鳴道:“先生不知,你這一席話,恐會救人無數。先生怎么當不得?” 鹿鳴看到王修,小跑過來,大藥箱在他身后左晃右晃,晃得王修心驚膽戰。他一把薅住鹿鳴的藥箱,從他肩上卸下來,自己拎著:“去給殿下換藥?” 鹿鳴道:“正是。王都事出門了?” 王修道:“出去買了幾本書。你在屠夫那里說了什么?屠夫倒是挺高興?!?/br> 鹿鳴道:“我也只是一個想法,還沒有完全成條理?!?/br> 他們倆一起進入王府,鹿鳴去書房給李奉恕換藥。鹿鳴用涼開水給李奉恕凈手,沖掉膿血,再用如圣金刀散。用這東西三四日之內必定劇痛并且作膿,每日換洗一次,三日后每日改用紅玉膏,并且用蔥湯沖洗。鹿鳴特別吩咐,蔥湯必須單獨用新砂鍋,即煎即涼即沖,剩的萬不可用于傷口,以防外風邪襲入經絡,漸傳入里。 王修笑道:“魯王府什么都沒有,唯獨不缺蔥。所以我早說了,蔥是好東西,內外兼用,固本培元?!?/br> 鹿鳴嘆氣:“我最敬佩殿下。清創換藥,七尺高的漢子個個鬼哭狼嚎,沒什么丟人的。我是第一次見,有人能茹苦忍痛至此?!?/br> 每次換藥,血膿具下,攝政王仿佛鐵打的,一動不動。 這樣能忍,別人要誤會,李奉恕連疼痛都不知道。 第20章 換藥過后正是中午,禮數上必須留大夫的飯。鹿鳴也不推辭。王修幫他收拾大藥箱,忽然驚奇道:“小鹿大夫,你這瓶藥怕不是壞了?” 李奉恕看見王修手里拿著個瓶子,里面生滿了綠毛。鹿鳴趕緊接過:“王都事,這不是壞了,這是藥?!?/br> 王修道:“這是一瓶子漿糊吧,漿糊是容易生綠毛。你背著它做什么?” 鹿鳴嘆了口氣。他細聲細氣解釋:“家父在邊關十數年,最感慨的就是外傷,作膿而潰者有時只能看著他活活腐爛,藥石無效。家父總結經驗,即便很小心地保持傷口干凈,用陽水沖洗,用酒沖洗,有人依舊會腐潰,慘狀難以言表。他老人家一直致力在尋找什么強力的去腐之藥,草植金石試過無數都不行。有一次我翻閑書,讀到一篇閑事。唐時裁縫劃傷手,就用打漿的漿糊生的霉斑綠毛抹傷口,既不會作膿更不會腐潰,傷口愈合也快。我想著,既然草植金石都不管用,何不找個新的東西。天生萬物自有其理,草可做藥,綠毛難道不能?” 王修聽得一愣一愣:“可這綠毛……不是壞了的東西才長?” 鹿鳴笑:“家父說的和王都事一樣,罵我異想天開拿病患當兒戲。但我覺得,草是哪里長的?不過糞石腐尸,這可也是‘壞’東西呢。不過我沒敢頂嘴。這幾罐綠霉,卻必須日日都背著,要不然要被家里人清理掉的?!甭锅Q漸漸不拘謹了,頑皮地吐了吐舌頭。 王修道:“說是這樣說,病患可不敢……” 鹿鳴道:“我在小家畜身上試過,每只都挺好?!?/br> 王修道:“家畜與人畢竟有別……” 鹿鳴沉默一下,撩開了左胳膊上的袖子。左胳膊上有愈合的斑斑點點,還有一條比較大的未愈合的傷口,結痂情況良好。 李奉恕都吃一驚,王修恨不得自打嘴:“小鹿大夫,你這是何苦?” 鹿鳴道:“你們看,愈合得很好。醫生拿自己做試驗古來就有,神農嘗百草,我又為何不能試試綠毛毛?”隨即有些沮喪,“這霉斑我生了一大盆,刮下來煎水,則沒有效用??磥硪???墒巧秒s質過多,要找個法子澄清過濾?!?/br> 王修眼睛有點熱:“你傻不傻……” 鹿鳴道:“不試試怎么知道?如果成了,那很好,解天下患者之苦原是我們做大夫的本分。如果不成,那也很好,這條路不通,給后來者做個警示?!?/br> 鹿鳴細細瘦瘦矮矮,說話底氣不足,聲音怯怯的。李奉恕聽在耳中,卻恍然如獅子吼。 送了鹿鳴,下午陳駙馬的哥哥陳春耘過來。陳春耘一點沒浪費時間,準備得相當充分,專揀航海中的趣事跟李奉恕講,講得李奉恕心情也好了許多。 陳春耘講了半天風土人物,活靈活現。李奉恕好奇如何在海中定位,陳春耘又講到過洋牽星術和地文航海術。過洋牽星乃是觀測星象定方位的技術。李奉恕道:“這個我倒是明白。比方北辰星?!?/br> 陳春耘笑道:“殿下說得極是。然而航海時,只有一個北辰星是不夠的。當年鄭公的船隊到達南邊晝夜對半之地,北辰星就看不見了。因此除了北辰星,我們還有華蓋星,燈籠骨星以及織女星。華蓋星和燈籠骨星尤為重要?!?/br> 陳春耘拿了一副牽星板給李奉恕演示如何用來通過星星測量人的方位。牽星人負責引航,熟練的牽星人目光測算與水浮針的精度所差無幾。 又講到地文航海術,什么是“一更”,什么是“上更”,什么是“過更”。風也是有規律可循成為助力的,什么時候刮東北風,什么時候刮西南風,遙送當年鄭公船隊迎風破浪伏波穿濤去國萬里。 李奉恕聽著,幻想那時大晏海上的波瀾壯闊,心里甚至也略激動。陳春耘講話自有一種魅力,聽者神思管不住地跟著他走。李奉恕心念一轉,笑了:“你專揀趣事說,怎么航海如此容易?” 陳春耘道:“不敢欺瞞殿下。航海不易,航海大不易。天高海闊,死在海上連家鄉都不知道在哪個方向。但這不是原因,殿下。該走的路始終是要走的,我們不走,就會被別人占走?!?/br> 李奉恕蹙眉,他似乎聽到了耳熟的話。 陳春耘道:“我在廣州那么多年,所見荷蘭紅夷英吉利西班牙生番,談起海外貿易,無不是眉飛色舞。海上諸地被開拓,占領,海上的船穿梭來往,海上的買賣日夜不停息,然而大晏呢?大晏呢?當年鄭公的輝煌為什么一去而不復返?” 李奉恕道:“勞民傷財?!?/br> 陳春耘道:“那就讓它惠民生財!” 鏗鏘之音在書房里回旋。李奉恕道:“你如何保證呢?你如何向閣臣保證,如何向朝廷保證,如何向萬民保證?” 陳春耘道:“我保證不了,殿下。我什么都保證不了。歐羅巴已經在墨加西亞開拓不少年,我們連航路都在摸索。我這幾年有意結交生番,套出不少風流水流規律。但我仍不能保證,能帶來多少利潤?!?/br> 李奉恕沉默。 陳春耘道:“殿下,我們晚了?!?/br> 李奉恕還是沒吭聲。 陳春耘急道:“殿下,不試試怎么知道?” 不試試怎么知道? 李奉恕被這詰問激得眼前一眩。怎么了,都怎么了。一個兩個,急迫地,激憤地,慷慨激昂地問他,這些人怎么了,大晏又怎么了?街上五顏六色的穿著在李奉恕眼前攪成了個萬花筒,他似乎看到那些人一個個要改變,可不知道改什么。大晏像頭強有力的獸類困在籠子里咆哮怒吼,上躥下跳找出路。不試試怎么知道?不試試怎么知道?有股強悍的力量往前推李奉恕,哪怕前面是懸崖他都無法停下來。他聽見銀子碰撞清脆的聲音,像海浪,一浪一浪砸過來,砸翻了大晏,砸死了李家,他伸手想撈,右手上皮開rou綻的傷繃繃跳動,劇痛讓他發狂,他誰也救不了。 王修驚叫:“老李!” 李奉恕差點昏過去,他一直在持續地發低熱。他捏捏鼻梁,輕笑:“沒事,兩天沒睡而已?!?/br> 緩了緩,李奉恕對陳春耘道:“孤再想想,你……容孤再想想?!?/br> 第21章 這幾天晚上,王修要么在李奉恕屋里坐著陪他,要么在書房幫李奉恕整理折子。一般來說攝政王批折子就是走個過場,李奉恕平日里還是看得很認真。這下受了傷,又是右手不能拿筆,王修就把每份折子先看一遍,整理出摘要。他寫字整齊漂亮速度快,也要一宿不能睡。這還是托了當年太祖爺的福,要不是他老人家把池重樸給揍了,現在奏折還得駢四儷六東拉西扯找不到重點,王修得瘋。 寫到快四更,王修打個哈欠,站起來活動一下腰和手。忽然見李奉恕舉著燭臺推門進來,右胳膊下面夾著個披風。 王修急道:“大半夜的你干什么?小鹿大夫反復叮囑不能見風,你沒聽見?”